第7章 我没妈妈了

人们都说,夏天是多雨的季节,果然没有错。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我打着小伞放学回家,外婆家的门是敞开的,厨房顶上的烟囱升起寥寥炊烟。

我迈着小步跨过门槛走到门楼屋檐下,收起被雨水打湿的伞立在墙边,然后乖乖的把书包送背上拿下来,妈妈坐在厨房门口帮外婆择着做饭的青菜,抬头见我回来了便说:“作业布置了吗?”

我刚把书包放在爸爸为我量身定做的小书桌上,听到这话心里一惊,忙望着正常的有些严厉的妈妈讪讪的点点头:“我真打算写,妈妈。”

妈妈说:“那就快点写,写不完不许吃饭!”起身端着择好的青菜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从里面传出油滋滋和锅铲翻炒青菜时不时碰到锅壁的声响,用不了多久香味就冒了出来,我眼睛紧紧盯着冒着白烟的厨房门口,菜的香味止不住的往鼻子里钻,隐约还有些肉味在里面,把我馋的都忘了要干什么了,傻傻的站在那里嘴角不争气的流了口水,妈妈出门看到我呆愣原地,有些生气的呵斥道:“你还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赶紧给老娘写作业!”

我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打开书包掏出课本和练习册,拿出文具盒,老老实实的搬条凳子坐在书桌前,认认真真的写老师布置的汉字拼写。

别看妈妈精神有点不正常,可她也受过良好的教育,每当我字没写对,她就会说:“这么简单的字,你都写不会,干什么吃的!真是个小笨蛋,看着啊,老师没有教过你要按照笔画写吗?顺序都不对,怎么写的会?看你妈的,这样……”

她会在我写作业时,坐在旁边看着,如果哪里不对了,妈妈会教训我一顿,然后耐心的给我讲解。

外婆做好了饭,也会坐到我们旁边看,语文作业辅导好了,妈妈又辅导我数学课,课本上的一加一等于多少,我还真的不知道。

气的妈妈一巴掌拍到我后脑勺,指着课本对我一顿训斥:“这么简单的算数题都不知道吗?老师是怎么教你的?你又是怎么学的?以至于你都三岁了,连个一加一等于几都不知道?看好了,一加一等于二知道吗?我在问你一边,一加一等于几?”

妈妈拿铅笔在我课本上验算一遍,然后用橡皮擦掉,十分严肃的看着我,我吓得躲在外婆怀里哭泣。

外婆哄着我,对她说:“霞,对孩子这么凶干什么?他还小,不懂得可以慢慢学嘛,哦,不哭了啊,乖。”

妈妈说:“娘,你不能这么惯着孩子,这么溺爱他,以后还得了?武文,妈妈再问你一遍,一加一等于几?不答对,不许吃饭!”

我抽泣道:“一加……加一等于……等于二。”

妈妈说:“你知道它是为什么等于二?而不是等于三?或是其他的数字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妈妈耐心的给我讲解,她掏出一个苹果又拿出一个来放在桌子上:“你看,这个苹果代表一,这个苹果呢,也代表一,那它们加起来代表几呢?”

“二。”

“哎对,就是二!我家宝贝真棒!”

我奶声奶气的问妈妈:“妈妈,我回答出来了,可以吃饭了吗?”

外婆笑道:“这孩子净想着吃。”

妈妈温柔的看着我,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饭要等到外公和爸爸回来一起吃,武文要是饿了妈妈给你削个苹果好不好?”

我高兴坏了:“好好好,吃苹果!”

妈妈用刀仔细的削苹果皮,她削的很漂亮,苹果皮在她熟练的刀功下,从上到下一圈圈的被削下来,像是个螺旋楼梯一样落在地上。

我满眼期待的看着,妈妈把削好的苹果举到我面前,白白的果肉看上去清脆可口,味道十分的香甜。

妈妈晃动着手里的苹果问我:“想吃吗?”我点点头说想吃,妈妈突然眼珠转动一下,把苹果送到自己的嘴里咬了一口,放在嘴里咀嚼着,“不给你。”

我看到这一幕,顿时红了眼眶,撇着小嘴眼看就要哭出来:“妈妈坏!”外婆和妈妈见状,被逗得哈哈大笑,我当时真是委屈极了。

看我的泪水马上就夺眶而出,妈妈把带有缺口的苹果塞到我手里:“好了好了,妈妈逗你呢哈哈哈,真是个小傻瓜,蛮可爱的。”

我看到苹果顿时喜笑颜开,高高兴兴的双手捧着苹果啃:“妈妈真好!武文最喜欢的妈妈了!”

妈妈和外婆满眼宠爱的看着我,等爸爸和外公回来时,问我们为什么笑的那么开心,我自豪的回答,今天妈妈考了武文一道数学题,一加一等于几?我学会了,妈妈奖励给我苹果吃。

爸爸问,那你给妈妈吃了吗?

我说,妈妈先吃的,后来才给的我……

我委屈的表情,把家里人都逗笑了,外婆说:“既然回来了,那就准备好吃饭吧!累了一天了。”

外公抱起我:“来来来,我们武文真厉害,今天乖不乖呀?有没有听外婆,听妈妈的话呀?”

我扑到外公怀里,用脸蛋去蹭他下巴上短短的胡茬:“听话,外公,今天武文客厅妈妈和外婆的话了,武文可乖了,一点都没有闯祸哦!”

外公说:“是吗?那外公就奖励,武文今晚跟外公睡好不好?”

“好!”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了晚饭,我依偎在外公的怀里,一同坐在床上看七点钟播放的动画片《蓝猫三千问》,这是我当时最喜欢看的,它在小朋友当中很受欢迎。

因为第二天是星期六不用上学,所以我看动画片看到很晚,后来外公说一直看电视对眼睛不好,我也有点困了,于是就睡觉了到了太阳晒屁股了,才迷迷瞪瞪的起床。

正当洗脸刷牙的这股劲儿,门外响起了亮子的声音:“武文,出来玩儿啊!”

“来啦!等我一会儿!”

我胡乱的洗了把脸,牙都没刷就跑过去,亮子果然在门口旁边还有小雅,就是先前课堂上让我们引发矛盾的那女孩儿,外婆和妈妈在做饭,爸爸和外公一早就下地还没回来,我想着能玩一会儿是一会儿,不能薄了小伙伴的面子。

彻底就放飞自我跟亮子和小雅玩去了,我们先去外婆家旁边的坑对面的那家小卖部,买了气球吹着玩,说是小卖部也就是土砌的小房子,里面有一个穿着老旧中山装的白胡子爷爷,用木头桌子做成的货架上,随意地摆着玩的吃的小玩意儿和小零食,外婆家和小卖部中间隔了一个大坑,坑里坑边种满了树,树林里散落着十多个坟头,有些看着有些年头了,有些看着像是新埋得,每当穿过这条小道总有种胆战心惊的心情,仿佛走慢一点小鬼就会从里面跳出来,可怕极了!

玩气球玩累了,我们就跑到大街路边上的河里抓鱼,抓的起劲时,妈妈喊我吃饭都听不见,然后村里就有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妈妈生气的拧着我的耳朵回家,我浑身每一处干净的地方,整个人像是从泥里蹦出来一样,一路上村里人都笑话说:“傻妈妈领了个泥猴子!”谁家的老娘们儿,在背后嚼人舌根!

回家免不了一顿打,打之前先洗干净了,妈妈怕脏了她的手……

她正常起来挺像个妈妈样的,不过犯起病来就完全不同了。

秋天的时候,不是天气转凉了吗,她怕我洗澡冻着,就把我脱光了,光不溜出的放锅里,在下面点火开始烧,烟囱里嗖嗖冒着白烟啊,知道的妈妈是怕我洗澡冷就放锅里拿火烧,不知道的还以为做饭呢!

她不停的往灶火里添柴火,火越来越旺,水越来越烫,我是越来越觉得自己离天堂更近一步,我哭喊着让妈妈住手,她犯病了脑子不清楚,像没听见一样拼命的往里添柴火,当时外婆跟着外公还有爸爸去地里掰玉米了,家里只留下妈妈和我,他们就寻思着妈妈最近因为看医生吃了药,犯病的几率大大减少了,照顾我应该没问题,谁知道就那么巧,他们出去的那天我差点升天,等他们得到对门奶奶的求救下地慌张的跑回来时,我也就只剩了一口气。

外公外婆忙从沸水里把我捞出送县里医院救治,爸爸气的狠狠地将妈妈打了一顿!

好在啊,我救治的及时没什么大碍,除了浑身都是水泡,看着像蟾蜍一样,其他的……呜呜呜!

医生诊断,我全身百分之八十烫伤,乖乖嘞,住院就住了一个月。

中秋节期间我住院,家里人都在医院,舅舅舅妈和几个姨妈过来送月饼,知道了这事拿礼物来看我,我全身被绷带裹得跟木乃伊似的,表哥表姐还嘲笑我,以前总是听说过木乃伊,今天可见着活的了!

我还真是谢谢你啊!

后来我出了院,家里人再也不敢单独留妈妈一个人照顾我,那段时间我总是躲着妈妈,她想靠近,想抱抱我,不敢,怕爸爸发现又打她一顿,自从我被烫伤这件事发生,爸爸和妈妈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大,经常三两句不和就开始打架。

初冬的时候,雨夹雪,天突然之间下降了好几度,昨天穿着毛衣都不冷,今天裹着大棉袄冻得还跟孙子一样呢,就这天气没人出来都在家缩着烤火取暖,或者躲在被窝里,天太冷了,谁出去,我们几个好跑出去玩的小崽子,此刻老老实实的待在那里那都不敢去。

中午做饭那鼓劲,爸爸妈妈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吵架,妈妈一气之下跑了出去,爸爸就去追,外公不放心也跟了上去,只有我和外婆家里,我坐在厨房的灶火前,看着门外院里的雨夹雪,又看着灶里跳动的火苗,外婆唉声叹气的做着锅里的饭菜,一面是冰天雪地,一面是热火朝天,两个完全不相容的事物,却合理的交织在这个冬季……

那天爸爸把妈妈找回来了,两个人身上弄得破烂不堪,浑身湿漉漉、脏兮兮的,脸上手上都有伤,看来又打了一架,外公跟在后面沉默不言,后来听奶奶说,爸爸和妈妈打架的起因是,那次妈妈犯病把我扔锅里煮,差点把我弄死的事,感到愧疚,病情加重了,想喝药自杀以此谢罪,家里人怕她做傻事就把所有的药藏起来不让她找到。

过年的时候,舅舅一家也从市里的家回来了,爸爸和舅舅在院里抽水清理买的或带来的鸡呀鱼呀。

舅妈和表哥姐就跟我玩,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光。

年后,不是有客来拜年吗,我那三个场面不见得姨妈,他们三家相约了一个日子一起过来,这不是能剩许多事吗,就商量说正月初十我外公生日的时候来,小姨妈一家因为我小时候的事,和爸爸妈妈有了隔阂,两人相见谁也不理谁。

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把事挑明。

一顿饭吃的还挺安稳,小姨妈还愧疚的跟大姨妈和二姨妈,塞给了我压岁钱,爸爸见状也不能不给面子,也掏了压岁钱给了小姨妈家小我一岁的表弟,这时两家的关系才缓和点。

外公外婆见一大家子人和睦相处的在一起吃饭,又有说有笑的心里高兴极了,笑的嘴都合不拢。

尤其是看到我爸和小姨夫说话了,更是高兴的喝了二两酒,大家都劝他少喝点,他不肯,说,今天高兴!

零三年,我四岁。

春天里,没有事。

夏天里,也挺好。

不过秋天是却发生了一件大事,这天和往常一样,我从睡梦中醒来,觉得脑子里十分清明,简直是豁然开朗,人们都说,这是记事的一种表现,三岁前不记得任何事,没有记忆,三岁后四岁开始也就慢慢记事,慢慢的学会懂事了。

我醒来之后,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在外婆所在的村口,那家路上,迎面驶来一辆时风三轮车。

然后它来到外婆家,把躺在地上的妈妈放在上面,周围有很多花,黄的白的。

我稀里糊涂的跟着它,跟着爸爸回到原本的家,不是爷爷奶奶家,而是属于我和爸爸妈妈的家。

我依稀记得,家里杂草丛生,好像许久不住人一样,尽显荒凉。

家里来了很多人我都不认识,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梧桐树,它树干的直径长的两个成年人手拉手都抱不过来,它长得那么粗壮,看起来能坚挺很久,此刻却歪倒在正房的屋顶上,我爬到树干上面想看的更远,舅舅舅妈来到我身边抱着我闷声痛哭,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抱我,又为什么哭。

我那时才四岁,什么都不懂,刚刚才上一年级的年纪!

这个我不喜欢的家里来了很多人,爷爷奶奶和大伯还有小叔一家都来了,他们为什么不开心,总是哭丧着脸,妈妈为什么躺在席子上,穿着像塑料的花衣裳?爸爸为什么跪在哪里?妈妈又为什么不起?爸爸为什么也哭?我懵懂的环顾四周,大家为什么都不开心?

大家明明都在这里,为什么都不高兴?

家里又为什么挂那么多白布?我的胸前为什么别着白花?奶奶和外婆为什么一个给我带白帽子,一个在我腰间系上一条白色的腰带?

她们为什么要让我对着妈妈磕头?

在我看来妈妈只是睡着了,就像年前亮子妈一样,她瘫倒在床上,把脸化得很白,穿着大花袄,嘴角还残留着没洗干净的牙膏沫。

床头的桌子上,散落着白色的药丸,空空的药瓶就在旁边。

当时村里的人都有看了,对门奶奶说她是想不开喝老鼠药死的。

什么死不死的,她只是睡着了。

妈妈闭上眼睛的样子和她一样,看上去是那么的安详,晴朗的天气怎么变得阴沉了?蓝天怎么黑了?白云怎么没了?天上轰隆隆的声音是雷吗?怎么那么想哭的?滴在脸上的水,是雨吗?老天爷怎么连你也哭了?您在哭啥?可怜我们吗?

后来啊,起风啦,雨下的好大,他们把妈妈放进一个大木箱子里,外公说,那是妈妈的新家。

妈妈入了土,我没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