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心之秘密

西蒙也想找出自己发生转变的时刻。西蒙想,人是在什么时刻开始成为自己的呢?他现在是在成为自己吗?七寒的离开让他成为了自己吗?

明浅死后半年,我又回了一次临城,我来拿他的电脑。我想他好歹会留下一些什么,也许是几个短篇,说不定有一个长篇。毕竟他死的时候已经27岁,他已经写了多少年?如果从我们高中时代开始写信算起,那已经有十年。但是明浅生前只发表了两篇小说,而且是发在临城的地方杂志上,那跟没发表有什么区别?明浅的电脑是一台用旧了的MacBook Air,128G内存才用了一半不到,我想他这些年除了写作可能真没干别的。不过我找遍整个电脑,也才找到一百多篇写了一两千字的Word文档,它们待在一个叫“未完成”的文件夹里。回杭州的大巴上,我一路抱着明浅的电脑,我想我这位朋友的一生,可能真的全军覆没了。

我不是说这有多么难以接受,这几年我能接受的事情越来越多。我想每个时代都有一些被时代甩在身后的人,比如我们两人的父亲,在我们童年时代刮起的那阵下海经商风潮里,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新历电厂,电厂不久就倒闭了,他们除了给我们拿回一堆印着电厂名字的笔记本和信纸以外,几乎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们的初中时期,他们一直以一种下岗工人的状态,在陈桥镇四处做一些短工。我想他们是舍不得自己手上的维修技术,但是时代变了,他们热爱了一些过时的东西。我当然不是责怪爸爸,我也不是说这是什么错误,我只是想说,相对这个变化的风潮而言,他们被时代甩下了。

我不知道这样来形容明浅的写作是不是不太恰当,但我就是这样来看待他的写作的,他一心想要写严肃文学,除此以外他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他写过一阵广告,写过一阵剧本,没过多少时间他就不高兴了,不仅如此,他对市面上流行的小说也不感兴趣。整体而言,我认为除文学之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的朋友明浅,他师从的作家,他们都比他早生了一百年。他有一个蓝色小铁盒,他把导师们打印成四寸照片,放在铁盒里。明浅随身带着这个小铁盒,就像携带护身符。

但是一个很可怕的问题就是,你发现没有,如果写作回报了他的话,我是说,在某种慰藉的程度上,或者说在心灵满足的程度上,如果写作回报了明浅,其实他也不会死。我在离开临城的大巴上打开明浅的电脑,我看着那个“未完成”文件夹,我就想明浅的一生,是不是面临了一个更大的悲剧。这趟大巴维持着十年前的样子,它一共才二十个座位,已经非常旧,一路上颠簸不停,要不是临城火车站距离陈桥镇太远,我也不会坐这趟车。我在这辆颠簸不停的大巴上抱着明浅的电脑,我的确是在想那个可怕的问题。我想明浅说不定是死于能力不足。

明浅死于2018年春天,他用了一些安眠药。那时候他已经出院半年,大家都说,他看上去已经很不错。再接下去他就死了。再往前两年,明浅断断续续住在三院,三院是我们临城的精神病院,我去看过他一次,那时候我和七寒住在一起,那次七寒也在我旁边。

我们进门时明浅不在病房,医生说他状况良好,于是他可以待在自由活动区。不过那道电子铁门在我们面前打开时,我们看到的景象还是把我和七寒都吓了一跳。他穿着病号服,右手夹着烟,在白色房子里走来走去,碰到墙才知道要转过身,他的妈妈举着他的点滴瓶,一路跟在他后面。我们刚进去,这间房子的封闭门就在我们身后关上了,我听到电子门锁“嘀嗒”的声音,然后七寒握住我的手加重了一些力道,我知道她在安慰我。

我的手被七寒握紧,我想起2015年我们第一次见面,在之江公寓的红色沙发上,我说到我妈去世了,那时七寒抱着我的手也是又用力了一些。我知道她在安慰我,我知道她在心疼我。其实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时刻,我总是有些羞愧,好像在展示伤口。但是这些事就是发生了。但是七寒不知道的是,我妈也在这个医院里住过。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仅仅是在几年以前,在我们读高中时,这个医院只会出现在我们的口头玩笑里。

在明浅的葬礼上,我又看到了李浮,李浮穿着一身黑色卫衣卫裤,她目不转睛盯着明浅的照片,仿佛在确认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我想起2014年陈桥镇西云酒店的婚房里,李浮脱下婚纱,换上一身黑色卫衣卫裤,然后她穿过纯白色的伴娘们,又穿过地板上那些红色气球,直挺挺地离开了房间。我在葬礼上看到穿着黑色卫衣卫裤的李浮,恍惚间真以为她走出婚房的门口,一步跨进了葬礼。葬礼上,陈渔一直站在李浮旁边,她扶着李浮的肩膀,好像担心她会倒下去。这是高中以后,我第一次见到陈渔,我的高中女孩,我原本以为我们会在明浅的婚礼上遇见,没想到她没有去那场婚礼,却来了葬礼。不过那能怎么说呢?我当然也已经无所谓。

回到杭州后我又打开明浅的电脑,我已经在之江公寓住了一年,不过我现在准备离开这里,我把之江公寓的转租信息放在了网上,如果有人来租房,我就随时准备搬走。不过这一个月很少有人来看房,也许是因为总在下雨,但我想总会有人来租这间房子。明浅去世时,七寒已经带着里昂离开了一年,她也许还不知道明浅死了。不过她也没有必要知道,她已经不会再管我任何一件事。不然我想,在明浅的葬礼上,她还是会握住我的手。但是没有了。

一整个晚上我都盯着明浅的电脑,我把它放在茶几上,然后我坐在之江公寓的红色沙发上,一心一意地盯着它。今天早上,我坐上最早一班大巴车迫不及待地赶回陈桥镇,一路上我都心潮澎湃,我以为我会找到一部长篇小说。那部小说,毫无疑问,它将标志着明浅一生的价值。但是现在好了,现在就剩下这些零零碎碎的文档。我悲哀地想,也许明浅就是无法完成。我想起明浅出现在西环路的那些“作家下午”,他曾经跟我们说过,他说他的电脑里有一百多个小说开头,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既然你写了一百多个开头,你总会把其中的一些写完。西环路阳光房的地毯上,七寒坐在明浅对面,她充满赞赏地看着明浅,仿佛过不了多久,就能看到那些开头变成一本本厚重的书。

我面前都是一些不满两千字的文档,我打开了几个,的确都是一些小说开头,他都没写完。有些文档内容重复,我看到他在反复调整一些段落。一百个小说开头你能怎么办,我生气地想,就算是一百首诗也好。我和明浅的电脑僵持到半夜,洗完澡后,我再次打开电脑,我把那个“未完成”的文件夹往下拉到最后,然后我看到里面还有一个文件夹。我看到了我的名字,那个文件夹就叫“西蒙”。我打开来后,看到里面是六个Word文档,每篇依旧很短,最长不过两千字,看起来就像是几则备忘录。前一阵我刚看了一本侦探小说,里面写到一个危险重重的作家,说他危险重重是因为他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还把自己搞进谋杀案,不过即便如此,这位作家都在坚持写他那部小说,他对我们的侦探说道:“我是一个作家,已经开头的书我必须写完,否则我就完蛋了。”我不由得想,我的朋友明浅,他说不定就是无法完成,他就是不能写完。

这差不多是从初中起我就开始担心的一件事,在13岁我的少年好友告诉我他要做一个作家,我就分外担心我会变成他的素材。我一直竭力避免成为明浅小说里的人物。不过,现在能怎么说呢?许多更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这种感受当然很有意思,你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阅读一个已经去世的朋友留下的六个文档,那全都关于你。我觉得这也没什么,我只是很希望这时候七寒在我旁边。

我打开了第一篇文档,文档名字是“危险时刻”。

西蒙想找出那些发生了转变的时刻,他想注视那个时刻。

西蒙想找出妈妈跟他告别的时刻,西蒙相信一定有那个时刻。西蒙想找出妈妈在清醒的最后时刻跟他说的话,西蒙想,她一定有一个完全清醒的时刻,从那以后她就开始一点一点不再是以前的自己。那个时刻她说了什么?在西蒙极易失去方向的人生中,如果真的被他找到了这句话,那也许会被当成他的指路明灯,另一个意思上,也许会成为某个借口。

西蒙也想找出自己发生转变的时刻。西蒙想,人是在什么时刻开始成为自己的呢?他现在是在成为自己吗?七寒的离开让他成为了自己吗?于是他更广阔而漫长的人生里,是要接受七寒的离开,然后在这个七寒缺席的地基上,再从头长出陌生的血和肉,成为30岁的西蒙?40岁的西蒙?

西蒙感觉,24岁的自己,和17岁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人。而且眼看着,他以后的人生,都是24岁的延伸发展,而不是17岁。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是怎么回事?陈渔是怎么回事?西蒙想,七寒抹掉了陈渔的形象,同时她还抹掉了他的17岁。随后呢,因为他的一个错误,她把他扔在了荒野上。

西蒙想,重要的是那些做出动作的时刻。或者说,重要的是那些做错动作的时刻。西蒙想,毫无疑问他做错了动作,不然他何以至此,不然他何以要在之江公寓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面对这片白色的墙壁?因为本来,本来他坐在这张红色沙发上的时候,他的对面应该是七寒在黄色灯光里站在水池边洗两根玉米。

西蒙一直在记忆里仔细寻找那些发生转折的人生时刻。实际上,真的找到了那些时刻也不会有用。因为通常到了你往回寻找的时候,后果已经产生。人们说覆水难收,西蒙倒是不介意,一心一意做一个在原地收覆水的人。只不过,只不过问题就是,在从之江公寓开始的这个故事里,一直就是“续写”才算是故事在发展,其余都算是失败。留在原地是失败,找到生活的新希望也是失败。

从那个时刻起就已经是失败。西蒙眯起眼睛,当时他踩上一把椅子,大费周章地去整理他们在西环路上的书架,他把七寒那几本厚厚的GMAT习题集一本一本搬下来。那张纸就是从那本词汇书里掉下来的。事到如今,西蒙还是能清晰地在脑海里复原那张被折出三道折痕的纸,还有那上面的几个日期,那些日期包围着那句倒着写的“I miss U(我想念你)”,多么少女情怀。

西蒙把这张纸带在身边,积年累月,现在那三道折痕因为被折了多次,显得软弱无力。事到如今,西蒙和这张纸相处出了一种“相依为命”的味道,有时他依然怒气冲冲地盯着它,希望它能明白自从它从他的头顶飘下,他的生活就此他妈的全完了。不过他们现在是老朋友了,毕竟只有它分享西蒙的秘密,除了它,还有谁能理解那个晚上西蒙会在手机上拨通李开的号码呢?

我们归咎于西蒙的性格吧:西蒙喜欢采取行动。发生任何事情,西蒙喜欢做出反应。到了现在,西蒙会承认,以他迷糊不清的性格,他绝没有那种能力,能在事情顺时针往前发展的时候,就一针见血地识别那个时刻,然后做出正确的反应。

如果说西蒙缺少识别的能力,那么西蒙更缺少采取正确行动的能力。实际上,西蒙经常采取错误的行动。如果实话实说,我们可以说,西蒙采取的行动,只是为了平复自己的感受。西蒙靠感受来行动,西蒙需要平息内疚,平息不安,平息愤怒。

为了平息内疚。

为了平息不安。

为了平息愤怒。

西蒙采取行动,行动带来后果。

我给自己倒了半杯金酒,想起冰箱里还有几瓶酸梅汁,我又兑了点酸梅汁进去。然后我就拿着这杯酒,在之江公寓这间长方形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突然想到,2016年10月,那张纸从我头顶飘落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在西环路的房子里走来走去。明浅说我需要时时刻刻对自己的感受做出反应,眼下我也需要做出反应,只不过眼下我身边空无一人,我能做的就是给自己倒一杯酒。我突然想到这说不定是一件好事,我是说,我身边突然谁也不剩下了,这意味着不管你做出什么反应,你也闯不了祸,你也伤害不了什么人。

我当然挺愤怒,作家是否拥有这种权力来描写人物?我的朋友明浅,他擅长使用肯定句,他给我安排上了不少形容词。明浅的语气,就好像我生来就是一个被观察的人一样,而且我还没法替自己辩解。我不是说因为他死了。要是你作为人物出现在小说里,你能替自己辩解的机会就大大减少了。尤其是当小说变成白纸黑字,你基本上就只能在喝咖啡的时候诧异地看完这个故事,你看到自己出人意料地顶着一些自己都非常陌生的形容词,要不就是自己都十分陌生的性格,你一定会和我一样诧异,你也许会和我一样还挺愤怒。然后你把眼前的书推远一点,继续喝桌子上的咖啡。你知道你不能对此说什么,你当然不会说这个人物和自己完全无关来让自己重获平静,你知道他写的就是你。你也许会想人生充满误会,你会想对作者说:这位朋友,你想错了。到最后你又会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然后你继续喝咖啡。

我有点措手不及,主要是在明浅这篇文档里,我一下子撞见了太多故人。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了,而且实际上,几乎这里面的每一个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了。这种感觉非常诡异,我不得不直奔冰箱给自己弄出一杯酒。我的朋友明浅死了,死之前,他给我搞了一个纪念碑,他把每一个人都提了一遍。

明浅写到了陈渔、李开,还有七寒。我的朋友明浅,他关注我的爱情,也许是因为我其余的人生实在乏善可陈。是的,我是那种想要一个好爱情的傻×,这件事听起来非常没志气,也的确没志气。我没有明浅有志气,他一心想要写了不起的小说,为此搞出不少事情。我又想其实也没什么事情,主要是他让自己死了。明浅想要成为那个蓝色铁盒里的照片,现在他真的成了一张照片,却永远不会跟盒子里那些黑白照片有什么关系。也许他就是因为发现自己成为不了盒子里的照片,所以他才让自己死了。

我的朋友明浅为我的人生做出总结,他说我沦落到如今的处境,是因为“危险时刻”出了错。他说2016年10月那张纸飘下来的时候,我做错了反应。

我没什么好辩解。有时对于明浅的言论,你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不过是想说,我们不就是需要时时刻刻做出反应吗?谁能保证你对每件事都做对了反应呢?说不定你哪一天也会在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每一个人,发现美梦已经成了一场空。此刻去把事情归咎到危险时刻做错的一次反应,不免显得有些耍流氓。

我想我说不定可以把这篇给七寒看看,要是我还能找到她。我突然想起来,在2015年持续了一个夏天的“作家下午”之后,七寒其实没有看过明浅的任何作品。也许她会愿意看看明浅的这篇文字。而且,这两年来我仍然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要是七寒知道事情的开始是因为那张夹在GMAT词汇书里的纸,她会对我有多一些原谅吗?会不会有多一点可能结局会不同?

我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金酒,酸梅汁不够了,几口酒就让我的脸发烧。我住在29楼,面北是落地窗,我看到楼下修了一个月的停车场还没修好,望下去一片砖瓦,像是一个废墟。我回过头看到这个房子空空荡荡。我想,可不是吗,人生可不就是糟透了吗?

不过顺便问一句,你们怎么看待厄运?是不是作家都在盯着厄运,自己身上的厄运或者别人身上的厄运?是不是一定要写点什么?一定要因此被改变什么?老实说我讨厌这一点,所以当我遇到七寒,我差不多就是想让我的过去都见鬼去。我要过一种非常好的生活,哪怕我的好朋友疯了,哪怕我妈妈在一个认不清自己是谁,也认不清我是谁的情况下死了,我也还是要过一个幸福的生活。我不是差一点就成功了吗?

可是,到头来我还是拿着一杯劣质酒,在一个空旷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到头来明浅自杀了,七寒离开了,而且她不可能回来了。我也很想我妈妈,明浅说我想找出我妈跟我告别的时刻。当然了,我当然想找到那个时刻,我做梦都想找到那个时刻。

我妈去世以后,我才发现我妈的一生对我像是一个谜。实际上我感觉我的人生中,每个出现的女人都很像一个谜。17岁我搞不懂陈渔,搞不懂她那些说掉就会掉下来的眼泪,搞不懂她为什么能恰到好处地处理脆弱与坚强,她又坚强又喜欢哭,那些眼泪在她离开很久以后也还拴着我。我曾经以为我了解七寒,这两年她走之后,我才发现这个曾经和我朝夕相处的人,她的理想,她的痛苦,她为什么要来爱我,其实我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很可怕,七寒可能是我最不了解的一个人。而我生命里的男性,我则认为全都一目了然,我知道我爸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怪我爸,而且不瞒你说,我认为我也了解明浅。

我妈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实际上,我妈的病到最后也没有确诊。她一点一点丧失记忆力,但是没有人能记清楚这件事开始于什么时候。我想我妈对自己的记忆和认知越来越力不从心的时候,我们其实都还过得相安无事。等我们注意到这件事,她已经记不住很多事情了。先是她的工作出了问题,她那时在纺织厂上班,那家纺织厂就在原本的新历电厂边上,我爸就是在那里和她认识,后来新历电厂在我初中时倒闭了。

纺织厂的经理是我妈的初中同学,她和我家住同一个小区,我那时候住校,周五晚上我回家,经常碰上她登门拜访。我不怎么喜欢看到她,有时候我背着书包在门口听到她的声音,我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事了。她说我妈的工作效率下降了,原本一天缝纫机能做200件马甲的量,现在150件也保不齐了。后来她每次来,那个数字都一点一点下降。

我那时候在自己房间做作业,周五听到的都是这些谈话。他们坐在客厅饭桌上,我爸和我妈坐在一边,阿姨坐在另一边。我爸会给三个人都泡上茶,看上去很正式。我爸总是赔着笑,我爸好像并不太当一回事,我经常能听到客厅响起我爸的笑声。我爸笑声爽朗,说不定他以为这些笑声能把阿姨一次比一次焦灼的“这样下去可怎么好”给掩盖下去,说不定他以为这些笑声能让我妈的问题变得不值一提。

后来有一天,我爸说我妈的工资就按她的产量来,我爸说你给她减一点工资吧。阿姨看上去总是一脸可惜,她的茶杯拿起又放下,她看会儿我爸,又看会儿我妈,依然很焦灼地重复她每次来都会重复的话,她说原本我妈的效率是车间里最高的。后来我想,这位阿姨也许比我们每个人都更早地失去了我妈,她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失去自己的员工,她表现得手足无措。后来我们也是这样的,后来我们也手足无措。

在那些谈话里,我妈也坐在这位阿姨的对面,我妈脸上也总有笑容,如果我们能早点儿察觉的话,也许我们就能发现,我妈脸上的笑容其实很奇怪,她有点儿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自己的工作出了问题,又好像不明白他们坐在一起讨论的就是她的工作。

我没有太关心这些谈话,那时我在房间也没有在专心做作业。我高三了,作业当然非常多,不过那时我还失恋了。高三开始不久,我和陈渔就分手了。我们那时换了班级,陈渔留在原来的班级,我则去了高三的冲刺班。那个班级课业紧张到密不透风,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其实我也不知道跟我家这些周五的谈话有没有关系,我开始动不动就冲她发脾气。我们一直吵架,陈渔总是哭。她一边哭一边来扯一扯我的衣服,后来我每次想起她的这个动作就觉得自己混账。

我那时候很“中二”,第一次撞上爱情,莫名其妙地以为这些争吵和眼泪是爱情的一部分。而且我那时候已经开始逐渐显露出一个严重的缺陷——我好像是一个预料不到后果的人。只要事情在继续,不管是在多么肉眼可见地恶化,我都不会预想到事情真的结束的一天。有时候你知道某个人会在你生活里消失,但你就是想象不到他消失的那一天,你不会去想一想消失的意思是不见了,是你身边一个好端端陪伴你的人不见了。

我差不多一直在助长这份感情的恶化。争吵,眼泪,道歉,和好。然后下一次。那时我们经常买旺仔牛奶喝,高二我们坐前后座,我经常给她买旺仔牛奶。我们的座位两个礼拜换一次,每次我们坐靠墙位置,陈渔就把那些红色的旺仔瓶子一个一个在窗边垒高。我们的座位旁边,总是有一片红色的旺仔的脸。陈渔很喜欢收集,不仅是旺仔,她也收集更多别的,我们写过的纸条,甚至是六一儿童节我买来一袋零食时那张彩色包装纸。我很久后才会明白,那是她在表达珍惜。

我们的很多次争吵,通常是一瓶旺仔牛奶就可以和好。我几乎以为可以一直如此。我拿着一瓶旺仔牛奶往上跑一层楼去她的班级,我敲敲她的窗户,然后把旺仔留下。然后我在手机上跟她说抱歉,我说“对不起”,我说“再也不了”。通常我会在晚自习上收到她的短信,我知道我们会和好,三个小时后我们又会一起沿着湖边走去寝室。我对这些事有把握,虽说我不知道“再也不了”的意思是不是真的再也不了。但是那天我敲敲窗户把旺仔放下的时候,陈渔喊住了我的名字,然后她拿着旺仔追了出来,陈渔拉住我的手,然后把旺仔放进我手里,我下意识收紧了右手。陈渔笑了笑,她脸上是我最熟悉的温柔表情,实际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温柔,她看我不想接旺仔,又把旺仔放进了我的口袋,那时刚刚入秋,我穿着我们的灰色校服,陈渔把旺仔放进了我的校服口袋。她再次冲我笑了笑,然后转身回了教室。

当然,再也没有以后了。

我知道是我的问题比较多而不是陈渔,但实际上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被扑面而来的内疚笼罩住,失恋把我带到了一个尤其陌生的地方。也许陈渔的意义是告诉我,我不属于那种能照顾好爱情的人,同时这件事还告诉我,我也不属于能够让爱情随风去的人。我那时更不会知道,这两件事加起来,会让我以后的人生变得很麻烦。

这些事情缠绕在一起,我就没特别注意到我妈。我爸说减工资以后,那位阿姨也没有再来。一直到我快高考那会儿,有个周五晚上她又来了。那次气氛非常凝重,我不知道我妈去哪了,总之那个晚上她不在。阿姨坐在我爸对面,这次没有茶,阿姨说我妈把一批衣服全做错了,现在全部车间开了夜班在返工。我爸的表情也非常严肃。我爸说这批衣服我们给厂里赔。阿姨像在等我爸的一个答案,不过她也许知道,我爸其实是没有答案的。

听我爸说了这句话后,阿姨叹了口气,然后,她又叹了口气,她望了会儿她对面厨房的窗户,然后她又看着我爸说,不用赔衣服,但是纺织厂不能再留我妈了。我想原来她是要给我爸一个答案。然后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在客厅沙发上翻书的我。她说不能这样下去了,你们要带她去医院。我坐在沙发上想,她给我们又一个答案。

我和我爸带我妈去临城做了CT检查,我妈躺在那张白色的床上,检查室的门在我们面前关上,然后又迅速地打开。我看到CT图上我妈的脑部结构,说实话,我连这张图都不能面对,但是这张CT没有检查出任何问题。

我高三剩下的两个多月,我妈就自己待在家里,我爸依然每天出门跑运输。我爸让我先别管这事,先把高考考好。我爸还是坚持我妈没什么事,他说我妈就是累了。那时候我也认为我妈没事,我们都没想到我妈的病会发展到后来那么严重的地步。

如果你拒绝接受一个真相,你就会对那些非常明显的线索也避而不见。我高考前最后两个月,我妈的状态已经很不对劲,有时候周末她经过我的房间,总是一脸诧异地看着书桌前写作业的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好久不见的人,她露出友好的笑容,站在我旁边想我的名字,然后我妈说“西蒙,你怎么在家?”我铁了心要对这些事视而不见,而且我觉得只要你一味拒绝接受,你也能催眠自己。

二模结束以后那天,我回到家已经七点钟了,我在客厅里荡来荡去,脑子里算着我的分数和可以去的学校。其实我可以跟我妈分享一下这件事,其实我需要她给我也提提意见。但是我知道,我妈已经不太能真的理解这件事的意思,她只会一脸笑容说“你想去杭州吗?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城市”。仅此而已了。我在客厅荡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准备吃饭。我打开电饭锅后,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水和米。我妈忘记插上电了。我站在电饭锅前闭上眼睛。那时快八点了,我爸还没回家。我把电饭锅里的米和水倒掉,然后我下楼买了两份面,和我妈一起吃了面。那天我们谁也没有提起电饭锅的事,可是它不是那种只要掩盖一次的漏洞,它是一个漏洞的开始。

我高考结束后那个暑假,我妈忘记把电饭锅插上电这种事隔三岔五就会发生。其实她已经不能再好好做一顿饭,她要不就是放多了水,要不就是放少了水。要是我妈是不愿意做饭就好了,或者她要是生了什么别的病不能再工作不能再做家务也行。总之那时候我是这样想。实际上,我觉得那无数次我看到的煮烂的米已经把我迅速地,你知道吗,就是已经迅速地把我打趴下了。不是后来那些时间搞坏了我,不是为了防止她出意外,我需要时时刻刻跟在她后面的时间,不是中心医院里每次给房间消毒时,我需要给我们俩举着那把防辐射的伞的时间。不是那些时刻把我击溃,我早早已经趴下了。后来那些时间,我只是撑着在等时间过去。你们觉得明浅能找到这个时刻吗?要是他打算把我当作他的素材,他能找到我闭上眼睛的时刻吗?

我大一那年,大部分时间我妈都在中心医院住院。我们先是去三院看了神经科,我妈在三院住了一个月,但那里的医生查不出任何病症。后来我们听说中心医院有一位著名的脑科医生,我爸找了好几层关系,后来是这位医生给我妈做了手术。他的诊断是我妈是脑萎缩,但实际上,最终也没有确诊。他给我妈做的手术其实是放掉了脑部淤血,手术后我妈的身体好了很多,但是对脑萎缩依然没有用,如果我妈是脑萎缩的话。

每天早上八点是医生的查房时间。我期待见到这位医生,他每天准时出现,用一种平缓的语调详细问过每一个问题,不过与此同时,他又是一张见惯了生死的脸,表情几乎不会有任何一点起伏。我想那是当然,每天在手术室里打开别人的脑腔,不少人也许永远也醒不过来,他当然不会每一次都赔上情绪。

我爸每次都是一脸笑容地迎接这位医生,我爸一辈子脸上总是露着笑,但是他不会再有否认服装厂阿姨时那种爽朗的笑声了,实际上,他后来再也没有了这种笑声。每天早上八点钟的中心医院,我爸脸上的笑容友好又虚弱,他非常详尽地回答医生的问题,如果他回答的那些指标都挺正常的话,我爸整个人就会非常轻松。要是碰上不好的状况,我爸其实也已经不会有什么大反应了,他问医生接下去应该怎么调整,然后当然,一切按医生的建议来做。我爸做的唯一一个决定是接受了脑部手术,往后待在这个医院的一年时间,实际上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爸很快就明白了这件事情,我爸在那间病房里,飞快地明白到他接下来能做的事情其实就是听天由命。

病房里除了我们还有另外一位病人,七十多岁的老人,植物人,他踩着三轮车去做零工,下班路上把自己摔了。他一直没醒,一年后我们出院,他没醒,还在输液。照顾他的是他的女儿和女婿。我爸喜欢和他们聊天,工作和家庭都聊完之后,他们只能每天分享两个病人生命体征的数据,还有每天早上会送来病房的账单。我爸看着账单说:“嘿,昨天输的那两袋药,居然要两千块。”正在给她爸爸做按摩的长发阿姨接话说:“可不是嘛,我爸每天这一袋葡萄糖,够他吃多少山珍海味了。”然后那位矮矮胖胖的丈夫会总结说:“医院里哪能计较这些呀。”

他们比我们更早来医院,对待病床上的人昏迷不醒这件事,他们已经应付得很好。对待医生每天的查房,他们比我爸更加不抱期待,我想:的确,你不能每天都期待一个植物人会突然醒来。这实在不是一件能由得你决定的事情。

不过我不是,那时我刚刚大一,我刚结束我的少年时期,我想对于任何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他最不明白的词语就是听天由命。但是问题就是,问题就是你依然什么都做不了。我对医生有很多期待,我每天都万分认真地等待中心医院早上八点钟的查房时间,我总希望也许某一天的早上八点,这个医生会跑来告诉我们,我妈的病还有另一种可能,我妈可以被治好。

每周三是病房的消毒时间,给我们这层病房消毒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护工,他大概六七十岁了,身体瘦小而干瘪,他每次出现,都穿着一身黑色衣服,拿着两把黑色的伞,面无表情。每周三晚上是他的时间,他几乎每次都不敲门,不过我们已经很早就听到了从前面病房里传来的他吆喝一般、拖长调子的“消毒了消毒了”的声音。他拿着那两把几乎比他本人更高的黑色的伞出现在病房门口,然后再次对我们喊一遍“消毒了消毒了”,他的意思是让病房里其余的人都出去,我爸和那位小个子胖墩墩的叔叔,每次看到这位护工都会非常自觉地溜出房间,我爸他们很喜欢和医生交流,也喜欢和护士交流,但他们很少和这位护工说话,他们好像挺怕见到他,因为他好像就长着一张拒绝交流的脸。

等他们离开之后,他就撑开一把伞递给我,再撑开一把伞递给长发阿姨。我们得在紫外线消毒的时间里,用这把伞撑住病人和自己。

消毒的十分钟对我来说很难熬,伞又厚又重,每次五分钟之后你就得咬着牙关依靠意志力去举着它。我妈一般这时候在睡,这也是我们唯一独处的时间,我们在一把伞下面。我那时候会对我妈说“没事的”,我说“你会好起来”。我一辈子不知道怎么承诺,我总想承诺了就应该做到。我没能让我妈好起来,以后就更加拒绝去承诺。

十分钟之后,他从我们手上收走伞,他依然面无表情,有时他接过伞的时候,会看一眼我的手上被伞支架勒出的红色勒痕。

大一寒暑假我待在病房里,医院里的生活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它有自己的秩序,有时候重复到让你忘记时间。早上八点钟医生查房,晚上九点钟护士查房,每周三紫外线消毒,叫餐电话,折叠床,开水房里堆积的烟蒂。在中心医院的一年时间,我们一直和这一对夫妻还有他们的植物人父亲住在一个病房,病房是一个没有时间的地方,同时也是一个没有身份差别的地方,病房太平等了。不过离开之后,我们就得接受外面的秩序。我们后来没有再联系,我不知道病床上那位老人有没有醒来,我差不多只记得他每周二要输一份昂贵的胡萝卜汁。

除了寒暑假,其余时间我很少去医院,我在杭州读书,其实离临城也不远,但是我让自己逃跑了。我妈刚到中心医院那会儿很瘦很瘦,等到出院的时候身体已经好了很多,我也仍很感激那位医生,那场手术应该帮我妈延长了一年多生命。大二快结束的时候我回家,我妈又很瘦很瘦了。我妈在我大二时去世。

我看了明浅那篇《演唱会》,我有点弄不清楚,明浅是在挑哪些事来写呢?《演唱会》只有寥寥两百字,明浅写得像一篇新闻报道。有时我看他写的这几篇文字,我会误会死的人是我而不是明浅自己。

2013年,许巍“此时此刻”演唱会全国巡演,那时陈西蒙大二,夏天他跑去青海散心,旅途把攒了一学期的生活费几乎都花完了,那张五百块钱的演唱会门票,是他身上最后的钱。西蒙就在一个粉丝群里问是否有人要拼房住,只有余七寒一人回了他,加了微信后西蒙才发现余七寒是女生,也就作罢。那几年西蒙一直过得很穷,那天演唱会还剩下最后两首歌,他就去赶公交的末班车,住到那时在下沙读书的明浅寝室里去。陈西蒙见到余七寒要在两年之后。

我妈去世之后,我出了一趟远门,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我在火车站接到我爸的电话,我爸斥责我一个人跑去兰州干什么。后来对我的许多决定,我爸的态度总是反对。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一直是这样子,我想不起在我妈生病之前他是什么样子了。有时候我想也许我不仅失去了我妈,我也失去了我爸。不过,我爸的愤怒也挺好理解,毕竟我从前虽然贪玩,也还不会一夜之间给自己买一张去两千公里之外的火车票。我在火车站听我爸的电话,我想对他说,其实你也不太想在家里看到我,你差不多一整天也不会跟我说一句话。但我当然没这么说,我听他数落完,我说我会注意安全,然后我挂了电话。

我在火车上第一次思考疾病这件事情。你们说,疾病是一种自杀吗?我觉得疾病是对生命的一种放弃。我觉得我妈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于是她才生病了。我猜我妈过得并不幸福,或者说,我妈对未来不抱希望。有几年我爸过得很颓废,就是我初中那几年,新历电厂倒闭之后那几年。我觉得我爸根本不愿意接受这件事,他每天出门晃来晃去,我妈好不容易给他找来的工作,他做几天就不愿意了。差不多到了我初三那年,他才开始跑运输,并且迅速爱上了这件事情。我爸对于开货车的爱完全不亚于做一个电工,他早出晚归,一天能在陈桥镇和临城市中心跑好几个来回。到了我高中,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已经好了不少。但是我觉得,我妈可能是在那几年被吓坏了,她也许认为生活会一直这样下去。

我那时候还找了另一个理由,我认为我妈对我也不抱希望。不然,我觉得她可以等一等,我反正会长大的,不是吗?可是正如明浅所说,我的少年时代,过得实在太随心所欲了,我从没想过我以后的人生。我猜在我妈看来,我也没什么指望。我想我妈也许需要一个承诺,不管是我爸还是我,我妈需要我们保证后面会有一个很好的生活。也许这样她能活下来?当然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不过当时我才20岁,我的人生一夜之间被改变了,没人给我解释,我只能给自己找一些解释。

火车一共开了三十个小时,等我走出兰州火车站,我才发现我根本没想过接下来几天要干什么。我想我之所以只能沉默以对我爸的质问,主要是我的确不知道我来兰州是干什么。那时我也不知道,我往后的人生,会做出不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的事情,我的朋友明浅在《危险时刻》里将会写道:“西蒙需要平复自己的情绪,为了平复情绪,西蒙做出行动。”明浅还会在另外一篇文档里写道:“西蒙一般不会说自己要去做什么,西蒙一般只会发现自己在做什么。”眼下我发现自己在离家两千公里以外的一个陌生火车站,而此时已经深夜了。我在手机上给自己订了一家青年旅舍,然后我打车过去。

出租车把我在一个居民区前放了下来,我在这个居民区往前往后走了两百米也没看到旅馆,然后我才意识到旅馆就在这个居民区里。但是小区门卫一番盘查,硬是把我拦住了,我到兰州的第一晚,发现这个城市对我真是戒备森严。我只好在网页上找到旅馆电话,打过电话后我又在门口等了十多分钟,才等到旅馆工作人员来给我开门。我跟着他在小区里七绕八绕,最后乘着电梯在一幢楼的六层停下来,我们出现在一户房间前,门上还贴着掉了一半的春联。

他们把一户小区住房改成旅馆,进门后是一个小小的前台,两个房间被改成六户上下铺,另外还有两个独立大床房。本来我订了一个上下铺,但是这时十二点了,为了不把大家吵醒,我就改了大床房。我把行李箱扔地上,洗完澡后,我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接下去几天我要干什么。

人们都说旅途可以散心,不过我想,一个人如果能给自己安排一场旅游,如果他能决定好在一个陌生城市吃什么,看什么,认识一些什么人,再在天黑前乘火车去另一个城市。我想他要是能够精力完备到做这些事情,他应该状态也不差吧。而我在那时候,我其实不知道怎么取悦自己。

半个小时后我发现,要是靠我自己,我可能要在这个旅馆躺上一个礼拜。这样我就在旅馆墙上的旅游团广告上联系了一位导游。我的运气挺好,他明天出发的甘南线环游,还缺一个人。我给他发了信息就睡了。第二天早上他给我打电话,九点钟我已经坐在他车里。他是西宁人,开一辆面包车,此外我还有两个旅伴,我以为他们是一对情侣。

往后七天,我们四个人几乎一直在这辆车上。车一直马不停蹄地开,有不少时候我真的觉得,这辆车可能不会停下来了。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山川河流,有时候整整一天也开不出一片草原。我很快就厌倦了草原与牛羊,四处都看不到人,我只好关注我的旅伴。

他们两人都不多话,相对来说,男生更加沉默,几乎不会主动说话,不过只要你和他说起一个什么话题,他又会自然礼貌地回答你。也许还因为他一天到晚戴着一个防晒的黑色手袖,看起来就会挺奇怪。几乎每件事他都先征询女生的意见,吃饭住宿,语气总是很温柔,温柔到让你觉得不对劲。女生就正常得多,除了她从不提及自己的喜好和私事。不过,在我看来,她更加奇怪,也许是因为她待在他旁边,经常就是待在一个奇怪的人旁边的那个人,让你觉得更加奇怪。

他们从不住在一起,也几乎没有牵手这种身体接触,唯一的一次亲密举动是有一次男生帮女生系鞋带。那时他走在我们后面,他喊女生名字让她停一停,然后他跑上来帮她把鞋带系好。我和导游站在旁边,看着他蹲在我们面前,仔仔细细地系鞋带,我们都有些不太自然,但他们俩倒是好像觉得很正常。有一个瞬间,我觉得女孩子就要伸出手摸摸男孩子的头发,但是她没有。那个瞬间我心里一颤,她的眼神温柔又没有希望,我差不多猜测他们之中说不定某个人是绝症病人,要不两个人都是绝症病人。

我和明浅说这些事,我说我有点疑惑他们是不是情侣。

明浅说,这也挺正常。

我说“你认真一点,我在给你提供素材呢”。我说完又有些后悔,从前我经常和他这么说话。可是现在不太一样了,现在我其实经常想躲着他。你的朋友想成为一个作家,而你呢,你看着就像一个悲剧人物。

明浅说:“你可以当作自己的素材。”

我看了看两边的草原,云朵离你真的非常近,就像你真的跑两步就可以摘到。我回复明浅,我说我不会再写小说了。我想我在散心,散心的意思是要把事情给忘了。

我想明浅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也许是因为它们不够像灾难。但是怎么说呢,要是他也在这辆车上,也许他会闻到一些灾难的味道。

第六天我们到达青海湖,他们俩都有点“高反”,女生更加严重。那天我们住在帐篷里,那地方除了这顶帐篷,真是什么都没有。我们身上谁也没带抗“高反”的药,男生准备自己出去找一找药店,导游很自责,他说这地方不可能有药店。但他温和地表示,还是要出去找一找。那时傍晚了,气温骤降,他套了件衬衫,茫然地在汽车开进来那条泥土路上往前走去。

两个小时后他回来,也没有找到药店。不过好在明天我们就返程去西宁了。晚上他坐在女生旁边,一直没睡,我在帐篷里睡不好,醒了好几次,我看到他靠墙坐在女生床边,灯光里睁着眼睛。四点多的时候我又醒来,我看到男生不在。

说实话,我对这个女生的好奇要多过男生。但她不是那种你在她身上可以找出一件什么事情的人,有些人的神秘之处就是你找不出原因他们为什么是这样子。她让我想起陈渔。她们就像是高中课本上的物理题,你永远别想搞清楚原理的源头。但这个男生不是,他一看就像是出了什么问题的人,他更像是经过了某种化学反应,好比两种物质放在一起产生了气泡,毫无疑问他在冒气泡,当然了,化学反应本身也足够奇妙。我在四点钟爬起床去找男生,他果然在门口抽烟。

他问我“是去厕所吗”,我说“不是”,我说“我发现你不见了”。他也不惊讶,他分我根烟,又说“你要不要去穿点衣服,这儿现在太冷了”。的确太冷了,我一走出帐篷就觉得要被冻死了。但我也没什么衣服,一共两件衬衫我都套身上了,话又说回来,我也没打算过要在早上四点钟站在这地方的户外抽烟。

我抽完了一根烟,然后我说:“嘿,怎么总不见你们住一起?”他还是不惊讶,然后很平静地像之前回答我要点一个什么菜一样回答我的问题,他说他晚上都不睡觉的,睡不着,所以不想打扰她。

我又问:“你们是情侣吗?”他说以前是,但她这趟旅行结束就要去结婚了。我说:“啊,怎么回事?”我俩站这说话,一开口都冒白气。他真的有问必答,他说:“我有抑郁症,除了抑郁症外还有别的毛病,总之我不适合和她结婚的。”

我还想知道一些别的,但是问不出别的问题了。我们又抽了两根烟,这时快天亮了,我和他去那条泥土路上看了日出。

回杭州的火车上,我看到许巍的演唱会消息。演唱会时间就在我回到杭州的第二天,网上已经买不到票,但是我看到有人在转票。我出门的时候身上有三千多块钱,这时候剩下五百多,就是那张门票的钱。我那时候大二,我的高中才结束不久,正如明浅所说,我的高中除了许巍、窦唯、朴树,我几乎就没听过别人的歌。我觉得明浅说不定是在嘲笑我。所以我想,我一定要去听这场演唱会。

我在火车上买下那张票。回到杭州以后我住在学校里,身上已经没有钱,不过黄龙体育场离我学校非常远,那天肯定不能回来住,而且我在网上找了半天,体育馆边上,青年旅舍的上下铺都已经卖完了。那时候我加着一个歌迷群,我就在里面问有没有人可以拼房住,七寒是第一个回我的人,她在网上的名字就是余七寒,所以我以为是男生。我们加了微信后,我才发现七寒是女生,所以拼房就没成。那天到了最后,我少听了两首歌,这样可以赶上去明浅学校的末班车。

演唱会之后,我和七寒没有再联系过,她朋友圈发得很少,我觉得她相当神秘。偶尔一次两次,我看到她的状态,于是我知道她在国外念书。我见到七寒是在两年之后。

大学剩下那两年,我把时间消磨在图书馆。我很少再去上课,我对自己的专业课不感兴趣,我选的是英语,这非常奇怪,我是我们班级里的四个男生之一。有一段时间我去想巴别塔这个问题,我对巴别塔的存在本身不理解,我又想,如果学语言的意义仅仅是为了绕过巴别塔,如果只是这个意义,它就太无聊了。

当然啦,这只是一个托词,我只是想给自己放弃专业课找一个理由。这理由有点玄乎,没什么人能理解,有时我自己也不理解。有不少次我想要休学,但是我觉得,我不能再让我爸受什么惊吓了。有时我仍想起陈渔,想起那些我戳戳她后背给她递纸条的语文课,还有窗户边的旺仔牛奶瓶。不过我也只是偶然想起,陈渔是那种需要人照顾的小女孩,而我此刻像一片废墟。

那两年我看的书也许比明浅还要多,我只是想消磨时间。消磨时间有很多种方式,看书是最简单的一种。我看了许多好小说,看得囫囵吞枣。有时我想,我看的这些书,明浅一定希望自己能写出其中的一本。但我只是喜欢沉迷在叙事里,我喜欢在他们的叙事里飞快地进入另一些地方。那时我想,小说的意义,是出现意义比较重要,还是描述出一个让人沉迷的世界比较重要?然后我发现,很多我喜欢的书,它们都在努力把这两者都做到。我在那段时间看的书,作者都比我早生了一百年。

我原本是校报记者,每月要交上一两篇稿子,那时我连记者也辞去了。我看书,但我不想写任何东西。我不想是那种,你知道吧,就是你遭遇了什么苦难,然后你成为一个作家。我在图书馆看到莱辛在一篇访谈里说:“我之所以成为一个作家是因为生活里的挫折。”我在图书馆金黄色的阳光里看到这篇访谈,我简直生气极了。我想我绝不会因为遭遇了灾难,就一定要赋予灾难价值,这有点太像是受它摆布了,不是吗?

那两年我与明浅联系很少,也许是我对一个想要成为作家的人有一些敌意,我不想靠近一个对灾难感兴趣的人,我也害怕我会成为明浅的一个人物。我想好了,我绝不能成为一个人物。而我的朋友明浅,那两年正在他的作家之路上加速狂奔。

我盯着明浅的第三个文档,我还没有打开《咖啡馆》。我让自己缓一缓,我的玫瑰花路将要铺开,我不打算立刻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