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年少

大晋,永兴二十二年。

青州,北海郡。

初春二月,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将院墙外的柳枝浸染出绿色。檐下窗外的台阶上,也冒出点点绿意。

赵夕颜静静地端坐在书桌前,铺在眼前的洁白宣纸纤尘未染。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雪白光洁的美丽脸庞上。柳眉弯弯,睫毛浓长,眸如点漆,唇似丹朱。青丝如瀑,垂落于肩。

这一幕,美得如名家笔下的丹青佳作。便连窗外的春风,也不忍惊扰这一室的安宁美好。温柔地吹拂而过,悄然拂起她耳后一缕发丝,又轻柔地落下。

十五岁,正是少女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这一年,她还是北海望族赵氏的嫡女,精通琴棋,书画双绝,才名满青州。

这一年,乱军尚未闯入,亲人皆在,故土安然。

春光方好,她正年少。

一切都还来得及。

赵夕颜目中闪过一丝水光,旋即隐没。神色从容地提笔落墨,笔尖如游龙。雪白的宣纸上出现两行苍劲有力的字。

要解心头恨,拔剑斩仇人。

力透纸背,锋芒毕露。

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在一旁伺候笔墨的俏丫鬟玉簪,心中暗暗一凛,悄悄瞥主子一眼。

玉簪是赵家的家生奴婢,自小伶俐过人,八岁起就到了主子身边伺候。赵夕颜过目不忘聪慧无双,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玉簪整日伴在主子身边,耳濡目染之下,颇懂鉴赏。一眼看出今日主子心绪纷乱,笔下竟有杀伐之气。

昨夜三更,熟睡的小姐骤然醒来。睡在脚踏上的她也被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小姐做噩梦了?”

小姐看着她的目光晦涩而复杂。

她忍着呵欠,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伺候小姐喝了小半盏。

茶水热气袅袅,小姐白玉一般的脸庞浮起一丝红晕。随后,小姐默默躺在床榻上。

她知道小姐没有入眠,硬撑着陪小姐说话……主要是她说,小姐安静聆听。倦意阵阵袭来,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明后她醒来,小姐已然起身,在书房里一坐就是小半日。直至现在,都未张口说过话。这份异样的沉默,实在令她心慌。

“好端端地,小姐怎么忽然写这句诗?”玉簪鼓起勇气打破沉默。

赵夕颜抬眼,唇角微扬:“写得不好么?”

声音悦耳,似珠落玉盘。

看着小姐姣美的笑颜,听着熟悉的声音,玉簪莫名慌乱的心忽然就安稳了,抿唇笑道:“小姐写什么都好看。就是这句诗,看着有些吓人。”

赵夕颜扯了扯嘴角,忽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玉簪麻溜地应道:“二月十五。还有三个多月,就是小姐的及笄礼了。”

及笄礼三字入耳,赵夕颜手指微微一颤,目中闪过浓烈的痛楚。

……

前世,十五岁的她,满心欢欣期待着及笄礼的到来。却没想到,及笄礼的前一天,民匪乱军涌入北海郡,大肆烧杀抢虐,无数百姓被屠戮。

赵家是北海望族,三千多族人聚族而居。乱军持着利刃闯进赵家坊,赵氏族人仓促之下拼死抵抗,然后遭遇了残酷血腥的屠杀,上至七旬老者,下至三四岁的幼童,无人幸免。

最悲惨的,莫过于赵家女眷,死前还经受种种不堪的凌辱。

哀嚎哭喊声不绝于耳。

血流成河,如人间地狱。

父亲赵元明红着眼,匆忙将她推入书房的暗室里,嘶哑着嘱咐:“月牙儿,躲在里面,千万别出声。”

她出生的那一晚,乌云遮蔽夜空,只有一弯月牙。父亲便给她起了这个乳名。

暗室的门关了起来。

她蜷缩着身子,满心无助绝望,无声恸哭。

忽然,密室的门被重重撞开。几个眼睛闪着红光的军汉闯了进来,见到她的那一刻,那几个男人亢奋至极,竟起了内讧。

她一心求死,拿出锋利的匕首,刺入胸膛。

血流喷涌,真疼啊!

意识陷入混沌前的那一刻,她想,来世她绝不学什么琴棋书画。一身才学在刀剑之下毫无用处。下辈子她要习武,至少临死前能拼力杀几个。

万万没想到,她没有死。

她心脏的位置异于常人,匕首没有伤及内脏。她竟然活了下来……

之后数年,一腔仇恨支撑着她。哪怕生不如死,她也要活下去。

乱世中,人如草芥,想活着报仇雪恨,实在艰难。万幸,她还有倾国美色。没有男人能抵挡得住她的微微一笑。

大晋朝经历了八年战乱,新帝建立燕朝。她进宫做了宸妃娘娘,独得帝王恩宠。她以美色为利器,利用帝王之手,一一铲除昔日仇敌。

不知多少人骂她“祸国妖女”。她没有放在心上。

眼泪已流尽,心早已死在了十五岁那一年。她活着,只为报仇。

大仇得报,她在二十五岁生辰的前一日服毒自尽,了无遗憾地合了眼。

却未想到,睁开眼,竟重回年少。

今天是二月初五,她的生辰在五月二十八。

离乱军屠城,还有一百天。

……

赵夕颜重新提笔,在仇人后面写了三个字。

一百日。

玉簪一头雾水,又不敢多问。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至近,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

玉簪正要去开门,主子的动作却更快一步。

赵夕颜迅疾开了门。

站在郎朗日光下的男子,年近四旬,身量修长,相貌清俊,气度儒雅。一双黑眸中蕴满笑意,温柔唤着她的乳名:“月牙儿。”

这个男子,正是赵夕颜的亲爹赵元明。

赵元明是赵氏嫡支嫡脉,年少时才高八斗,十六岁在院试中夺了头魁,十七岁参加秋闱,中了青州解元。隔年去京城参加会试,高中头名,在金銮殿上被天子点了状元。

十八岁的状元郎,何等风光得意。之后进翰林院做了六品的翰林学士,更是前途无量。可惜,赵元明做官没两年,就得罪了当朝太子,被处处刁难,只得辞官回了北海郡。

赵元明一心治学,亲自在赵氏族学里教导子侄后辈,成了青州最有名望的大儒。青州各郡县的出众少年,纷纷拜入赵元明门下。

赵元明是端方君子,性情谦和,治学严谨,对弟子们细心教导,从不藏私,人人敬重。

赵夕颜出生时难产,生母拼劲力气生下她就咽了气。这十几年,媒人几乎踏破赵家门槛,皆被赵元明婉拒。理由是“女儿年幼,我若续娶,她便有继母和异母弟妹,只怕内宅不宁,我不愿女儿受委屈”。

赵元明做了十几年鳏夫,既当爹又当娘,一手将她养大。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开蒙读书,琴棋书画,皆是父亲耐心教导。

父女两人,感情极其深厚。

赵元明在最危急的时候,将她藏进书房暗室,自己引开乱军,结果惨死刀下。她甚至没能为父亲收尸……

从昨夜噩梦醒来后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

赵夕颜扑进亲爹温暖的怀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赵元明被吓了一跳,一边轻拍女儿后背,一边问道:“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不成?”

赵夕颜哽咽难言,肩头不停轻颤。

赵元明只得停了追问,目光瞥向玉簪。玉簪苦着脸,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又伸手指了指书桌。

赵元明目光一掠,眉头跳了一跳。

他是当世书法大家,女儿青出于蓝,虽然年少,书法上的造诣丝毫不弱于他这个亲爹。

这一行诗句,如金钩银划,一腔浓烈愤恨杀伐之气溢于纸上。

出什么事了?

无端端地,女儿怎么忽然写出这等诗句?

赵元明满心疑惑,却无暇追问,忙柔声哄着女儿:“先别哭,擦了眼泪,有什么事和爹说。”

赵夕颜紧紧攥着亲爹的衣襟,泪如雨下,哭了个痛快。

过了许久,赵夕颜激烈的情绪才慢慢平复。她退后两步,用帕子擦了眼泪。

赵元明顾不得胸前一片湿漉,关切地看着女儿:“月牙儿,到底出什么事了?”

死而复生,重回年少。这等惊世骇俗的事,说出来只怕没人会信。子不语怪力乱神,或许还会被当做妖孽……

赵夕颜却未犹豫,先令玉簪退下,然后关了书房的门:“爹,我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告诉你。”

赵夕颜神色冷肃,语气沉凝。

赵元明眉头又是一跳。

他很了解自己的女儿。她自幼早慧,心细如尘,十分懂事,没把握的事绝不会做,没谱的话从来不说。

她如此郑重,一定是出了大事。

“好,你说,我听着。”赵元明看着女儿:“月牙儿,不要惊惶害怕。天塌下来,有爹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