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是个倒霉蛋。”小潘说。她没有松开手,魏翌晨看不到她的表情。
小潘说,打她有记忆时起,她就被奶奶称为“倒霉孩子”。
倒霉孩子毛手毛脚,把家里新买回来的瓷碗打碎了。
倒霉孩子无缘无故走路摔跤,把自己额头磕破了。
倒霉孩子吃个饭,漏得桌子上、地上都是。
那时候她还小,大概幼儿园的年龄,傻傻分不清“倒霉孩子”潜藏的意义,单纯以为就是自己倒霉。
后来,奶奶走了,她父母把她从安徽乡下接到上海松江。
奶奶总是数落她,其实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栗花母鸡下的热乎蛋,奶奶自己不舍得吃,但舍得给她吃。余下的小心收集起来,初一十五赶大集时卖掉。卖的钱还舍得给她买水煎包。水煎包松松软软,里面的肉和粉丝可好吃了。
只是她那时候年龄小,体会不到,一门心思认定奶奶不喜欢自己。
她暗中高兴奶奶走了;满怀期待,来到爸妈身边。
在她眼里,爸高大有力,妈年轻温柔。很快她发现,她的到来,带给父母的只是烦恼。父母唉声叹气,当着她的面发愁,叹息该怎么照顾她。
松江的家有点像废弃的车棚改造而成的。屋顶低矮,沿墙而建,只有门,没有窗。进门就得开灯,夏天异常闷热。
长条形的家一半的地方堆着成袋的大米,余下的放了一张大床和两张并在一起的两斗桌。桌子上摆着老家没有见过的电器。
望着父母愁苦的面孔,她不敢释放投奔父母的喜悦。
最终,父母决定白天外出卖大米时,把她锁在屋内。
她以为被锁在闷热昏暗的简易房子是人生最难熬的时光,很快,9月到了,她入了小学,才知道,还有比锁在闷热房子更难熬的事。
入学前,她以为电视里的人才说普通话,生活中的人都跟她一样说乡音,进了班级才知道,只有她说。只要她开口,必然有哄堂大笑。
吓得她不敢开口说话。
好不容易到了二年级,乡音不再是困扰她的问题,考试成绩成了她不得不面对的压力。
一对在松江讨生活的安徽小夫妻,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记忆中妈从来没有外出上过班,只是坐在爸的三轮车上一起卖大米。这样的家庭是无力给孩子请家教的。她的英语几乎全班倒数。数学也不太灵光。唯一拿的出手的是语文,还仅限考试。
在松江讨生活的外地人中间,也是有鄙视链的。
坐办公室旱涝保收,瞧不起卖体力的;收入高的,鄙视收入低的。她家既是靠体力赚钱,又是收入低廉不稳定的,稳坐鄙视恋底端。
饶是开窍比较晚,三年级时,她还是意识到了她家位于鄙视链底端的可怜位置,并为此自卑。
老乡,或者相熟的邻居,都劝过她爸进工地,或者摆摊卖菜;劝过她妈去当保姆,给人烧菜打扫卫生。妈犹豫过,爸则果断拒绝。
爸有爸的倔强。
家里那本《王永庆传奇》被翻得毛了边。书中的王永庆,是台湾一个卖大米起家的大商人。
大米销量好的日子,爸踌躇满志,大着嗓门跟她讲王永庆。
大米卖不出去的日子,爸唉声叹气,看她的眼神都没了光。
那时候她再看爸妈,才发现,爸并不高大,妈也并不年轻。
别的同学每个学期都换新书包,她一个邻居家孩子淘汰下来的旧书包背了三年,背包带子都坏了。经常妈晚上帮她缝好,第二天放学路上又断开。无论是她还是妈,都没有转过买个新书包的念头。
花钱是有罪的。
这个观念是爸爸明确说给她的,还是用言传身教熏陶给她的?无从追溯。
家里没有钱买肉吃。蔬菜也吃得很节制,只有大米饭无限量供应。她偏不爱吃米饭。她长得很瘦,很小,每次排队都排第一个。
有一年秋天,雨水格外多。千防万防,雨水还是倒灌进租房,屋子里最下面一层的大米,全都泡了水。爸爸挽着裤腿,站在湿答答的地上,雕塑一样凝视着半个屋子的大米。昏暗中的僵硬剪影,生硬地烙在她的心里。
偏偏那一天,她的书包里有一张考砸的卷子,需要家长签名。她不敢拿出来。
那一天,有她对“愁云惨淡”最深切的感受。那天之后,连她自己都感到自己脑袋重了,力气小了,后背抬不直了。
爸妈虽然努力折腾,但捉襟见肘的日子总也过不到头。她在忽视和沉默中逐渐长大。
被居委以整顿火灾隐患的名义赶出简易房后,家里终于发生一件让父母扬眉吐气的事。那就是她考上了大学。
小潘拿到大学通知书,看着不入流的大学校名,提前四年预见到父母的高兴,最终不过是空欢喜一场。这个预见,让她不敢多花哪怕一分钱。
提着怕秋后被算总账的心,大学四年在极度节俭中度过。毕业后的小潘重回上海,在就业市场中接二连三碰壁。有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只剩下半口气,吊着,稍一松懈就完蛋。
那时候,爸已经不再卖大米。他在一家私人房产中介找了份没有底薪的工作。《王永庆传奇》在无数次搬家中,不知道于哪次被丢进垃圾桶。
妈依旧没有外出上班。因为年轻时出力背米上楼,膝盖严重磨损,雨天时疼痛得无法下床走路。谋生的事,压在了爸一个人身上。
爸妈见她总是失业,总也拿不出补贴家用的钱,看她的眼神日渐暗淡。毕业第三年半,她在养老院谋到一份差事时,爸妈已经习惯对她不报期待。
小潘,就是这样长大的小潘。
“你听说过扫把星吗?”小潘放下手,睁着两只大眼睛问魏翌晨。魏翌晨惊诧那双眼睛里的灰暗神情,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我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扫把星。”小潘瘦瘦的胳膊交叠在胸前。挂在睫毛上的泪珠,在这时坠落下来,沿着细白的皮肤往下流。
魏翌晨的惊诧更甚了。
魏翌晨被追问得难以开口,焦灼地斜觑电梯到哪一层了,这才发现,俩人都没有按楼层。怪不得电梯门总也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