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先生很快发现,自己对菲利普是白费唇舌了。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再没找过他。
学期结束时,校长先生在菲利普的学校报告单上留下了一段言辞辛辣的评价。收到报告单后,凯里太太漫不经心地打听了一句。菲利普笑嘻嘻地告诉她:“特别糟糕。”
这话引起了凯里先生的注意,他重新拿过成绩单,又看了一遍。
菲利普对伯父说:“您不会真认为待在坎特伯雷才对我最好吧?要让我自己说,我更愿意去德国待一段时间。”
“你为什么这么想?”凯里太太问。
“您不认为这主意很好吗?”菲利普反问。
夏普走后,菲利普曾收到过几封他从汉诺威寄来的信。他羡慕不已,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生活。每次想到夏普,再想想自己还有一年学要上,他就觉得特别煎熬。
“去德国的话,你的奖学金就泡汤了。”
“无所谓,我本来也拿不上了。而且,我也不太愿意去牛津上学。”
听了这话,凯里太太大吃一惊:“可是菲利普,你以后可是要成为一名牧师的啊!”
“我老早就没那个想法了。”
凯里太太呆愣着给自己的丈夫续了杯茶,接着,整个房间都陷入了尴尬的寂静中。过了几分钟,凯里太太默默地流起了眼泪。菲利普有些自责,毕竟,这种痛苦是他带给自己可怜的伯母的。
当凯里先生去书房跟副牧师闭门交谈时,菲利普凑到伯母的身边,搂住了她的腰:“对不起,我亲爱的路易莎伯母,我不该让您这么难过。可是您想想,万一我的个性根本就不适合做牧师,勉强又有什么用呢?”
“噢不,菲利普,我真是太失望了!”凯里太太哀叹着,“我原打算让你成为牧师,好给你大伯当几年副手,然后,万一我们不幸离开人世,你也可以继承他的职位。”
菲利普颤抖起来,惶恐地任由凯里太太在他肩上哭泣着。他向她请求:“无论如何,我烦透了坎特伯雷,您就帮我跟大伯求求情,让他放我走吧。”
可惜,以凯里先生的固执,怎会轻易改变主意呢?按照原本的计划,菲利普十八岁前必须就读于皇家公学,此后再直升入牛津大学继续深造。此时要他答应菲利普退学,那是绝不可能的。况且由于学校事先并不知情,本学期该交的学费他们一个子儿也不会少收。
争论了许久后,菲利普对凯里先生说:“您能不能跟学校说一声,我圣诞节后就不再去了?”
“我会给珀金斯先生去信,征求下他的意见的。”凯里先生回答。
“噢!真够呛!真希望我马上就能成年,省得事事都得被别人掌控。”
“你怎么能这样跟你大伯说话呢?”凯里太太提醒菲利普。
“你们不可能不知道珀金斯先生的个性吧?他才不会让任何一个学生逃出他的手掌心呢!”
“你干吗又不想去牛津了?”
“因为我以后不想当牧师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念什么牛津呢?”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早就是教会的人了!”凯里先生说。
菲利普马上顶嘴道:“您的意思是我也早就是牧师了吗?”
凯里太太插进来问道:“可是菲利普,不当牧师,你又想做些什么呢?”
“我还没想好,反正无论如何,多学门外语一定没错。而且跟那个破学校比起来,德国对我来说要好得多。”
虽然没有明确说出来,但实际上,菲利普认为不管去哪个学校,都只会跟现在差不多。他想要彻底摆脱这种求学生涯,把自己的命运握在手中。他希望远离那些老同学,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巧的是,他的这种想法恰好跟最近社会上流传的一些新主张相吻合。医生家的客人们四处宣扬着外面的种种新生事物,旧式教育法已经没落的说法也传入了牧师的耳朵。凯里先生发现,原本在他年轻时代被忽视的现代语变得日益重要起来,这让他颇有些无所适从。他家中以前倒是也有过留学德国的先例——他的一个族弟因考试不合格被送了出去。可问题是,那个留学生最后因为伤寒客死异乡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刚好能证明去往德国实在是件危险的事。
菲利普跟凯里先生吵了很久,终于达成了共识:只需再念最后一学期,菲利普就可以离开学校。
菲利普本来就不太满意这个决定,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才回学校没几天,珀金斯先生又找上了他。
他对菲利普说:“你伯父给我写了封信,说你想到德国去。他想听听我的意见。”
菲利普顿时怒气冲天,作为他的监护人,凯里先生竟然这么简单就出卖了他。他没好气地说:“我以为这事已经决定好了,先生。”
“不,你错了。我认为中断学业对你来说绝对是个错误的决定,而且我也写信把我的看法跟你伯父说了。”
菲利普快要气疯了,他马上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给凯里先生。他被他们这种龌龊的手法折磨得觉也睡不着,每天都在迫切地等待着回信。
大概过了两三天,他收到了凯里太太写的回信。这封信措辞委婉,但每个单词都在指责他。信里说他毫无基督徒宽容体谅他人的精神,竟然丝毫不念及他们对他的照顾,反而如此刺伤了他大伯的心。作为长辈,他们走过的桥比他行过的路还要多,自然知道什么才是对他最好的。
这话真是混蛋!年纪大就一定更加睿智吗?他们根本不了解任何事情,所有的建议无非在想当然罢了。真搞不懂为什么有人偏偏愿意相信这种屁话。
在凯里太太的回信末尾,提到了牧师已经将菲利普的退学通知从学校撤了回去。
菲利普憋着一肚子气,强忍着挨到了下一个半休日。
由于周六的下午要做礼拜,皇家公学的半休日都安排在周二和周四。半休日当天结束上午的课程后,菲利普看其他同学都走了,便走上前去问校长:“我下午想回趟伯父家,可以吗,先生?”
“不行。”校长干脆地拒绝了他。
“我要找我大伯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说了,不行!”
菲利普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教室。开口求人又被断然拒绝,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双重的羞辱。他恶心欲呕,深深地痛恨起独断专横的珀金斯先生来。他太愤怒了,顾不上再去计较什么后果。午饭才结束,他就抄近路跑到车站,搭上了开往布莱克斯泰勃的列车。
当他走进家门时,凯里夫妇俩刚好在餐室里坐着。
凯里先生看到他,吓了一跳,略显局促地责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跟您聊聊我退学的事。您上次明明已经答应我了,现在又这么出尔反尔,到底是何用意?”菲利普强忍胆怯,逼着自己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学校同意让你回来了吗?”
“没。校长拒绝了我的请假。您要是喜欢,完全可以给他写封信告诉他我回来了,绝对能让我被大骂一顿。”
菲利普和凯里先生之间剑拔弩张,凯里太太在一边如坐针毡,她向来害怕看到别人吵架。
凯里先生点点头:“就算挨骂,也是你自己活该。”
“是啊,所以您尽情给校长先生写信好了,反正告密这种事您已经轻车熟路了嘛!”菲利普口不择言。
他这话说得可太不高明了。凯里先生本就急于脱身,现在刚好抓到了这么一个好机会。他立刻做派十足地站起来:“瞧你这胡言乱语,我可坐不下去了!”
说完,他迅速离开了餐室,把自己反锁进了书房。
菲利普恼火地呻吟道:“天哪!我难道一定要这么受制于人吗?为什么我就不能快点到二十一岁呢?”
凯里太太发出了一阵哽咽声:“菲利普,你实在不该这么跟伯父说话,快去跟他道歉。”
“凭什么要我道歉?暗中使坏的人一直是他不是吗?对我来说,继续待在学校无疑是在浪费金钱,可钱又不是他的,我又有什么理由要求他去在乎呢?上帝对我可真残忍,竟然让这么无知的人来当我的监护人!”
菲利普正肆意发泄着心中的怒火,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厉喝。
“菲利普!”凯里太太喊道。
那声音是那样凄厉悲痛,让菲利普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太刻薄了些。他闭上了嘴,看向凯里太太。
凯里太太用发抖的声音申诉着:“你实在是太没良心了,菲利普。是,我们确实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但这些年来,我们确实是真心对你好的啊!我始终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儿子那样爱你,若不是确实不知该如何教育子女,我们又何必写信向珀金斯先生求教呢?”
凯里太太语带哀怨,加上她极其瘦弱的身材和切切悲伤的神态,终于打动了菲利普,让他忍不住掉下泪来。
他跪在凯里太太身边,伸出双臂拥抱着她,亲吻着她憔悴的脸颊:“我很抱歉,亲爱的伯母,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让您伤心的。”
凯里太太低声呜咽着:“菲利普,我真恨不得把心掏给你,好让你知道我到底多想好好爱你。”
她的泪水浇熄了菲利普的怒火,让他暂时遗忘了自己的心事,转而一心一意地想要抚慰这位可怜的老妇人。
就在此时,钟声响起,菲利普必须马上赶火车回学校,参加晚上的点名。等他上了车才幡然醒悟,自己今天算是白费力气了。他恨自己如此软弱,居然被伯母的几滴眼泪和伯父高高在上的姿态给打败,完全不记得回去的目的了。
不过,他离家后,不知凯里夫妇到底是如何商议的,居然又给珀金斯先生写了一封信。
校长不耐烦地把信交给了菲利普。菲利普接过信,只见上面如此写道:
尊敬的珀金斯先生:
请恕我再次冒昧打扰。作为菲利普的监护人,我和内子时时为他的事焦虑难安。他急于离开学校,认为自己无法在学业上大展宏图,再继续下去也只是浪费钱财而已。内子也觉出他确实很不开心。然而我们并非他的亲生父母,也着实不知该怎么处理此事。若您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跟他谈谈,我们将万分感激。但若他依然一意孤行,我认为或许还是按照原计划,圣诞节后即允许他退学更好一些。
您忠诚的
威廉·凯里
菲利普看完信,心中涌起一股自豪——他胜利了!他战胜了别人强加在他身上的意志,收回了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
“我可不想再给你大伯回信了,否则你一封封信发出去,岂不没完没了了。”珀金斯先生恼火地说。
菲利普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他的眼睛里却闪着光芒。
校长发现了他的小秘密,冲他笑了笑:“你觉得自己赢了,是吧?”
菲利普毫不掩饰地回以微笑。
“你就这么想赶紧离开这吗?”
“是的,先生。”
“你在这过得不好?”
菲利普脸有些红,他不喜欢别人窥探他的内心。
“我说不好,先生。”他说。
校长捏着胡子看向菲利普,似乎自言自语一样喃喃道:“也是。学校不过是个大圆坑,不管你是圆木桩还是方木桩,都必须严丝合缝地塞进去。[1]这对智商平平的孩子来说倒也合适,可对那些特别聪明的学生就显得没什么意思了。”
“对了,凯里,我有个新想法。”他忽然对菲利普说,“你瞧,冬季跋涉远行怎么也比不上春天出门舒服,况且这学期的课程本来就所剩无几,即使多待一学期,也没那么不可忍受,是吧?所以,你何不上完下学期,等复活节后再去德国呢?到时候,如果你还是坚持离开,我也不会再拦你。你说呢?”
“好吧。谢谢您,先生。”菲利普高兴地答应了。
既然胜利在望,多一学期少一学期都无所谓。
心情放松下来,菲利普对学校也没那么憎恶了。当晚在教堂祷告时,念及很快就要和这些规规矩矩地排着队的同学们分离,他的心中忍不住冒出一丝窃喜。他头一次用友好的眼光看待着他们,目光所及之处,罗斯的身影闯入他的眼中。
罗斯一直是个有上进心的学生,向来以成为模范生为目标。此刻,他生动地朗读着经文,完美地诠释出了一名合格的班长该有的样貌。只是,班长如何?耶稣十一门徒的领袖又如何?还有六个月,这个家伙就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想到这,菲利普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又看向了那些老顽固的教师们。除了两年前中风而死的戈登以外,他们全都在这里了。这些可怜的老家伙们,唯一有点人情味的就只有特纳而已。从入学到现在,他们也控制得他够劲儿了。六个月后,谁又在乎他们是谁呢?他们的赞扬或申斥,都留给别人去“享用”吧。
菲利普很快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他内心充满着喜悦,表面看上去却显得十分淡然。他激情满满地幻想着美好的未来,重新找回了学习的乐趣。他一直很喜欢开发自己的才智,现在,他决定要在剩下的时间里将荒废掉的学业全都补回来。他刻苦攻读,不出意外地在期末考试中重新夺回了尖子生的荣誉。
校长先生并未针对他的表现多说什么,只是在讲评完他的作文后笑着问了一句:“你好像不打算再继续犯傻了,是吧?”
菲利普回给他一个稍有些局促的微笑。
想争夺奖学金的那五六个人原本不拿菲利普当回事,但菲利普这次的考试成绩却让他们心生不安。菲利普打定了主意要退学,因而压根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不过他却好像故意要让他们担惊受怕,什么都没跟他的同学们说。罗斯一直自视甚高,由于曾几次去法国度过假,他对自己的法语水平格外有信心。而且对于英语作文奖——此奖向来由牧师会的教长大人亲自颁发——他也是势在必得。可现在,菲利普这两门功课的成绩竟把他落了一大截,这让他不能不觉得沮丧。菲利普将他的失落看在眼中,暗自高兴着。
他们同级还有个叫诺顿的,打从一开始就把去牛津深造的全部指望押在了奖学金上。他向菲利普打听,看他是不是也有争奖学金的打算。
“就算是又怎样?这是你能决定的事吗?”菲利普有些轻浮地反问道。
他很享受这种把别人的命运攥在手心的感觉,唯有自己不稀罕的东西,别人才能捡去占占便宜,真是想想就让人兴奋。
暖春逐去严寒,终于到可以离去的时候了。当菲利普去找校长先生道别时,没想到他居然一脸惊讶地问道:“你不会真的要退学吧?”
菲利普绷起脸:“当初您可是说好了会让我走的,先生。”
“我那是为了迁就你。难道你的这种想法不是单纯的心血来潮而已吗?如果不是,那么凯里,你还真是个固执己见的学生。说说吧,你到底干吗要急着离开?再有一学期你就能独自包揽至少一半学校发给毕业生的各种奖励,还有马格达兰学院的奖学金,以你现在的成绩肯定也能轻易到手。”
菲利普看向校长先生,有一种被玩弄的感觉。他下定决心,既然校长曾经许下过承诺,就一定得让他兑现才行。
珀金斯先生又说:“其实牛津真的很好,既没什么烦心事,也不必为未来担心,你一定会喜欢上那里的。”
“我早就把去德国的所有准备都做好了,先生。”
“定好的事也照样可以更改。”校长笑着说,只是他的笑容看上去仿佛带着一丝嘲弄,“我是真的不想失去你这样聪明又努力的学生,那太让人惋惜了,你实在是比那些只知道死读书、智商却跟不上的所谓优等生强太多了。”
第一次有人当面夸他聪明,菲利普羞红了脸。
珀金斯先生按了按他的肩膀:“或许我早该告诉你,教你这样的学生有多么轻松愉快。给你上课仿佛格外有默契,只要稍微点拨个一句半句的,你就能心领神会了。就是有这种学生,才能显出教师是个好职业啊!”
珀金斯先生的一番说辞让菲利普有些动摇,他从未想过一校之长竟会如此在意他这么一个普通学生是否会离开。他想起了那些返校参加O.K.S.[2]的老校友们曾讲述过的大学生活,忽然,他对去牛津念书产生了一种向往。不过,这种向往很快被惭愧替代:如果就这么中了珀金斯先生的诡计,除了让大伯高兴和被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瞧不起以外,根本没有任何好处。尤其是要跟别人一起去争夺那些他原本瞧不上的各种奖品,那不是把自己变成个笑话了吗?
说实话,菲利普是个禁不住劝的人,如果有人此时多夸夸他,再给校长帮腔几句,说不定他就选择顺从了。然而,他到底控制住了自己,带着不满的表情平静地说:“可是先生,我还是想去德国。”
跟其他对个人影响力过于自信的人一样,当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费力不讨好时,校长先生也马上放弃了劝说一个一意孤行的人这种纯粹是浪费时间的举动。他不耐烦地对菲利普说:“行吧,我说话算话,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就不拦你了。”
校长的话让菲利普心跳不已:他赢了,可又偏偏不知道赢了这场仗对自己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谢谢,先生。那么我会在五月初离开的。”菲利普说。
“好的。回国时记得来看我们。”珀金斯先生主动跟菲利普握了手。
也许他再多说一句,菲利普就会留下来。不过木已成舟,这次是菲利普取胜了。
结束了自己的中学学业、获得了来之不易的自由,菲利普却并未如他当初想象的那般狂喜。一阵压抑的感觉涌上心头,若非害怕遭受侮辱,他怕是都要回去跟校长忏悔自己的愚蠢,求他让自己留下来了。他有些踟蹰,疑惑着是否别人也像他这般,在事情好不容易成功之后,才又莫名其妙地后悔起来。
注释
[1]英语俗语,原句可译为“将方木桩强行嵌入圆孔中”,即某人所做的工作与他本人并不相称。在这里指的是学校不能因材施教,而是用同样的一套教学方法去教育所有人。
[2]语意不明,结合前后文,似乎是“皇家公学校友运动会”的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