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这样闯进林黛玉香闺的人,自然非贾宝玉那大脸宝莫属。
今日雪已初停。
不过是从月洞门过来这么短短几步路,贾宝玉依然披了一袭崭新的羽纱雪褂子。
里面是一件大红狐腋箭袖,挂着金螭璎珞圈与一块晶莹美玉,打扮的像个新年大红包似的。
见他大踏步走进房中,贾琮与林黛玉连忙都站起身来。
“宝二哥哥好,紫鹃快去倒茶。”
贾宝玉像是被气得紧了,连林黛玉的说话声都充耳不闻。
面颊紫涨,一双眼睛直愣愣盯住贾琮不放。
气鼓鼓地等着贾琮开口跟他激烈争辩一番。
上次在荣庆堂那一场闹剧,二房的里子面子都让贾赦贾琮父子剥得干干净净,他甚至还被贾政罚跪祠堂忏悔三日。
就连秦钟都被贾政亲自去趟学堂当众逐出,从此再不能日日厮混相守。
原本已对贾琮印象大坏。
再加上当日贾政与王氏从荣禧堂挪进荣庆堂东跨院,他虽然万事不管,到底还是有些风言风语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想去求贾母让父母重回荣禧堂,却被贾母抱着“儿一声,肉一声”,随意几句闲话便忽悠了过去。
想去见母亲,又被守在佛堂门口的仆妇告知王氏正在替他在深宫里的大姐姐祈福,不能轻易被人打断。
他只是天真懵懂,不明世路,却不是个真正的傻子,哪里还不知道这荣国府内已经变了天。
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愈加让他对贾琮此人深恶痛绝。
今日特地过来探视小恙在身的林黛玉,偏生又遇见贾琮在说些什么三榜题名之类的话。
更是他平日最为不喜,最听不得的仕途经济之流。
几下里夹杂在一处,一时间激得大脸宝这凤凰蛋连林黛玉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贾琮才不会惯着他这些臭毛病,看着大脸宝轻轻笑了笑:“宝二哥哥说得这话本来就不对。”
贾宝玉冷着脸问道:“如何不对?”
“难道你真觉得大好男儿非要去用那些腐朽陈旧的八股文章来考取功名,争名逐利,才是对的?”
“简直俗不可耐!”
贾宝玉斜眼看着贾琮满脸不屑。
此人果然白瞎了这一副好皮囊!
如何能跟秦钟这般俗世清流相提并论?
想到多日不见的秦钟,贾宝玉愈加气得胸膛起伏。
都怪眼前这大放厥词的黄口小儿,不但害得他至亲至爱的鲸卿兄弟从此再不能去附学。
还害得他父母双亲搬离家主正堂,让他被那些愚蠢的下人仆妇捂着鼻子耻笑!
贾琮将贾宝玉的神色看在眼中,淡然反问一句:
“若是说那些不辞辛苦考取功名的人,都是些禄蠹,那林姑父这堂堂一甲探花又怎么说?”
“难道他不是十年寒窗苦读方才登的金榜?”
林黛玉一听此言,猛地沉了脸。
她自然听过贾宝玉开口闭口就骂什么“禄蠹”之类的疯话,只是从来没有往自家父亲身上想过。
被贾琮此番点醒,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贾宝玉口口声声居然骂的人是她至尊至敬的父亲!
而且,还曾经当着她的面骂过无数次!
林黛玉双颊涨得绯红,一双含情目里立时灌满了泪水。
“宝玉,原来你心里一直都看不起我爹爹……”
一语未了,那眼泪便如断线珍珠般滚落。
贾宝玉见林黛玉如此神色,心内瞬间慌了。
“啊?”
“好妹妹,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早已忘了林如海便是从四书五经里考出来的一甲探花。
不然杀了他头也不敢在林黛玉面前说什么“禄蠹”之类的疯话。
一时间不免朝林黛玉打躬作揖,口中千求万哄。
“好妹妹,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你可千万别动气伤了身子……”
林黛玉抹着眼泪,连声冷笑。
“我爹爹既然是禄蠹,我自然也就是个小禄蠹!”
“宝二爷还请去别处玩笑,仔细我这里污浊不堪,玷污了你这世间清流!”
贾宝玉听了宛若万箭穿心一般,想再说什么却无从解释。
有心想要避开贾琮那厌物,偏又不舍得离开林黛玉,只得失魂落魄站在当地。
正在大脸宝手足无措的当儿,院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紫鹃,林姐姐可大好了?可服了药?昨晚睡了几个更次?”
说话的人正是探春。
紫鹃连忙打起帘子:“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进来坐吧。”
“我们姑娘好些了,宝二爷,琮三爷都在呢。”
林黛玉连忙起身与贾琮迎了上去:“二姐姐好,三妹妹,四妹妹好。”
贾琮口中却只唤了声二姐姐与四妹妹,就当没有看见贾探春一般。
只是今日三春齐至,却没有看见同样寄居在贾府梨香院的薛宝钗。
让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些失望。
三春进来后,顿觉房内香风隐隐,环佩叮当。
唯有贾宝玉还傻站在屋内,双目发直,六神无主,对眼前一切充耳不闻。
林黛玉早已拭去面上泪痕,拉着贾迎春姐妹一同围坐在熏笼旁。
贾琮望向笑容恬淡,温柔沉静的贾迎春,含笑问道:“二姐姐,近来如何?”
“上回我让小红给你送去的南玉坊的如意糕,你吃着可还好?”
“你要觉着好,我再打发贾安贾乐出去买。”
他身边有了贾安贾乐两个长随,还外带一个身份特殊的戚有禄,不再跟原来一般只有老仆徐能跟随,行动要方便很多。
贾赦又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之人。
贾琮既然得了他的心意,他巴不得倾其所有都拿来对贾琮好。
所以,这段时间贾琮手头余钱比他原来七八年积攒下来得还要多得多。
想起要什么吃的用的,便打发贾安贾乐戚有禄三个出去买。
当然不会忘记同住抱厦的三春那份。
只是每每亲自带人送去,迎春与惜春都收下道谢,唯独贾探春从来不收,做足了一派要与大房泾渭分明的姿态。
待贾政与王氏搬离荣禧堂,王氏被禁足佛堂后,贾探春再见贾琮的时候,就连面上原本挂着的淡淡客套笑容都没了。
此后,贾琮送吃食玩意儿便只有贾迎春与贾惜春姐妹的,再也不往贾探春房中送。
也同样眼中再也没了贾探春这个人。
贾迎春性子绵软,反应极慢。
听贾琮问起南玉坊的如意糕,错愕着回想了好一阵,才温柔笑了笑。
“好吃的很,不过,三弟以后不用特特地送来给我了。”
贾琮微微皱眉:“这又是怎么说?”
贾迎春身边有恶仆,每每占着奶娘身份拿捏主子,他当然知道。
只是暗中出言点醒了几次,让那些人稍微收敛了些,还没有来得及腾出手来帮她收拾干净。
“是王嬷嬷?还是王柱儿家的?”
贾迎春摇头不语,抿着嘴唇,只不肯往下再说。
贾惜春这段时间也跟这个常给她送吃的玩的贾琮混熟悉了,并不怕府里那些风言风语。
转身抱着贾迎春的胳臂,仰着一张精致巴掌小脸问道:“二姐姐,你怎么不告诉琮哥哥那天的事?”
嗯?如此看来,还真是发生了什么事。
贾琮暗暗皱眉。
伸手将贾惜春抱在膝上,逗着她问道:“二姐姐胆小怕事,咱们四妹妹可是不怕事的,对不对?”
要真正论起来,就连已经入宫在皇后身边做女史的贾元春都不及得贾惜春身份贵重。
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宁国公府嫡出孙小姐。
若不是宁府中贾敬昔年避祸出家修道,贾珍是个不靠谱的混球,尤氏身为继室万事不能做主。
她绝不可能寄人篱下与荣府庶出的迎春探春为伴。
即便如此,整个荣国府也没什么人敢真正小瞧为难她。
“来,快告诉琮哥哥,到底是谁又欺负了二姐姐?”
“那天又是哪天?发生了什么事?”
“你要是说了,你想吃什么顽什么我都打发人给你买去,可好不好?”
贾琮一边拨着贾惜春头上刚刚梳好的双环髻,一边逗她说话。
贾惜春伸出白白胖胖的指头比划来比划去:“好,那惜春要玫瑰酥,还要蜜饯樱桃,杏仁饼,还有九连环,七巧板……”
贾琮被惜春逗得哈哈大笑,“吧唧”在她小圆脸上亲了一口。
“都买,都买!”
“琮哥哥,那惜春真的告诉你了啊……”
贾惜春凑在贾琮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连串话。
贾琮越听脸色越难看。
就连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林黛玉,听着都不免微微变了颜色。
大脸宝这性子说得好听是温和怜下,不拿身边丫鬟当下人看,说难听点还真是没心没肺。
贾惜春这么个几岁孩童都能看出来迎春处境艰难,他却完全视若无睹?
就连贾琮送去给迎春的几点吃食都能带去给袭人麝月等人享用?
难道贾迎春这长房堂姐,哪怕是庶出堂姐,还不及得他身边的丫头?!
更何况大脸宝干得破事还不止如意糕这一次。
有些贾琮送去的精巧顽器,但凡合他心意,不说一声也就拿走了。
贾迎春只有背后垂泪,连问都不敢出声问一句。
听贾惜春口无遮拦说出大脸宝干得那些事,贾迎春将头垂得更低,泫然欲泣。
只因这是在林黛玉香闺,不好平白就哭,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贾琮轻轻一拍贾迎春手背:“二姐姐,莫怕,凡事有我呢。”
目光转向贾宝玉的方向,眼底早已多了几分冷厉。
“谢谢三弟。其实,也没什么,莫要多事……”
贾迎春抬起泪光盈盈的双眼,看着贾琮带泪一笑,又连忙低下头去。
她要的东西从来不多,只要能让她安安静静活下去就很好。
至于什么糕点,什么吃食,什么顽器,她都不在乎。
贾琮看着迎春脸上这抹辛酸笑意,心内猛地一揪。
早已打定主意,今次一定要让那大脸宝得个深刻的教训!
另一旁。
贾探春见有贾琮在场,自然不会再跟迎春姐妹围坐在熏笼上闲话,而是走过去跟贾宝玉站在一处。
刚拉起贾宝玉的手,只觉得他手指冰凉,心内微微一惊。
“二哥哥,你这又是怎么了?”
“白站在这空地里,也不怕冷么?”
相比贾琮那个大房庶子而言,她当然更看重贾宝玉。
那非但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哥哥,更是贾母心尖尖上的嫡孙,荣府宝塔尖上的人。
贾宝玉回头望向正听迎春惜春贾琮三人说话,连眼神都不肯再看他的林黛玉,深深叹了口气。
“三妹妹,你不知道……”
“我这颗心,就算为人揉碎了,也没人理会……”
贾琮原本就因为送给贾迎春的如意糕等吃食顽器被贾宝玉拿去,极为不满。
见他如此惺惺作态,不由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
“宝二哥哥,前儿我闲着新作了两首西江月,你可要不要听听?”
贾宝玉这才收回瓷在林黛玉身上恋恋不舍的目光,看着贾琮鄙夷地道:“你才几岁?”
“又会做什么诗词歌赋?”
“只怕是连个对子都还对不上来呢!”
贾琮冷笑:“那可未必,你到底听是不听?”
贾惜春不等贾宝玉说话,双手揽着贾琮脖子,笑嘻嘻地道:“琮哥哥,惜春要听!”
“好,琮哥哥念给你听。”
贾琮抱着贾惜春,缓缓起身,在室内踱步。
嘲讽扫了贾宝玉一眼,方才开口吟道: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
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
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两阕《西江月》吟完,屋内霎时间一片沉寂。
“咦?”
林黛玉含情美目异彩连连,这两阕词委实将贾宝玉平素行事形容到了骨子里!
贾宝玉宛若满月的脸上,一时青,一时白。
又当着心心念念,未敢片时有忘的林黛玉的面,早已又急又气,又羞又怒。
颤抖着手指,指着贾琮的鼻子骂道:
“琮老三,你,你,你简直欺人太甚!”
说着,便从金螭璎珞圈上解下那块大如雀卵,灿若明霞的通灵宝玉狠命朝地上砸去!
“今儿我就砸了这劳什子!”
“也省得被一介庶子当面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