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夏守忠噗嗤一笑,伸手拉住傻乎乎想要跟进勤政殿东暖阁的贾琮。
压低声音道:“琮儿,等等,别进去,随伯伯先来这边坐坐。”
贾琮仰起头,不解地看着夏守忠。
不是说要见皇帝?
还要带他去哪?
“你们都退下,没有陛下召唤,任何人不得靠近东暖阁半步!”
夏守忠淡淡扫了在勤政殿轮值的侍卫太监宫女们一眼。
“是,夏总管。”
等那群太监宫女侍卫远远退开,再无一人能听见东暖阁内传来的声音后,夏守忠这才牵着贾琮的手走进西次间。
亲自给贾琮倒了杯热茶,摆上满满一炕桌果脯糕点,拉他上炕。
“琮儿,这些年三爷在你们府里过的可好不好?”
“你呢?可有去上学读书?”
“平时都爱做些什么?”
夏守忠随意问些闲话。
贾琮自从换了个芯子后,耳目聪敏之极。
更兼有种宛若野兽般的直觉,能清晰感知到来自旁人的善意与恶意。
比如现在,他就能清楚感觉到眼前这个中年太监总管对他真真切切的关怀。
再加上贾琮本来就是来自后世的人,眼界开阔,思想开明,对太监这一特殊群体并无甚歧视。
一大一小,倒是相谈甚欢。
…………………………
东暖阁内。
贾赦随意找了块地方,装模作样准备下跪请安。
“贾赦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玺帝徒煜忽然飞起一拳向贾赦面上打去,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
“老子不安!也不用你来山呼万岁!”
“贾老三,你这个混账!”
“这么多年了,你终于敢进宫来见朕?!”
“不再窝在荣府东院里做你的马棚将军?!”
贾赦才不怵他,反手便是一拳打回。
“扯淡!”
“马棚明明在荣庆堂南院,谁告诉你我是马棚将军的!”
“我住的是东院!那是荣国继承人才住的地方!”
天玺帝徒煜连声嗤笑。
“东院?”
“所以将家主正堂让给贾政,自己反而继续窝在袭爵长子住的地方,让自己做弟弟儿子,我呸!”
“你不怕丢人,老子还怕说起来丢人!”
贾赦勃然大怒:“贾政那个假正经今早搬出来了!”
“什么荣禧堂,荣寿堂的,老子还不稀得去住!”
天玺帝徒煜握住贾赦用力挥过来的拳头。
“所以,你今天回来就是特地跟老子显摆来的?!”
“显摆你终于成了堂堂正正的荣国家主?!”
此话一说,很明显昨夜荣禧堂内发生的那些破事,并没有瞒过这位当朝圣人。
贾赦冷笑道:“要不是找你有事商议,你当老子很想进宫来看你这张臭脸?!”
“老子压根连你那破朝都懒得去好不好?!”
天玺帝徒煜心内愈加暴怒,出拳的速度也愈加迅速!
“老子知道你心里不但暗恨父皇,而且还恨我!”
“以为是我抢了二哥的位置!”
“但凡你用你那猪脑子多想一想,也该知道这个皇帝不是我自己要来做的!”
贾赦呛声回骂:“你才猪脑子,你们全家都是猪脑子!”
“老子恨你这个小跟班做什么?老子恨的是大明宫里的那个老疯子!”
两人一边对骂,一边大打出手。
当朝皇帝也好,一等将军也好,尽皆全无半点风仪。
乒乒乓乓。
瞬间将好端端一个铺陈华丽的东暖阁打得七零八落。
也难怪夏守忠要将外面轮值的太监宫女侍卫一概屏退。
否则,被人听见内中动静,还不知道这深宫里要掀起什么样的风波。
贾赦毕竟还是顾及了天玺帝几分颜面,拳拳都打在天玺帝不用见人的暗处。
天玺帝徒煜却偏偏要直往贾赦脸上招呼,将贾赦那双桃花眼生生揍成了熊猫眼。
两人到底人过中年,不比当初年轻健壮。
奋力打过一场后,都躺在暖阁地毯上直喘粗气。
“贾老三,你这个混不吝,次次打架都不肯让着我!”
天玺帝徒煜揉着自己生疼的肋骨,不消说,肯定被贾赦打青了。
贾赦瞪着一双熊猫眼看着他直笑:“徒小九,想我让着你,不如早些回后宫抱个美人做梦比较好过!”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有十来年没有这么狼狈过,都不约而同嘿嘿笑了起来。
笑声渐响,复又缓缓低了下去,渐次凄凉……
似乎这十来年不曾会面的陌生,与在各自景况中煎熬的艰难,都在这大打出手后的一笑一哭里,消弭于无形……
等东暖阁内里叮铃哐当的动静完全消停了后。
夏守忠缓缓起身,对早已听得瞠目结舌的贾琮,压低声笑道:
“不用担心。”
“三爷跟圣人从小到大不知道打过多少场架,头破血流都是家常便饭,这才哪到哪?”
贾琮此时简直对自家便宜老子佩服的五体投地。
能跟当朝皇帝大打出手的人,怕是整个大楚皇朝都找不出一个半个来。
“琮儿,他们打完了,现在可以进去说话了。”
夏守忠带着贾琮走进东暖阁的时候,里面已被天玺帝唤来的小太监收拾得干干净净。
贾赦与天玺帝徒煜一左一右坐在暖炕上喝茶。
贾琮先被贾赦脸上两个巨大熊猫眼给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去看天玺帝徒煜。
谢天谢地,天玺帝徒煜面上光洁如许,并没留下什么刚打完架的痕迹。
否则明日上朝,被御史台里那群乱吠乱咬的疯子看见,奏折必定飞如雪片袭来。
只是天玺帝徒煜盘坐的姿势显得十分别扭,很明显也受了些小伤。
夏守忠见贾琮站在原地发愣,以为他是乍见天颜被吓着了,连忙柔声笑道:“琮儿,别发呆了,快过去拜见陛下。”
贾琮回过神来,朝天玺帝徒煜缓缓跪下。
他虽然满心不愿意下跪,可这毕竟不是那个讲究人人平等的后世。
冒犯来自封建帝国的无上龙威,绝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贾琮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玺帝徒煜哈哈大笑:“夏守忠,还不快将孩子搀起来。”
“这里又没有什么外人,要跪来跪去的装矮子做什么?”
天玺帝徒煜冲着贾琮满脸慈爱的姨妈笑:“琮儿是吧,快过来几步,给皇伯父仔细看看。”
贾赦听着直嘬牙花子:“琮儿,叫他三叔!什么皇伯父,他可比你二叔还小几天!”
天玺帝徒煜立时怒了,用力一拍炕桌。
“贾老三,你是不是还想再打上一架?”
“居然拿老子跟贾政那个假正经相提并论?!”
“就算要叫也该是叫我九叔!”
贾赦朝天玺帝徒煜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冷笑道:“别!别!别!”
“老子这辈子,下辈子,也不想再跟你们徒家人一起序齿!”
此时,贾琮心中才恍然大悟。
原来贾赦这个所谓三爷居然是昔年跟一众皇子王爷排行序齿而来。
天玺帝徒煜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塞进贾琮手里。
“乖孩子,这个你拿着,什么时候闲了就进宫来看九叔。”
“有这玉佩在,宫门口那群不长眼的混账行子绝对不敢拦你。”
他到底还是改了口,不再让贾琮叫他皇伯父。
贾琮见那玉佩品质极佳,雕琢的九条云龙更是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丝毫不在贾赦宫门口拿出来的那块之下,一时不好就收,只拿眼睛望向贾赦。
“给你就拿着,他是天子圣人,富有四海,好东西多着呢。”
贾赦喝了口热茶,笑得见牙不见眼。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那方云龙佩有多贵重。
天玺帝徒煜亲热摸着贾琮头上软发,笑吟吟地道:“恩侯,这孩子一看就聪明乖巧,生得又好,不如叫他进来给我家小六做个伴?”
贾赦登时沉了脸,手中茶盏“哐当”一声,重重放下。
“你徒家这弥天大坑生生坑了我跟敬大哥一辈子,现在来又打我儿子的主意?”
“告诉你,想都别想!”
天玺帝徒煜白了贾赦一眼。
“不做就不做,平白又生什么气?再说了,你当年也不是什么伴读好不好?”
谁家伴读能跟皇子王爷们一起序齿?
就连跟他这个皇帝对骂对打,贾赦都没有半分心理负担。
天玺帝懒得理会还在气呼呼的贾赦,拉着贾琮的手说了好些话,这才放开他。
“守忠,你带琮儿去御花园逛逛,赏赏雪景。”
“油纸伞手炉什么的可要备齐全些,别冻着孩子。”
“等用膳的时候再带回来。”
“是。”夏守忠连忙答应着带贾琮出去。
贾赦十来年不曾进宫,这次回来自然不单单是为了跟天玺帝打架好玩。
君臣两人必定还有很多机密话要说,他才不会留在这里碍人眼目。
万一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这条老命还要是不要?
此时雪还未停,自然也没有什么妃嫔有这个雅兴过来游玩。
愈加显得御花园周遭银装素裹,静谧之极。
满耳只听见“沙沙”的落雪声。
夏守忠带着贾琮走进靠近太液池的一座水榭。
水榭并不甚大,四面有窗,挂着挡风的帘幕,中间一方花梨木圆桌,摆着几个圆墩。
夏守忠忙命跟随的小太监们铺上厚厚的锦垫,放下水榭帘幕,又赶紧笼上几个炭盆。
“琮儿,就在这里坐坐吧,可还冷不冷?若是冷的话,咱们再换个地方。”
贾琮笑道:“谢谢夏伯伯,这里就很好,琮儿不冷。”
夏守忠命人摆上满满一桌吃食:“午膳还早,琮儿饿了吧?先垫补两口。”
贾琮见这些吃食都做的极其精致,跟平素所用的完全不同,兴趣大增。
他在前世便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吃货,早就觉得荣国府中饭食大甜大油不甚合口,只是不好跟贾赦说起。
如今见了这些清淡精致的吃食,哪里还忍得住,当即便吃了起来。
夏守忠见他吃的香甜,心中更是欢喜。
正在此时,一个圆溜溜的小胖子“吨吨吨”跑进水榭。
“好呀,夏公公,你瞒着我吃好吃的也不派人给我送去!”
夏守忠看着小胖子噗嗤一笑:“哎哟喂,我的小祖宗这下雪天你怎么跑这来了?”
“跟在你身边的人呢?怎么一个都没有?”
小胖子费力爬上圆墩,拿起桌上的吃食就往嘴里塞。
一边胡吃海塞,一边含含糊糊地道:“我把那群跟屁虫甩开了,夏公公,你可不许去告诉我母后说我淘气。”
他只顾着吃,压根没有注意到贾琮正用一双乌溜溜的桃花眼看着他。
好容易等他歇下来,又咕噜咕噜大口灌了一壶热茶,这才看见了贾琮。
“你又是谁?我怎么不认得你?”
夏守忠笑道:“他是一等将军贾赦家的孩子,今日才进宫,你当然不认得他。”
“琮儿,这是六皇子。”
贾琮拱了拱手,淡然笑道:“贾琮见过六皇子。”
就算是皇子又如何?
他才不可能跟这小屁孩下跪磕头行礼。
夏守忠也不以为意。
在他心里,贾赦从来都是跟当今圣人与先太子的嫡亲兄弟一般无二,真论起来六皇子还得叫管贾赦一声三伯。
这当儿,跟随六皇子的宫女太监们终于追了过来。
满满当当在水榭外面跪了一地。
六皇子转头看着宫女太监们撇撇嘴:“又追来了,可真没劲!”
说着一把拉起贾琮就往水榭外跑:“贾琮,我带你去玩儿!”
夏守忠唬了一跳,连忙跟在身后,一叠声地喊:“小祖宗,你们跑慢些,仔细摔着!”
两个都是宝贝疙瘩,这雪天滑路的,摔了其中任何一个,他也不消活了。
……………………
东内大明宫。
身穿明黄常服的白发老者端坐在龙椅上,缓缓开口问道:“戴权,贾老三那浑小子今儿进宫了不是?”
这老者当然就是已经退位的永泰帝徒樘。
约莫七十五岁上下年纪,气色看着倒还好,并没有像十来年前退位时那般百病缠身。
戴权轻声回道:“是的,今儿前晌进宫的,还带着他小儿子。”
“这会子贾恩侯应该在勤政殿跟圣人说话。”
“他小儿子跟夏守忠去了御花园。”
永泰帝徒樘沉默了半晌,方静静地道:“你悄悄去御花园带老三的儿子过来给我看看。”
“还有,别惊动了皇帝。”
戴权面无表情,低低应了一声:“是。”
随即缓缓退出正殿。
抬头看着彤云密布的天际下,翻翻滚滚飘落的雪花。
戴权也仿佛忽然陷入了深切的回忆里。
当年那场腥风血雨的滔天大祸,在如今幸存的每一个人心中都依旧记忆犹新。
蛰伏荣国府十来年的贾赦忽然进了宫。
老圣人如今又要亲自召见贾赦的儿子。
究竟所为何事?
似乎冥冥中有什么他不可掌控的事情,正在这宫苑深处悄然兴起。
良久。
戴权才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裹紧身上貂皮大氅,带着一群太监,朝御花园快步而行。
“这雪,是越发下得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