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州城以北更远的地方,全都是山,路都看不到几条。如今方重勇站在夯土垒起来的北城墙上,就能看到远处深绿色的山峦火势凶猛!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这一波僚人作乱,不知道要烧毁多少山林。
方重勇忍不住低声询问身边的郑叔清道:“郑使君,僚人这么闹,府城不管他们吗?”
“此乃僚人内部事务,我等帮忙,只能越帮越乱。”
郑叔清轻叹一声说道,很多事情,三言两语是跟方重勇说不明白的。
僚人类似山越之民,三五成群散居没有组织,也没有酋长一类的人物统属。
蜀地与大西南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夔州只是沿江的夔州府城和东面的巫山县城是汉民的,更远更靠近山区的地方,则是僚人的聚居地。
汉民与僚人虽然时常有矛盾,但因为夔州府城是商埠,为僚人提供了很多生存机会,因此双方的关系算是井水不犯河水,融合比较深,并无互相攻伐。倒是合作比较多,经常有商贾雇佣僚人为向导或者奴仆,在船上讨生活。
若是有僚人在城中闹事,则是由郑叔清代表官府出面解决,其实也多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所谓大事,都是僚人与僚人之间的!
正在这时,有几个僚人,面色黝黑,头上戴着青色头巾,穿着对襟短衫与长裤,手舞足蹈向城门紧闭的夔州城头大声喊叫,隐约是像“救命”二字,只是语音怪异。明摆着是要郑叔清下令打开城门,让他们入城避难。
方重勇还来不及说话,这些人身后的追兵就到了,十多个手持刀斧的僚人,与这些逃命的僚人衣着别无二致,上来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几个僚人几乎毫无反抗之力,被砍死后,尸体就被追杀的人拖着走,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道长长的血痕。不一会,除了地上那些暗红的印迹外,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城头的郑叔清、杨若虚等人,全都面无表情,十分淡然的看着这场残酷又血腥的仇杀,没有说一句话。
“既然杀了人,山火也要熄灭了吧。”
很久之后,郑叔清轻声对方重勇说道。似乎是印证他的话一般,远处的山火果然小了许多。
看到方重勇似乎还有疑虑的样子,郑叔清解释道:“僚人解决问题,从来都是杀上门去,父死儿不怪,宛若禽兽。此等暴行其实城内团结兵可以阻止,只是,另外一件事,却又是阻止不了的。”
“请使君示下。”
方重勇虚心求教道,郑刺史在这夔州当官当得可以啊,他觉得自己确实是小瞧别人的执政水平了。
“僚人烧山,便是在烧畲。火过之后,有畲田,来年便在畲田上耕种。待地无肥力后,再换别处烧畲。烧山时往往祭祀求雨,杀仇家以祭天……官府如何能制止这样的事情?”
郑叔清一脸无奈说道。
夔州汉民都不怎么种地了,可是僚人并无粮食布帛与商贾交易,他们还是保持着原始的刀耕火种。这样的情况下,种出来的粮食,其收成与质量,可想而知。
这些东西在夔州商埠是完全没有市场竞争力的,往来客商也都是见过市面的人,不可能买僚人地里产出的东西去别处卖,而僚人与商贾交易之物,另有乾坤。
郑叔清觉得自己没必要跟一个黄口小儿说这些事情。
“僚人动辄杀仇家灭门,目无法纪……”
方重勇喃喃自语的说道,心中百感交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人如果没有礼义廉耻来约束,没有法律条规来约束,那确实会如此刻城外的那些僚人一般。
而僚人到了夔州城老老实实的,也不是因为他们想要如此喜欢如此,而是唐朝官府强势,夔州商埠富庶,他们只能依靠这里讨生活。
世道把人变成野兽,又把“野兽”变成人,不外如是。
正在这时,郑叔清的亲随走过来,用极为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使君,东阳府的王将军来了,似乎有兴师问罪之意,如今正在府衙门口等候,还带了不少府兵前来壮声势。”
听到这话,郑叔清的脸垮下来,无奈叹了口气。他对杨若虚喊道:“随本官入府衙,让这些团结兵都散了吧。”
现在确实没什么事情了,杨若虚对手下人交代了几句,小心翼翼的跟在郑叔清后面,面色很是紧张。倒是让方重勇看得不明不白。
“你也一起吧,反正来都来了。”
郑叔清心里很不爽,怀疑那一位是不是来确认方重勇还活着的。从方有德这个人古板的性格看,不可能把儿子丢夔州而不做任何布置。姓王的这厮来得太巧,很难说不是方有德的事前布置。
那厮肯定是去长安告状去了!
一想起方有德,郑叔清就恨得牙痒。
没错,方有德的个人操守是很令人敬佩的,但是这个人,食古不化不知道变通。
他只坚持自己的道理,完全不顾其他人的死活,满口都是“为国尽忠,死而后已”这样的话。
为了告状,亲儿子说丢就丢,这股狠劲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郑叔清丝毫不怀疑,如果李隆基让方有德杀自己的亲儿子,那一位一定下得去手。
一行人来到破破烂烂的府衙,大堂内都能闻到一股木头因为潮湿而腐烂的味道。方重勇微微皱眉,他已然明白,郑叔清为了自己过得舒服,才住在莲花池别院内,根本不住无钱修缮的府衙。
他们这样世家出身的官吏,衣食住行无不奢华到极致,也根本不指望朝廷那点俸禄过生活。当官,是为了保证持续的利益输送,为他们本家所在的地盘保驾护航。
至于地方官不修府衙县衙也很好理解,如果修了,那岂不说明官府很有钱?
那到时候如果要赈灾,地方官府不出钱不行的吧?
有钱修衙门没钱赈灾?那还怎么好意思找本地大户摊派?
正当方重勇浮想联翩之时,他已经看到某个身材魁梧,穿着明光铠的将军,领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府兵列对于大堂前了。
这些府兵腰间左侧一柄横刀,右边挂着两个短柄斧头,背后箭壶与角弓。身上扎甲、批膊、胸前的小圆护、铆接盔,包括前开襟的盔甲。用武装到了牙齿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军容齐整,装备齐整,气势逼人!
府衙大堂对他们来说好似无物一般。
对比一下杨若虚麾下那五十弩手,这些府兵才算是真正的杀人机器。
“郑刺史!夔州僚人烧山,你几次都坐视其残杀,无视我大唐威严!今日听闻僚人烧山又彼此攻伐,某特意领麾下儿郎前来助阵,你何故擅离职守?”
这位身材魁梧的王姓将军指着郑叔清破口大骂道,一件件高帽子往对方身上扣。
“王忠嗣!你就是因为妄议蜀地军事,才会被贬到东阳府投闲置散!你还当这里是吐蕃么!本官还没有追究你擅闯府衙之罪!”
打人不打脸,揭人莫揭短。郑叔清也不是好惹的,一语道破王忠嗣如今的处境:
投闲置散!
郑叔清不必跟王忠嗣客气,因为王忠嗣是忠王李嗣升(即后来的李亨)的好友,而李林甫保的是寿王李琩!
王忠嗣以前在边境对阵吐蕃,屡建奇功,很得李隆基信任,但是……他现在已经因为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被贬官。
当然,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但明面上,他被贬官是因为“妄议朝政”。
问题还是出在那个剑南节度使王昱身上。
王忠嗣在吐蕃边境的时候,写奏折回来点评过王昱与剑南军,说王昱在蜀地的边镇之策“不善”。因此被王昱的义兄皇甫惟明诬陷,说他“有异志”。
于是也不知道李隆基是怎么想的,便将王忠嗣一撸到底贬为东阳府左果毅。这鬼地方不仅离长安特别远,甚至还在剑南节度使的辐射范围以内。夔州的钱粮,很多都是调拨给了剑南军。
李隆基这一闷棍打得不可谓不狠。
那么左果毅这个官是个怎样的官呢?左果毅乃是折冲都尉副职,专门负责训练府兵,管理折冲府,甚至可以决定谁家的崽能当府兵,谁家的崽不能!
权力大不大?
嗯,曾经很大,非常牛逼,乃是普通人从军后向上爬的重要阶梯之一。唐代不少将领在成名前,都有去军府担任佐官的经历。
但是现在怎么样?
现在基本上就等于不是官,与平民只有一线之隔!直白点说就是啥也不是!屁用都没有!
王忠嗣那东阳府左果毅的权职远不如夔州刺史郑叔清!
王忠嗣之所以可以站在这里跟郑叔清叫板,是因为他曾经是李隆基身边的红人,特意培养的将领,又与李亨交情莫逆。
他厉害只是因为他是王忠嗣,和他的“圣眷”,而不是什么左果毅的官职。
唐代中期的军府,虽然还没撤销,但基本上已经和名存实亡差不了多少了。百姓皆以入军府从军为大患,逃脱服役者比比皆是,军府内的军官与爵位,也完全不值一提。
将其拿到社会上去比对,都是减分项不是加分项,媒婆看了都要皱眉,宁可不说那一茬。
世道变了,如今也早就不是贞观年间,当府兵光荣,家中不愁嫁娶的年代了。
这个训练府兵的据点,就在夔州府城东边不远的巫山县城外一里地。不仅又破又小,而且夔州本身就是商埠,又没什么战事,再加上均田制如今早就名存实亡,哪里有什么府兵可以征调?
现在府衙大堂内的十多个全副武装的精锐,就是王忠嗣的全部“家当”了,一个没剩下,全都被拉出来镇场子。
曾经的府兵有多荣耀,如今的府兵就有多落魄。
但是王忠嗣有雄心,他要争军功,以此回到长安,再次进入李隆基的视线!他要向李隆基证明,无论他在哪里,都是忠臣良将。
方重勇看了看面无表情,似乎生无可恋的杨若虚,心中暗想:这一位或许早就看透了人生,在夔州府城里混吃等死,不再有什么奢望了。
而王忠嗣是刚刚到夔州没多久,不知道“行情”。他迟早会明白,在夔州这里当武官,除非天下大乱,否则无论怎么蹦跶,也蹦跶不出什么名堂来。
方重勇不由得将其与刚刚入行的清倌人进行对比,脑子里出现被老鸨训练怎么接客的场景……
那心理落差确实比较大吧?
身材魁梧的王忠嗣与娇滴滴的清倌人,怎么比对怎么违和,但他们身上竟然有些雷同的遭遇,方重勇一想到这一茬,就忍不住想放声大笑,最后竟然真的忍不住笑出声来。
“呵呵,呵呵……”
这一下不仅是王忠嗣和他身后的府兵,就连郑叔清也一脸诧异的看着方重勇。
郑叔清实在是想不到,方重勇作为方有德独子,竟然嘲讽他父亲方有德的老友。
我嘲讽王忠嗣,那是因为我是李林甫的人,与王忠嗣不可能尿一个壶里面;你嘲讽王忠嗣是图个什么呢?
郑叔清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逆子么?
因为方重勇那怪异的笑声,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反而陷入到一种不知道要如何打破僵局的尴尬之中。
“王将军,看到僚人厮杀,我心有所感,有一首诗想送给你。若是王将军觉得还不错,不如将府兵带回东阳府如何?这僚人厮杀也结束了,山火是他们放的,他们自然会去灭,何必王将军徒耗军力呢?”
方重勇小心翼翼的建议道。
王忠嗣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你说便是了。”
王忠嗣仔细打量着方重勇,那张略有些红黑的风霜脸上波澜不惊,也并未说明自己的真实来意。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一首诗说完,在场所有人都陷入沉思之中,杨若虚更是饱含深意的看着方重勇,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看到没人说话,方重勇一脸尴尬的解释道:“夔州僚人散居又无统属,若将其绞杀,则会遁入深林难以寻找,待府兵退去,他们又会前来挑衅,岂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我虽年少,却也知道恩威并施,以法为牢的道理。夔州僚人多有在城中为仆从者,亦是不乏向导船夫之辈。一味用强,可能会适得其反。僚人之陋习,一时半会难以更正,稍加控制即可,没必要大动干戈。”
方重勇快速将所有的话说完,只见王忠嗣与郑叔清依旧是陷入沉思之中没有说话,也没有人去打断他们的思绪。
本来,这次僚人闹出来的事情就是江湖恩怨,是因为夔州这里实在是没有战功可以捞取,才让王忠嗣与郑叔清等人都跃跃欲试,最好是把这些江湖恩怨变成“民变”,甚至是“叛乱”,那样的话,功劳不就来了么?
但若是出事的地方在夔州,郑叔清免不了一个“激起民乱”的责任。比较起那点极有可能功过相抵的战功,还是捞钱比较重要。因此他也不能由着王忠嗣胡来。
国家承平日久,不能去边镇的那些将领,有什么办法升迁呢?
答案已经没有寻常路子给他们走了!于是在没有问题的地方制造一点问题,就是那些有上进心的将领们可以选择的路。
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这是世道的问题,国家的问题,朝堂的问题。
“郑刺史,你好自为之吧。”
王忠嗣冷哼一声,转身便走。稍稍来晚了一两个时辰,如今插手已经来不及,只能看看以后还有没有什么机会了。
他带着十多个府兵鱼贯而出离开了府衙大堂,盔甲互相摩擦的刺耳声音,让这里留下的人一个个都心里发毛。
“你可随王忠嗣而去,本刺史不拦着你。他与你父还有些交情。”
郑叔清十分傲娇的转过身去,背对着方重勇。
“使君说笑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某还是懂的。”
方重勇讪笑道。
跑?还能往哪里跑?
要是按史书说的,李林甫还能当二十年宰相,难道他从现在开始躲起来,躲二十年再出来陪安禄山玩玩?
郑叔清试探的水平实在是太过拙劣。
方重勇都懒得骂他了。
“嗯,孺子可教也。”
郑叔清转过身面带微笑点点头,对方重勇的知情识趣感觉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