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澈一行人本就是打着游学的名号,拓展人脉,裴氏一族热情挽留,崔澈与封德彝便在闻喜逗留了半月有余,与众少年结下友谊。
六月初八,忽闻北周并州总管宇文神举先后攻占肆州、显州,北齐宗室高绍义兵败,已率3000余骑投奔突厥,如今的黄河以北,只剩了东北的高宝宁依旧占据营州负隅顽抗。
原本封德彝就是听说高绍义欲取并州,才放弃往晋阳拜访崔澈小姑,如今见并州已无危险,便旧事重提,欲往晋阳一行。
崔澈问裴秀意见,裴秀说有多年未曾拜访姨母,崔澈便也答应下来。
旁听的裴老夫人这时对崔昭容道:
“昭容恐怕也思念妹妹罢?不如与他们一同北上。”
“这...”
崔昭容闻言迟疑,她当然也想去晋阳,与妹妹不相见已有四年,心中那份牵挂作不得假。
裴老夫人笑道:
“去吧,路途并不远,左右不过月余时间,老身在邺城为人奴婢,熬了四年,难道如今锦衣玉食了,却还要你寸步不离的侍奉。”
见婆婆都这样说了,崔昭容便也开口答应下来。
六月初九,清晨,与一众前来送行的裴氏子弟告别,由于离开晋阳后,还要回闻喜县一趟,怎么说也得将姑母送回裴府才能放心,崔澈、封德彝便与他们相约过段时日再见。
车队陆续驶离闻喜县城,向北而行。
晋阳位于太原盆地北段晋水北岸,由春秋末期卿族赵氏的家臣负责营建,西晋时曾有过扩建,北齐时又在汾水东岸增筑新城,旋在旧城增设龙山县。
故而崔澈要去的并不是尔朱荣、高欢二人霸府所在的旧城龙山县,而是晋阳新城。
崔澈一行人抵达晋阳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六月二十七。
晋阳四塞之地,沿途多的是名山大川,众人但凡遇到风景秀美之处,就得停下来,或在马车边休憩,或爬上山巅,一览壮丽山河。
爬山固然是痛苦的,但站上山巅的心情却也是愉悦的。
当然了,还是那句话,崔澈、封德彝并不赶时间,两人往闻喜县,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崔澈远远望见晋阳新城的时候,早有五名锦衣少年得知消息,等候在城外凉亭。
五名少年见得车队标识,纷纷迎了上来,纵使四年未见,与崔澈同座的裴秀还依稀认得五人相貌,向崔澈低声介绍五人身份。
原来他们便是自己小姑母之子,李义璹、李义珙、李义璋、李义琛、李义瑛。
崔昭容眼神不好,只等他们走近了,才看清了五人面容。
“拜见姨母。”
五人躬身行礼,崔昭容赶紧下车将他们扶起,不住地夸赞。
崔澈、裴秀、封德彝也下车,众人相互见礼。
陇西李氏世系许多,但最兴盛的要数四大房系,即武阳房,姑臧房,丹阳房和敦煌房。
崔澈小姑父李元俭便是出自姑臧房,五世祖为北魏名将李宝,李宝之父李翻,为西凉武昭王李暠第六子,而李暠第二子李歆便是李唐皇室认定的祖先。
只是未来的李唐皇室如今都姓大野,一如杨坚又名普六茹坚,年仅十一岁的唐国公李渊,也得被人称呼为大野渊。
无需惊讶李元俭在北齐时仅为并州田曹参军却能娶到崔季舒的嫡女。
李元俭不仅出身名门,在门第上与博陵崔氏相当,其父李蒨之为北齐考功郎中,掌管吏部考功曹,负责考核官吏的功过政绩升迁或贬降。
崔澈一行人被李家五子迎进城,回到小姑父李元俭的府邸,大姑母崔昭容与小姑母崔穆容两姐妹相见的哭诉场面无需多提,崔澈、裴秀二人也被她唤至身边,尤其是看着崔澈与其父崔长君颇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更是泣不成声。
昔日崔府受难,小姑母由于已经嫁去了李家,得以逃过一劫,而大姑母是公家、娘家都受了罪责。
崔穆容看着姐姐因为日夜为人缝补,而浑浊的双眼,更是痛悔自己没有帮上忙,眼睁睁看着姐姐与侄儿、甥儿在北疆过苦日子。
其实不管是崔昭容,还是崔澈、裴秀,都没有责怪小姑母袖手旁观,至少在最初被发配的时候,崔穆容还是时常接济,是崔长君、崔镜玄等人真的参与了叛乱,这才在李元俭的要求下,与娘家断了联系。
崔穆容也有自己的家人,她不敢再与真的犯下谋逆罪的娘家有所牵扯,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那时候,别说照顾,甚至没人敢沾染崔澈等人。
这也是崔澈为何感激北疆的袁姓财主能够给他一份放羊的活计,提供一个茅草屋让他与裴秀栖身。
崔穆容在一大家子的劝慰下,终于止住了哭泣,大伙坐在正厅,唠叨着家常,直到天色将黑,小姑父李元俭才下值返家。
李元俭,本名李华炀,字元俭,以字行于世,其母出自太原王氏,是北魏中书侍郎,齐州刺史王延业之女,祖父为北魏中书监,长社侯王琼。
王琼生有四子,后裔被称为四房王氏,占据了整个太原王氏的半壁江山。
李元俭的长姐李月静嫁太原王氏子弟王修。
二姐李昭明嫁清河崔氏子弟,北齐太子太仆崔拯。
三姐李昭相嫁北齐给事黄门侍郎,范阳卢氏子弟卢思道。
四姐嫁北齐阳夏郡太守,荥阳郑氏子弟郑蕴。
五姓七族之间的关系网,由李元俭一家,就可窥见一二,也难怪到了唐朝,皇帝都得下诏禁止他们彼此通婚。
李元俭时年三十六岁,看样貌是个美须公,但气色并不好,当然不是因崔澈等人登门拜访而不悦,想来是身体有沉疴。
崔澈等人躬身行礼,李元俭对待他们的态度颇为和善,尤其是崔澈。
李元俭之父李蒨之在北齐文宣帝高洋时期就被冤杀,仕途多得岳父崔季舒的提携,受他照料,对待崔季舒唯一的男丁血脉,自然另眼相看。
至于当初禁止崔穆容与娘家来往,也要怪崔长君等人居然真的掺和了高思好的叛乱。
想想崔季舒,历侍高欢、高澄、高洋、高殷、高演、高湛、高纬,为高家尽心竭力近四十年,却只是劝阻高纬往晋阳,便被说成是汉族官员相约谋反,以谋逆罪被诛杀。
无罪都能受戮,李元俭一家又怎敢与崔澈等反贼后裔接触。
询问了崔澈等人此次西行的意图,得知是要往关中游学,李元俭大加赞赏,认为崔澈年仅六岁,便立志向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一番话说得崔澈脸蛋微红,自家事自家清楚,什么立志向学,不过是打着游学的幌子而已。
当然了,真到了长安,还是得寻一位良师,认真求学,肚子里没有墨水,抄诗都没有底气。
小姑父原本打算也让几个儿子同行,但五位表兄弟知道他身体不好,坚持要留在身边侍奉,李元俭无奈,也只得将他们留在晋阳。
崔昭容提出为李元俭诊脉,她虽是妇人,但自小随崔季舒学习医术,崔澈当时的风寒便是由她治好。
只是李元俭推辞,可禁不住妻子崔穆容的催促,便将手腕翻给了崔昭容。
崔昭容诊过脉,脸色肃然。
反倒是李元俭看得开,笑道: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都是常态,无需耿耿于怀,但求每一日都能与家人相聚,共展笑颜。”
想来这些年他已经看过不少大夫,也得到了太多消极答案,已经看淡了生死。
但无论如何,气氛还是沉闷了许多。
用过晚膳,各自归了院子,裴秀又来找崔澈共寝,却被妙容堵在了门口不让进。
这一天天的都紧挨着她家小郎君,到底谁才是陪寝的大丫鬟。
妙容实在忍无可忍了,封老夫人就是让她看着点这对表兄弟,再不拦着,估计真得出事。
崔澈在门内看戏,说实话,一开始离了裴秀的鼾声,确实睡不着,但如今重逢后,夜夜听他打鼾,也想耳根子清净两天。
眼看崔澈在屋里看笑话,裴秀在门外喊道:
“阿澈,你若不将她支开,以后再要与我一起睡,可不让了!”
感受到院子里众人怪异的目光,崔澈连呸三声,说道:
“这人怎地凭空污人清白,分明是你非要与我挤在一张床上。”
裴秀气鼓鼓地走了,崔澈也没去追,两人自小相依为命,对他的性情清楚得很,这人不记仇。
当初崔澈一行人未至裴府前,裴秀被同族兄弟羞辱,可那些人道过歉后,裴秀便再未往心里去,与他们诚心相交。
果然,第二天,天才亮,裴秀又兴冲冲地找崔澈,邀他往城外郊游去,两人又结伴去寻封德彝,却便他婉拒。
封德彝昨夜就打听了今日有场文会,打算去结识太原人士。
他知道崔澈曾在近春文会上一鸣惊人,便提出邀请。
但崔澈此前参加文会,不过是为了将名声传进杨坚耳中,目的明确。
此番晋阳并无他想接近之人,便也懒得再凑这次热闹,毕竟肚子里符合这个年纪的诗文,用一首少一首,可得珍惜着点。
如今年纪尚浅,若无惊人之举,谁又能理会他。
李家五子中,时年十五岁的长子李义璹,与十一岁的李义珙同封德彝共赴文会,而年纪较小的李义璋、李义琛、李义瑛则与崔澈、裴秀往城外郊游,只留了崔昭容与崔穆容在家细说这些年彼此的经历。
傍晚回来的时候,崔澈见虽封德彝同去文会的李义璹、李义珙意兴阑珊,细问之后才知道,反倒是三人之中年纪最小,才九岁的封德彝在文会上如鱼得水,受人称赞,与人赴宴去了。
封德彝自然也邀请了二人,但李义璹、李义珙自觉无趣,便也婉言谢绝。
崔澈在晋阳逗留了七天,在此期间,他遍访山水景色,也曾行走在晋阳的大街小巷,足迹几乎遍布整个晋阳县。
也许是好吃牛肉,又时常锻炼的关系,崔澈虽然年纪小,但体魄远胜于同龄人。
历朝历代虽有明文规定不许杀牛,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牛可不是人杀的,是它自己摔死的,至于在哪摔死,是怎么摔死,也没有人细究。
眼见时间来到了七月上旬,气候入了秋,崔昭容急着回去照顾裴老夫人,一行人也拜别李元俭一家,踏上返回闻喜县的路途。
来时走走停停,遍访风景,归时则要顺畅许多,七月初五启程,车队在七月中旬便抵达了闻喜县。
又在裴府歇息了一段时日,裴老夫人都打算留众人过中秋了,崔澈等人却提出了辞行。
七月二十三日,崔澈、裴秀、封德彝辞别裴老夫人与崔昭容,又与在闻喜结识的一众少年道别,终于再度踏上求学之路。
“母亲(姑母)保重身体!”
马车越行越远,崔澈与裴秀探出车窗挥手道别的模样,在崔昭容的眼中逐渐模糊起来。
“秀儿,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阿澈!”
城西凉亭外,崔昭容少有的放开喉咙,大声喊道。
崔澈强忍离别的不舍之情,挥手笑道:
“姑母!我会照顾好阿秀的!”
裴秀擦去了眼泪,不忿道:
“打小就是我看护你,你何时又照顾过我!”
“你我之间何必分得这么清楚。”
两人调笑的声音渐渐听不清楚,马车也最终消失在了视野,崔昭容终于忍不住了泪水。
崔澈视她为母,她又何尝不将这个孤苦伶仃的侄儿视作自己的孩子,如今两个儿子都辞亲远行,一想到经此一别,不知归期,谁又忍得住这份离别之情。
正当崔昭容拭去泪水,准备回府的时候,忽然听见马蹄声,待来人离得近了,她才看清是崔澈身边的张武。
张武递给崔昭容一张纸,只说是崔澈所留。
崔昭容打开来看,当先两字便是‘辞母’。
这是一首诗,纸上写着:
‘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稀。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飞。’
但崔昭容的眼睛全落在‘辞母’二字上,泪水又一次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