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滴水如何能够不干涸

罗翔

陈老师是法大的同事,也是我们读书会的发起人,在很大程度上,她也是我写作的引路人。

为本书作序,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又觉得有太多东西可以写。所以,这篇序言我写了很久。每次她问我序写好了吗?我都会重启,然后抛出一个开头。

最初的序言开头是:“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我肚子里填满了碳水化合物。正在琢磨是沉溺于低级快乐还是更低级快乐时,一位朋友发来微信,问我序写好了吗?”

陈老师回复道:这样写很好,就是要写成闲聊家常。但后来我觉得不严肃,就没有了下文。

数月之后,她追问我,序怎么还没写好。我又抛出了一个开头:

“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写序,不免有些惶恐不安。我从未请人作序,也从未给人作序。前者是因为我的孤僻,后者则是我自知不配。我是一个非常浅薄的人,只是因为命运之手把我高举。朝为荣华,夕而憔悴。当我们想抓住自己所不配拥有的一切,那么一定会等来命运的嘲笑,愁悴总会突如其来。”

陈老师这次回复说:“能不能写点新鲜的,感觉像个被命运宠爱的贵妃,分分钟都觉得要被打入冷宫。你还是直接写点往事吧。”

我接受了她的建议,准备直接回忆往事,毕竟记忆中有许多美好的时刻,足以安慰逝水流年的虚无。

我一直很害怕写作,从小学到博士毕业,写作从来都是我的短板。无论是小升初,还是高考,我都非常害怕作文。印象中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写了一篇前所未有的好文章,结果却没有及格,那一次是公务员考试的申论写作。

直到我遇到了陈老师。

我们是在学校班车上认识的,不知怎么聊到当时一个热播电影,男主饰演的正派人物居然引用了反派一号的诗词。不知是导演的无知还是刻意,总之这段台词呈现出一种巨大的荒诞,让人反思对于历史人物的脸谱化是否合适。

我们当时争论的另外一个焦点是:文如其人是否也是一种过于匆忙的简单化。

值得一提的是,多年以后,那位总是饰演正派人物的男演员也深陷丑闻,名誉扫地。人性总是这么复杂。

陈老师告诉了我她的天涯博客号。我才发现陈老师是博客大家,正在连载小说。我很欣赏她的文字,前所未有的简洁与干净,与我的矫揉造作与文笔艰涩有天壤之别。

所以,我向她请教如何写作。

她说很简单,第一步就是把嘴里想说的写出来就可以,所谓我手写我口,很多文学家都是口授,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

第二个步骤就是我手写我心,把心里想的写出来。这个比较难,需要长时期的训练。

第三个步骤就是我手写你心,把别人心中想说又无法说出来的写出来,这个可能就需要天赋了。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能够做到我手写我口就非常不易了。陈老师建议我多写多练,不要受学术功利主义的腐蚀。

多年以后,当我提起这段往事,陈老师却认为写作三步骤的说法太过形而上,不像她的说话风格,认为属于我的加工创作。这种谦让符合陈老师的性格,不想独占智慧,只想分享智慧。所以,我也对很多朋友分享过这三步骤。

陈老师当年翻译了一本小说,还写了一本有关律师的普法读物。在我看来,这简直属于自废学术武功,浪费时间。

我只想学习陈老师的写作技巧,并不欣赏她自我放逐的学术追求。

我在追求学术功名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因为有太多的浮华令人心动,太多的学术头衔可以追逐。我一直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与钻营,就能挤进一个又一个令人艳羡的小圈子。

在追名逐利的道路上,我变得越来越傲慢与愤怒,我觉得自己获得的一切都是努力的结果,自己未能得到的荣誉则是黑箱操作,嫉贤妒能。

我得到的越来越多,却越来越不快乐。

后来我在校园中多次遇到陈老师,每次我们都会交流最近看过的书籍和电影。陈老师建议,不如我们办一个读书会,找一群朋友,一起读读书,让自己的心能够变得宁静。

第一次读书会好像在外交学院旁边的一个茶馆,当时阅读的书籍是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在讨论过程中,韦伯所叙述的天职观对我有极大的触动,让我反思自己的教师职分是否名不副实,“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书籍结尾韦伯的这句话如同一把榔头重击着我的心脏。

后来我们还读过很多书,喝过很多茶,但是大部分书名都忘了。

我期待着一种人生观的掉转,很感恩命运之手神秘莫测的指引。

在我最热衷学术功名,对于职称志在必得的时候,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淘汰出局。我不止一次地想要离开法大,虽然也不知道要去哪。当时读书会讨论的主题是:如果我们一辈子都是讲师,能否从容尽职地做好一名老师。我们彼此打气,努力说服自己要做一个尽职尽业的老师。

命运的带领让我慢慢地放下了自己最初的雄心壮志,希望对专业的追求不至于以放弃灵魂为代价。

那一年外公离世,临终前他嘱咐我“自卑视己,切勿狂妄自大”。当我守在病房,陪伴外公走过人生最后的旅途,我突然接到电话,告诉我职称评定即将开始,让我好好准备。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觉得自己先前看重的一切原来如此可笑。

智者说,名气总青睐追逐那些并不愿意追求它的人。

回到学校之后,听说陈老师也报名参加职称评定。我不想和朋友竞争,所以准备放弃申报。但陈老师对我说,你太虚伪了,放弃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清高,公平竞争,尊重规则,看得太重和看得太轻都是矫情。

我接受了陈老师的建议,结果后来多了一个名额,我们分属不同专业,没有竞争,各自晋升。

多年以后,我再一次参与一次学术评定。在答辩过程中,我引用了爱比克泰德说的“我们登上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出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意思是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把“教师”这个剧本演好。当时有一位评委问我,看来你并不看重这次评选。于是我把陈老师的话重复了一遍——看得太轻和看得太重可能都不正常。无论是否入选,我都希望自己能够继续做好一名老师,宠辱不惊,从容笃定。

后来,我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成为网络红人,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膨胀,每当我傲慢或者沮丧的时候,陈老师和读书会的朋友总是适时出现,帮我从狂热与悲情中恢复常态,我感恩命运赐予我这份难得的友谊。

可能很多朋友都听我说过火车奇遇。当我深陷网暴漩涡,非常郁闷,借酒浇愁,第二天却在去南方的火车上神奇地偶遇陈老师。因为疫情原因,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她知道事件经过后安慰我说:“在你享受他人不切实际赞誉的时候,你就要接受他人不切实际的批评,过高的赞美和过度的批评都是误解,误解从来都是人生常态。”

有时朋友的一句话就可以让你从黑暗中走出,让你释然,人生没有偶遇,只有必然。

读书会已经停办了很多年,但是读书会的很多朋友都开始从事普法写作,让法治的专业知识走进千家万户,严肃的专业知识并不必然曲高和寡。这让我知道自己所从事的事业并不孤独,每个人并不需要获得太多人的认可,你最在乎的那几个人的认可才是最大的认可。

形式上的读书会已经不再继续,但是实质上的读书活动依然在进行。如果读书不能体现为真实的行动,那么读书可能只是一种自我安慰与欺骗。

在陈老师的这本新书中,读者可以看到法治温情脉脉的一面,它守护着你的财产、自由和生命,让你在这个不确定的时代拥有相对的确定性。同时,这本书也试图告诉我们,不要追求最好的选择,人性的幽暗会让所有看似美善的事业蒙上灰尘,以至事与愿违。法治只是一种相对较好的次优选择,不要用最好去拒绝较好,否则往往出现最坏的结果。

感谢朋友们的互相支持与鼓励,让我们在职业中可以体会人生的意义。心音为意,日立为音,这种心中的声音提醒我们向阳而生,光辉烈烈。

意义是一个现在进行时(meaning),一旦我们终结对意义的思考,人生也就难免卑劣与刻薄(mean),工作也迟早成为一种折磨。

有人问智者:“一滴水如何能够不干涸?”

智者说:“把这滴水放入大海。”

在群体中,我们不孤独、不虚无、不干涸。

源源不断的滴水之力,必将穿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