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浣沙寻梦（终结篇）

一切正如范蠡所料，文种回山阴城不久，勾践就找个罪名赐死了文种，不过王恩依然浩荡，文种的封地没被削夺，全部被儿子们继承了下来，他的子孙们从此成为地道越人，在越国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

勾践也想对范蠡和西施下手，可是得知西施被上苍罩着，范蠡又和上苍做着一笔很大的交易，勾践前思后想半天，最后觉得放弃报仇是明智的，毕竟得罪上苍的后果实在很严重，畏惧心胜过了他的复仇心。

不过范蠡也是个乖巧之人，他太熟悉勾践的个性，一旦勾践发飙，天上神灵得给他牵马，地下阎罗得给他拽镫，真的是不管死活，除掉你夫妻倆简直算小菜一碟。所以马上低调退场，隐名埋姓，范蠡大名消失了，自号鸱夷子。这鸱夷子很有深意，是鸱夷子皮保住了西施的性命，范蠡感恩鸱夷子皮，不惜改变名字来感恩戴德。

这样一来，勾践和范蠡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你治国称霸，我从商济世，各走大道，相安无事。

搬开吴国这块绊脚石，展现在越人面前的中原文明的锦绣风景一览无余，越人终于可以大踏步前进，直奔目的地。

越王勾践带着越王剑和“彤弓矢”到北方闯世界，会盟天下诸侯，圆他的霸主梦。

中原文明一直称呼越人为东夷，是化外之人。可是越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是夏朝大禹的后裔，本来也生活在中原地区，只是后来夏亡于商，族群才被赶出中原，后来商又亡于周，再次被边缘化了一回，这才举族搬迁到了东海之滨的越地。

勾践率众北上，也算寻根问祖，难忘故土。一千多年过去了，终于实现远古先祖们未尝夙愿踏上归途，那份激动的心情外人无法描述。

灭吴第二年，勾践把从吴国得到的大量战利品送往镐京行贿，得到了周天子赏赐的爵位文书，终于摘下了草头王的帽子，有资格参加天下诸侯会盟。而勾践也颇知恩图报，他的部队纵横江淮之间，扶弱抑强，维护周天子权威，一时间无人敢与之争锋，成了春秋时期最后一位霸主。

会稽山和勾嵊山成为越人的龙兴之地当然必须好好保护，从此这里成了大后方，越人离战争中心越来越远，滋润日子正式开始。

浣纱溪地处越国腹地，乃是山肥水美的鱼米之乡，后有山，前有水，是块尚未开发的风水宝地。吴越交战时，吴军曾经骚扰过这里，后来又有东施效颦之祸，十室九空，人民流散，乾坤颠倒，礼崩乐坏，西施、郑旦这样的大美人被迫离乡别井，东施其丑无比却在这里发子发孙、耀武扬威，浣纱溪因此曾经暗淡过很长一段时间。现在随着越国的强大，盛世来了，东施落魄失势，气焰顿挫。流落他乡的人回来，历史又回到正轨上，浣纱溪两岸又慢慢兴旺起来，男女老少再次可以坐在茶摊里斗嘴，其乐融融。

不过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实在太低下，虽是盛世，老百姓要想吃饱饭、穿暖衣还是马虎不得，田翁还得下田种禾，樵客还得上山斫柴，小伙船上捕鱼，姑娘溪里浣纱。

生活太平，没事就得找事。看着溪水里的浣纱女美好的身段，历史重演了，岸上的看客忍不住又要品头评足一番，争论一场，这样的争论除了互相怄气，不会有结果，要有结果必须公开选美，是马是驴出来遛一遛，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于是选美比赛又在争吵声中开锣。

这次比美大赛和西施、郑旦争美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刚好一代人。西施和郑旦已经让小小的浣纱溪名扬天下，没有当年那场比美，哪有后来的越王称霸？这选美大赛有百利而无一害，这次得到了浣纱溪所有人的支持。

亭长稽胤已经年近耄耋，但身体健旺，精力充沛。作为浣纱溪一带德高望重的长老，又是地方行政长官，自然被推荐为首席评委。

如今的稽胤对美女的看法向剑侠兼美女鉴赏家风湖子靠拢了，再不提女子亡国论，而成美女悦世论的拥趸，当然是西施和郑旦的经历改变了他。

要不是西施慨然赴吴，越人还能复国吗？要不是郑旦除掉伍子胥这个大魔头，越王能攻下姑苏台吗？人上了年纪得与时俱进，不断改变自己，不然会遭年轻人唾弃。

此翁越老越新鲜，不但不再反对比美，而且四处煽风点火鼓动姑娘们参赛，连东施的女儿们也不放过，也撺掇她们去参赛。

这就有点过分了。

越女虽是天下名品，但总有几粒秕谷子、烂芝麻的，东施就是标准的秕谷子、烂芝麻。一些像东施一样其丑无比的姑娘如果任其横行，大规模发子发孙，正不压邪，必然影响越女的品牌质量。可是此老固执已见，认为凡是比赛，重在参与，不论输赢，越热闹越好。

人家是来赏美，不是来鉴丑。一点不关心观众的感受，令人啼笑皆非。估计离大赛组委会关门日子不远了，稽胤还茫然不觉。

这天，他兴致勃勃去苎萝山下做东施小女儿的动员工作，这东施的小女儿比东施还丑，唯一胜过她母亲的是还有一点自知之明。稽胤走在溪边的柳树下盘算着如何说服丑女参赛，突然听到溪水里有个清亮的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姨，这里就是我的外婆家吗？我要上去看看。”

这童音太悦耳好听了，从声音就能听出来这绝对是个小美人儿。稽胤感觉这声音挺熟悉的，却一时想不起哪里听到过。这是谁家外孙女呀？

稽胤转身往水面上看，原来说话的是一个蒙着面纱的小女孩，看身高大概在十三四岁上下。小女孩说这话的时候，撩起了面纱，显然，她急不可耐地想仔细看一看外婆家。

稽胤盯着小女孩大吃一惊，这不是郑旦吗？现在他回忆起来了，这声音也是郑旦的，就是郑旦小时候的声音。怪不得挺耳熟的。

稽胤一时懵懂，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情。郑旦十多年前就被吴王夫差赐死，埋在姑苏城外的黄茅山下，怎么这里突然出现个小郑旦？是不是自己老眼昏花、老年痴呆了？

稽胤再仔细观察小女孩身后站着的一男一女两个大人。男的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很有气场；女的身长玉立，婀娜多姿，估计是个大美人，可惜脸上遮着面纱，看不清她的脸。怎么这一男一女看上去也有点眼熟呀？是他们？可是他实在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稽胤感觉大白天的后背竖毫毛，急忙躲在柳树的浓荫下仔细观察。

这一家三口当然就是西施、范蠡和小鸬鹚。西施曾经答应过郑旦，一定要带小鸬鹚来浣纱溪看看她的外婆家，现在履行承诺来了。

西施见小鸬鹚急于想上岸的样子有点恼怒，责备她道：“姨不是对你说过看一眼就走的吗？说过的话要算数，不能上岸。”

西施一发声，躲在柳荫里的稽胤才最后敢肯定，船上站着的美人儿就是西施。西施的声音连责备人时都是柔柔的，世界上除了她，没有人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还有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范蠡大夫呀！须发全白了，但容貌未改。稽胤不禁老泪纵横了，原来西施真的还活在人间。

越王攻下姑苏台后，关于西施的下落大概有一百种说法，主流声有两种，一种是沉尸五湖，现在五湖的水面上就漂着西施的墓碑，上面清楚写着“美女西施沉湖之处”，当地的吴人每年在忌日都要烧钱烧香祭奠西施娘娘。另一种说法是西施被范蠡带走，夫妻携手江湖，救弱扶贫，那里有孤寡鳏独，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这是居住在会稽山之巅的越国神巫无杜的说法。

人们莫衷一是。

稽胤日夜都在祈祷上苍，千万不能让西施去死。现在亲耳所闻，西施就在人间，怎么不被感动得吞声而泣呢？

这边稽胤感慨万千，那边西施和小鸬鹚间的事儿还没完。

小鸬鹚见西施不让她上岸，撅起嘴巴生气了，一顿足，转身背对着西施。

小鸬鹚埋怨道：“哪有来了外婆家看一眼就走的？没感觉！”

见小鸬鹚连生气的样子都是郑旦的翻版，西施心软了，只好退却。

西施指着前面的浣纱石说道：“这样吧，等船到了那块大石头边，姨答应你去摸一下。以前你娘和姨在这里浣纱的时候常常站在这上面的，你摸一下一定有感觉。”

小鸬鹚拗不过西施，也只能妥协。

等小船行到浣纱石边，船夫划桨靠了上去。

小鸬鹚不情愿地伸手摸了一下浣纱石。

西施笑道：“找到来外婆家的感觉了？”

小鸬鹚还没有完全解气，气呼呼说道：“有什么感觉呀？不就是冷冰冰的石头。”

小鸬鹚话音未落，稽胤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从柳荫里钻出来，对着西施和范蠡连连作揖，说道：“范大夫、西施姑娘，别来无恙，小老稽胤有礼了。”

稽胤的突然出现让西施和范蠡都大吃一惊。

现在正是中午时分，大家都回家吃中饭去了，是浣纱溪最清静的时候，两人不想骚扰乡亲们，本想让小鸬鹚来个惊鸿一瞥，然后马上离去，没想到却突然钻出来一个熟人稽胤老人，打乱了两人的计划。只好站在船上连连回礼。

稽胤说道：“西施姑娘还记得我稽胤老儿吗？”

西施扑哧一声笑出来，说道：“哪能忘记呢？当年是你一定要给我做媒，要我嫁给郫中城的屠夫之子计倪。结果害得计倪家丢了两件宝，屠夫骂我是扫把星。”

稽胤也被逗乐了，笑道：“幸亏事儿没谈成。要不然西施姑娘怎么能完成一番大业？这世界上就没有天下第一美女西施了。哈哈……”

小鸬鹚睁大了眼睛，说道：“原来我姨是天下第一美人，真了不起。那我娘呢？”

西施笑道：“你娘不服，和我大拼一场。结果神巫无杜做了手脚，不然，第一美人的称号就是你娘郑旦的。”

稽胤现在算知道小鸬鹚的身份了，怪不得和郑旦是一个模子出来，连声音和性格脾气都像，原来是郑旦的女儿。郑旦有后，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稽胤不禁唏嘘起来，有段时间，越人把郑旦看作是越奸，因为她怂恿吴王夫差伐越报仇。后来郑旦在杀伍子胥这件事情上立了大功，这才算功过相抵。

小鸬鹚兴奋得跳起来，嚷道：“我也要做天下第一美。”

稽胤笑着说道：“这里明天就要举行选美大赛，如果你小鸬鹚能出马，这浣纱溪第一美的称号一定是你的。接下去你就是越国第一美，天下第一美。”

小鸬鹚听得神往，可怜巴巴望着西施道：“姨，我想留下。”

西施连连摇头说道：“不行！你才多大？你外公只是给你开个玩笑，你就当真。”

西施对稽胤连连使眼色，稽胤只好很不情愿地撒善意之谎。

稽胤说道：“是外公跟你说着玩的。别放在心上。”

小鸬鹚瞪一眼稽胤，说一声“无聊！”就再不和人说话了。

范蠡见稽胤一心想把人留下来，心知不妙，要是让越王得到风声，岂是儿戏？西施有风险，小鸬鹚的风险更大，她可是吴王夫差的女儿。勾践的辱妻之仇还没报呢！他的复仇之剑随时悬在西施和小鸬鹚头上。于是急忙对稽胤拱手作别道：“请稽胤老伯代西施和范蠡向乡亲们问好。我们有要事在身，还要去勾嵊山中拜访故人。只能就此别过。”

稽胤恋恋不舍，说道：“西施，你真该上台去亮亮相，让这班无知之徒知道什么叫美女。那班好事者嚷嚷着选美，懂得什么叫美人吗？光长一副脸、一个身段那就叫美吗？老儿看着很是不屑。西施和郑旦当年在郫中城中比拼，那才叫美，真才实学。眼下这些酸妮子也算美人吗？搔首弄姿、刷粉抹脂，臭美什么呀？不如比丑得了。所以老儿这些天到处动员东施的徒子徒孙们来参赛，比美行不通，那就比丑吧！就想让大家恶心一下。”

原来这稽胤到处寻丑女参赛是在发牢骚，浣纱溪边再没有西施和郑旦那样真正的美人，还比美个毬！那就比丑！看谁丑到家。此老真是愤世嫉俗。

小鸬鹚在船上发起飙来，喝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来参加比赛。我要夺得浣纱溪第一美、越国第一美，天下第一美。谁都别想拦着我。”

小鸬鹚脑后有反骨，这话把西施和范蠡吓得不轻，小家伙已经被稽胤说动了心，要是死活不肯走，那就闯大祸了。现在已经片刻不能停留，夫妻两个一边和稽胤拱手作别，一边催促船夫快快行船。

船绕过苎萝山，一直往勾嵊山方向飞驰而去。

稽胤没能留住西施，很懊恼，坐在柳荫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这么轻易放西施和范蠡走，不甘心呀！

也没心情去东施的女儿家找丑女煽风点火了，到村子里叫上一班年轻人，想把西施一家人追回来。

村里人一听西施和范蠡带着郑旦的女儿来过，而稽胤竟然没把人留住，顿时炸了。一边责备他老糊涂，无德无能，一边岸上马跑，水里船走，旋风一般顺着浣纱溪追往勾嵊山方向。

一伙人水陆会师聚集勾嵊山，漫山遍野寻找，并没见西施一家人的身影。询问当地山民，对西施一家来勾嵊山之事一问三不知。

浣纱溪人起了疑心，是不是稽胤欺骗了他们？此老最近疯疯癫癫的，选美挑丑女，精神有问题。

西施是不是活着都是个谜语，现在还是带着郑旦的女儿和范蠡大夫一起现身，完全有理由怀疑真实性。怎么这些谜一样的人物一下子全让稽胤给碰上了？太传奇了，老天爷怎么单单对你稽胤老儿青眼有加？十有八九是个虚构故事。

稽胤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西施一家三口有没有来过，他还真拿不出半点证据，没有人证物证，只有浣纱溪水可以作证，可这溪水见鬼的不会说话呀！

到后来，被众人骂昏头，连他自己也糊涂了，开始怀疑那天是不是真的见到过西施和范蠡，还有郑旦的女儿小鸬鹚，或许仅仅只是自己美好的幻觉。（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