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求死

总是有人在死去，这是宇宙中唯一可以确定的事。——空舟禅师

1

澈丹醒来时，窗外正刮着风，天蓝，太阳高远不刺眼，院子里的菩提树在落叶，一切看起来就跟在遗寺差不多，除了菩提树叶掉到地上抖一抖，就消失不见之外。

澈丹爬起来，嘀咕一声“过过冬天吧”，外面就下起了雪。

这个模拟舱是一次工作的报酬，那位建模师是个日本人，坚持只模拟他心中古朴典雅的场景。模拟舱行业在全宇宙竞争是如此激烈，有大公司以星球为单位建设模拟世界，像他这样的小公司自然难以为继，连年亏损。

空舟：“小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小还有自己的坚持。”

这是当时空舟带着澈丹去给这位建模师超度时说的。建模师的儿子已经决意加入大型公司施展抱负，父亲的公司关闭歇业，这位儿子提出暂时没钱给空舟支付超度费用，等以后再还。空舟说：“你父亲死前是不是还建了个寺庙的模型，带四季变化的，没卖出去？”

儿子：“啊，禅师果然好法力，你是怎么知道的？”

空舟：“哦，你爸告诉我的。没钱就把那个给我吧。”

儿子：“它能装点禅师的家，也算我爸心血没有白费。”

“我没家，”空舟说，“我是装在飞船上，所以还得麻烦你调试一下。”

调试过程中儿子提出他爸在设计时有很多奇怪的细节，比如秋天落叶掉地就消失，这显然不够真实。

空舟：“这个不用改，你就把房子和树改得像我给你的图一样就行。”

空舟给的是遗寺的图，那是空舟和澈丹在地球上出家的寺庙，如今还在地球上，只是没什么人了。

澈丹问过他师父：“为什么不让落叶真实一点？”

空舟：“落叶本来就是假的。”

2

这个模拟场景问题很多，比如刚刚下雪时忽然雪里就钻出只北极熊，抱住澈丹说了句日语，又消失了。

澈丹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没有太过惊吓。为了在宇宙中做生意，空舟和澈丹长期服用多言草，这个草最早是在哪个行星上被发现的人们已经忘了，功效是吃了后可以听懂不同的语言。

北极熊刚才对澈丹说的是：“三界皆苦。”

澈丹走到大殿，空舟正坐着喝茶，因为几个月没去过陆地，茶叶早就泡得没味儿了。

澈丹：“师父，今天要做法事了？”

澈丹看见大殿上灯火通明，佛祖造像座下莲花舞动，这种模拟效果是挺耗费能源的，已经有几个月没开过，澈丹猜今天是要去某个星球了。

空舟：“嗯。”

澈丹：“哪里啊？”

空舟：“说了你也不知道。”

澈丹有些失落，不是回地球，就意味着不能回遗寺，不能回遗寺，就意味着见不到小北。虽然小北现在也不一定在地球——遗寺中人都另有生意，散落宇宙，见一面很难。

大方丈说过：“宇宙越大，人心越慌；人心越慌，就越需要我们。”

澈丹：“这次过世的是地球人还是外星人？”

空舟：“是个机器人。”

3

机器人叫老张，是生产商给起的。这款机器人的主要工作是清理浴室下水道口的头发，以及为家庭的新生儿起名，并安排抓周。有些版本的老张还肩负教孩子威士忌品鉴方法的职责。

老张是高智能机器人，可在当地几乎只负责前两项任务，第三项很快因其他机器人制造商的起诉取消了。机器人制造商的过度竞争和反垄断法的高度发达是这个星球对外宣传招揽游客时反复强调的当地特色。

澈丹：“师父，有人会因为这些原因来这个星球吗？”

“那你说有人会因为一个叫老张的机器人要死了而来这个星球吗？”空舟说，“你不也来了。”

来不来我说了算吗？澈丹心里想，没说出口。

联系空舟的是老张，说自己要办葬礼，经过搜索，在全宇宙几千万种宗教里选择了佛教法事，智能算法找到了空舟有回喝醉贴在某个酒吧厕所里的广告。

老张：“空舟师父，麻烦你了，看你写了‘价格面议’，我这里有珍藏多年的威士忌，不知道你爱不爱喝。”

并发来了酒柜图片，空舟看了说，爱喝。

师徒两人根据地址到了老张家门口，不太好找，这星球上房子样式几乎全一样，可能也是反垄断法的功劳。

澈丹：“师父，一个机器人办什么葬礼。”

空舟：“一个机器人有威士忌，想办什么都可以。”

4

开门的就是老张，澈丹刚在街上已经看见过长这样的机器人，简单来说，就是跟人一样，不过年龄各有不同，感觉是从三十到五十。

老张：“小师父眼力不错，我们这个型号的机器人，使用寿命设定就是二十年零六天。”

看起来老张有六十岁了，澈丹：“那您也是年限到了？”

老张没回答澈丹的问题，把师徒俩请进了家里：“空舟师父，法事什么时候能办？”

空舟：“这一般不是我说了算。”

老张笑了：“只要我准备好了，随时能办？”

空舟点着头，眼睛往酒柜上瞅。老张过去拿了杯子：“小师父喝吗？”

澈丹：“喝。”

老张边倒酒边说：“那就明天办吧，我的朋友要是肯帮忙，我今天下午就能安全自毁，明天超度。”

空舟闻了闻，酒确实不错。“好啊，都随你。”

“随不了我啊，佛法不是讲缘起缘灭吗？我的缘分，还差了一点。”老张说着打开了卧室的门，里面有个男人被绑在床脚，眼里很多泪水，“我这位朋友，还得禅师帮着劝一劝。”

看得出那是个人类，澈丹手里的酒还没喝，一下想起出过机器人发疯变成杀人魔的事，赶紧把酒杯放下了。

空舟看了看屋里的男人，喝了口酒说：“这得另加钱。”

5

被绑着的男人复姓白老，单名一个“四”字。这个名字是老张取的，白老四也是老张带大的。

说是老张带大的不够严谨，是老张和几十个白老家雇用的其他机器人一起带大的。其中老张负责的项目是清理下水道，给白老四取名，安排他抓周，以及教他威士忌的品鉴方法。

老张给白老四松绑以后，对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能死啊。”

带着哭腔。

白老四看着二十出头，澈丹上去帮忙搀扶：“施主施主，有什么话喝口酒再说。”

白老四：“两位师父，我知道你们是干吗来的，老张确实是佛教徒，可他是个机器人啊，怎么超度？两位请回吧，麻烦让你们跑了一趟，酒拿走做报酬好不好？”

空舟：“好。”

说完起身，澈丹拉住他：“师父你听老张说说呗。”

空舟：“我来之前看你们这儿的法律了，这里民风还比较淳朴，人仍然拥有机器人的全部所有权，没像别的地方那样争取机器人人权什么的。你不让他死，他是不能死的。”

空舟看看地上的绳子：“我就是有一件事没明白，按说你不让他绑，他也不能绑。”

“那是因为我早就该死了，”老张说话了，“我还没死，是因为我早就不是我了。”

老张几年前就过了使用年限，按法律应该报废自毁，可白老四不舍得。白老四父母都在机器人制造公司工作，用了些办法，让白老四帮老张更换了零件，延长了寿命，但对他的控制也削弱了。

老张：“也就是说我越活越像个人了。”

事实上，这个星球的居民几乎都在机器人制造公司上班，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制造出各种各样的机器人，让机器人满足他们各种各样的需求，好让他们能准时来到公司，继续生产各种各样的机器人。澈丹想，这其中的无意义是如此容易察觉，不知此地自杀率如何。

这是澈丹想多了。白老四，包括其他居民，其实一直没有察觉，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而每家都会雇用专门负责教授价值观的机器人，这种机器人又都是当地人自己设计的，价值观十分自洽，不会让任何人产生任何关于生存和宇宙的疑问。此地世界是个稳固的圆。

白老四后来对周遭一切产生怀疑，正是由于他对老张的改造，让老张跳出了圆。这个星球制造机器人的能力确实优秀，所有机器人智力都高度发达，只是因为制造者对他们的设定，每人所负责的工作细微具体，让智力无法全部发挥。老张在改造醒来后对白老四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

第二句话是：“我以后要越活越像个人。”

第三句是：“白老四，你也是。”

为了不惊动白老四父母和家里其他机器人，老张只在教威士忌品鉴时与白老四交流他对生存和宇宙的看法，老张大概也是在那时开始学习佛法的。

白老四：“人生有泥煤味，也有木桶味，没喝醉过的人会说那都是苦味，喝醉过的人才知道，那确实就是苦味。这是老张教会我的。”

澈丹边听边点头，空舟又喝了一口：“那怎么想到要死了？”

白老四：“我怀疑是程序没调好，我正在想办法，我不想让他死。”

“白老四啊，”老张笑眯眯，“跟你说多少次了，你们哪会调程序啊，这个星球上除了没有目的地活着以外，有哪一件事不是机器人办的？”

白老四沮丧点头，空舟看他一眼：“这种话你就别往心里去了，我怕也得给你做法事。”

白老四：“我已经决定不这样活着了，我要离开这个星球，去宇宙里闯一闯，老张，你也应该跟我一起去宇宙中看看，最好的威士忌永远是下一瓶，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我必须得死，这不是什么心理问题，这是我想通了的道理。”老张给空舟把酒杯倒满，“我就是想像个人。死亡才是人和机器人的根本区别，只有死了，我才是人。”

6

那天三个人加一个机器人把白老四家的威士忌全喝完了。空舟喝多了以后讲了很多佛理，也讲了很多不是佛理的东西，不过最多的还是脏话。具体说了什么，澈丹已经不记得了，白老四也不记得了，第二天酒醒了以后，唯一记得的事是老张的自毁程序已经设定好，经过了白老四同意。那天早上老张最后一次帮白老四清理了下水道口，并为他预订了新的老张。

老张：“知道你要去闯宇宙了，出去带个机器人干啥也方便，就还买老张吧，便宜，又啥都会。”

白老四眼泪在昨天就哭干了，可听完老张的话又哭了出来：“你这就跟他们走了？”

为使诀别不那么伤感，按时间设定，空舟和澈丹会带老张回奈何船上自毁。这个星球制作工艺发达，机器人自毁不产生危险，也不制造垃圾。

老张：“你说说，死了连垃圾都没有，还不死等啥？”

老张说完看白老四又要哭，赶紧笑两声：“我开玩笑呢，现在人死了也一样没垃圾。”

空舟：“行了快走吧，你那些酒只够我等这么一会儿的。”

“白老四，我再送你一句话吧。”老张向门口走去，空舟师徒宿醉未醒，摇摇晃晃，停下来听他要说什么。

老张：“一瓶酒如果不喝，它始终都不是一瓶酒。”

7

老张在院子里的雪地上坐了没一会儿，就消失了。

澈丹：“师父，我模模糊糊记得，其实老张的自毁程序就是他自己设置的，本来也不需要白老四同意吧？”

空舟：“老张要白老四同意，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白老四。”

澈丹想了想其中的道理，觉得老张可能还真是学过佛法。

澈丹：“师父，他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

空舟：“一个机器人喝多了说的话，就别听了吧。”

澈丹：“你说白老四离开了那颗破星球，去了宇宙里，人生观能健康点吧？”

空舟：“那颗星球难道不在宇宙里吗？”

空舟坐在了老张消失处的旁边，澈丹也赶紧坐下。

空舟双手合十：“拿人钱财，替人超度，诵经吧。”

雪地上还有老张坐过的印子，一头北极熊嘴里叨叨着日语凭空出现，也挨着空舟师徒坐下了。

雪又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