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第一次踏进他办公室的情景,真可说是有点可笑。他并没有特别可攫住我心的地方,我不觉拘束,告诉他我需要他提供什么情况,我本人对这次连续广播报道是怎么考虑的。可是后来当他开口对我说话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慌张起来,结结巴巴,笨嘴拙舌地说不清楚;而他见我慌乱,马上就把话题转到我的身上,问我是否结婚了,有没有孩子,我假期爱上哪儿去,他说我显得年轻,我漂亮,他想方设法减轻我的怯阵心理。这是他的好意。我以前见识过那么多夸夸其谈的家伙,只会摆迷魂阵,他们所懂的东西还不及他的十分之一,而要是换了巴维尔,他就会自吹自擂个没完。但可笑的是,经过一刻钟的交谈之后,我头脑里的思路一点也不比采访他以前更清楚一些。回到家,我趴在自己的稿子上,但也毫无起色,不过这样对我倒也不错,至少我有了给他打电话的借口,问他肯不肯看一看我已写出来的东西。我们在一家咖啡馆又见了面。我那倒霉的广播报道稿一共四页,他态度十分礼貌地读了一遍,而且微微一笑,说稿子非常好。从一开始他就让我从话里听出一个意思,他对作为女人的我而不是记者的我感兴趣,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气恼。归根结底,他表现得风度翩翩,我们相互理解,他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知识分子;那种人使我受不了,他阅历丰富,甚至在矿下也干过。我告诉他,我喜欢像他这样的人。但是,最为使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原来是摩拉维亚人,参加过一个扬琴乐团。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竟然听见别人提起我生活中的火车头,我的青年时期仿佛又从遥远的地方回到我的身边,我为路德维克所倾倒。

他问我,我品行端方的一天里都做些什么事。我一一数给他听,他用半是玩笑、半是怜悯的语气对我说,“你的生活很糟糕,埃莱娜。”这话至今犹在我耳边。然后他又告诫我必须改一改,我应当下决心过另外一种生活,要使自己得到一点生活的乐趣。我告诉他,我根本不反对快乐,而且我一直是崇尚快乐的,现在到处以哀哀怨怨、无精打采为时髦使我很气愤。他反驳道,我这种宣言式的大道理毫无意义,越是号称乐天的人,多半正是最凄凉悲愁的人。唉呀!我真想喊起来,你说得太对了!后来,他干脆提出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到电台门口来等我,我们一起到布拉格郊区某个风景宜人的地方去溜达溜达。我还想争辩说,算了,我是个有家的人,我不能这么着跟一个男人,一个陌生人,在树林里相伴游玩。路德维克开玩笑地回答说,他不是个男人,只是个科学家而已,而且就在这时脸上立即露出怏怏不乐的神色,很是怏怏不乐!我看到这一点,心里一热,发现他巴不得和我在一起,这真让我高兴,尤其是我已经提醒他,我是个有家的人,不应当和我多接近,但他却仍然表示要和我在一起。反正,人总是这样,越是不可及的东西就越是孜孜以求,我惬意地望着他忧伤的神色,这一瞬间,我明白他爱上了我。

第二天,一边是伏尔塔瓦河的潺潺流水,一边是树木林立的陡坡,真是富有浪漫情调。我喜欢浪漫的一切,我的举止行为多少有点出格,不合一个有十二岁丫头的妈妈身份。我嘻嘻哈哈,跑跑跳跳,拉住他的手,要他和我一起跑;我们又停下来,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和他面对面站着,几乎是身贴身,路德维克微微向前倾着,飞快地给了我一个吻,我马上躲开,但仍抓着他的手;我们又重新跑了几步,我有心脏病,平时稍一动就要心跳,哪怕是上一层楼。我很快就放慢了脚步,呼吸一点一点地平和下来,不知怎么的我轻轻地哼起一支摩拉维亚曲子的开头几个节拍,那是我最心爱的曲子。当我看到他明白我的心情之后,我就放开喉咙唱起来,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岁月,忧虑,悲哀,种种不快全都从我的心里消失。后来,我们坐在一个小酒馆里,吃点面包、香肠,简简单单,普普通通,虽然服务员粗声粗气,桌布斑斑渍渍,但这真是一次欢乐的约会。我对路德维克说:“你知道吗,我三天以后要去摩拉维亚采访众王马队游行。”他问我具体是在哪儿,等我回答以后,他说那儿正是他的故乡。这对我又是一个巧合,让我欣喜不已。路德维克说:“我要腾出身来跟你一起去。”

我害怕了,我想起巴维尔,他本已给我亮起一丝希望的光芒,我不是那种对自己的婚姻无所顾忌的女人,我还是准备尽全力破镜重圆的,哪怕是为了兹德娜小乖乖;但又何必不说实话呢,主要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过去已有的一切,为了我青春的记忆。然而,我没有力量对路德维克说不行,我没有这份勇气。于是就这样,命运的骰子掷出去了,现在小兹德娜酣睡着,我心里害怕,而这个时刻路德维克已经在摩拉维亚,明天他会在我下汽车的地方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