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廷恩竟也没处罚白遥,只神情疲惫地回到南苑。
翠翠有孕在身,不适合参加冥寿,此刻正在屋里百无聊赖看画本,见陈廷恩进来,笑脸盈盈地凑了上来。和往常一样拉着陈廷恩的胳膊,说城西胭脂铺上了批西洋香水,她明儿想去看看,问陈廷恩要钱。
陈廷恩心烦意乱,推开翠翠拉着自己的手,埋怨她成日只知道花钱,和李锦绣差不多的年纪,当真比不得。
其实陈廷恩一直乐意给翠翠花钱,尤其是怀孕后,更是有求必应。他也不需要翠翠太聪明,蠢笨一些反而更好控制,更能平平安安呆在他身边。
只是刚受到了那么大的刺激,陈廷恩多少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翠翠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震惊又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廷恩。来不及开口,小腹一阵隐痛,脸瞬时一下煞白,鲜血从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渗出。
“孩子,我的孩子……”
翠翠捂着肚子,大惊失色,几近昏厥过去!
陈廷恩也慌了,赶忙找来大夫,拜托他一定要保住翠翠,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他则守在门外,喃喃自语也不知在嘀咕什么,哪有半点宁波府枭雄的模样。
陈廷恩深知,他年纪大了,又患着病,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孩子就是他唯一的希望。
也是陈家唯一的希望。
大夫在里面忙了一夜,直至第二日天蒙蒙亮,才离开房间。告知守在外面的陈廷恩,大人保住了,只孩子已经死了,让他节哀顺变。
陈廷恩眼眸呆滞送走大夫,一下老了不止十岁。
府里冥寿的装潢还没有完全拆除,陈廷恩茫然走在院子里,脑里一会儿是昨日热热闹闹的宾客临门,一会儿是李锦绣站在台上,和赵洪一起演戏,说着他的不是,当着民众的面扒了自己商会会长一职,一会又是翠翠倒在地上,肚子被鲜血染红……
不止是他,整个陈家,似乎已经走到尽头。
前线战况紧急,傅研不能在宁波府久呆,事情尘埃落地之后,便向李锦绣请辞。李锦绣紧紧握住傅研的手,赵洪和她合作是为利益,也只有傅研是真心帮助她。
倘若不是傅研营救出赵云祁,和她里应外合唱了一出好戏,又怎么可能扳倒陈廷恩,夺回红绸铺子,还能在宁波府安身立足?
傅研听着李锦绣的感谢,不以为意地摇头。
她视李锦绣为朋友知己,出手帮忙分属应该,再说陈廷恩那些龌龊上不了台面的行径,也应该好好整治整治。
“你若真要谢我,还是应当谢赵眉山。这件事情里他可没少努力,也没少担心。”傅研拍了拍李锦绣肩膀,不怀好意笑了笑。
李锦绣知赵眉山正和张司令一起剿匪,形势一定很紧张。可就算是这样要紧的关头,还要分心到她的事情上。
他应当还好吧?
李锦绣忧心忡忡,犹记得赵眉山给自己的那封信,信封背后有淡淡血痕……
“怎么这幅表情?”
傅研凑到李锦绣跟前,观察打量了她好久,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李锦绣是担心赵眉山了。
“你放心,他好得不能再好。你也没见过他上阵杀敌的英勇模样,区区盗匪构不成威胁。”赵眉山有勇有谋,又熟读兵法,跟在张司令身边的几年,还没尝过败绩。
傅研一度也很好奇赵眉山的身世,明明是世家公子哥,偏又投生革命,骁勇善战。
听傅研这么说,李锦绣才稍稍放下了心里的担忧。
傅研却突然将什么东西塞到李锦绣手里,定睛一看,竟是赵眉山的护身符。当日她自知礼物太贵重,还给赵眉山,没想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出现在她面前。
“这个你必须收下。”
傅研的语气里竟然带着几分命令。她回宁波府时赵眉山特别把护身符交给她,拜托她一定亲眼看着李锦绣收下,随时随身携带。
不是迷信护身符,更多是想求个安心。
李锦绣摇了摇头。
可惜没有选择的余地,傅研已经先一步挂在她的腰间,心满意足地欣赏。
“别摘了,它跟你挺配的。”
知道李锦绣脸皮薄,傅研便把后面的那句话憋了回去。也不止护身符和李锦绣相配,赵眉山和她也挺合适的。
李锦绣拒绝不了,只能收了下来。
送走傅研后,她捏了捏护身符,恍惚间感觉赵眉山就在自己身旁,心里喜滋滋如灌了蜜糖一般。留下护身符一来是拒绝不了傅研,二来也是给她留了个念想。
冥寿后陈廷恩生了场大病,一直闭门不见客,但在冥寿上承诺归还红绸铺,分几家店铺给赵、马两家,让出会长一职,这些都一一做到。
红绸铺子又回到了李锦绣的手里。
李锦绣请回之前的老伙计,找了个不错的吉时重新开张。老伙计还有些不大好意思,担心自己能力不够,没法管好铺子。
李锦绣安抚他不要担心,以后会和他一起经营铺子,也不止宁波府一处,还要把红绸铺子开到天庆府,开到大江南北。
为了图好彩头,她放了鞭炮也请了舞狮队,热热闹闹邀请宁波府民众进店铺参观,李来和沈虎高高兴兴招呼客人。宁波府的民众一边感慨李锦绣真有手段,竟能让陈廷恩吃瘪,从他手里夺回红绸,又可惜她只是妇道人家,若是男儿身,又生在富贵人家,还不知在宁波府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赵洪和马彦卿虽没到场,也准备了丰厚的礼物,庆祝她红绸铺子重新开张。
背后还有另外一个信号,他们也认同李锦绣,她在宁波府,是彻底站稳脚跟。
李锦绣还收到赵云祁的请帖,他这些日子一直闭门养伤,赵洪对外也不说明赵云祁的病情,李锦绣多少有些担心。地点还是他们之前想见的酒肆,李锦绣想了想,叫上李来和自己一道。
李来有些扭捏,但到底还是和李锦绣一道,来到酒肆。
赵云祁已经在包间候着她们了。
不枉赵洪每日准备各种珍稀补品,赵云祁恢复得很好,虽然暂时还是只能坐在轮椅上,不过精气神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见他无恙,李锦绣分明感觉到,站自己身后的李来稍稍松了口气。
她问过李来,她和赵云祁两人前往天庆府的一路到底经历了什么。小丫头含糊不清,只说赵云祁对她多有照顾,本来有机会逃出生天,也是因为她才落入陈廷恩的圈套,一起囚禁在地下室里。
少女心思怀春,李锦绣也一清二楚,倒也没有拆穿。
只是赵云祁此人背景复杂,心思深重,又背负人命,报复性极重,与之相处甚是危险。李锦绣还是希望李来可以和他保持距离。
赵云祁往上推了推金丝眼镜,笑容满面请李锦绣坐下。
陈廷恩尝到恶果,赵云祁心情亦是不错。
“我准备了一份大礼,庆贺李小姐你重回宁波府,重开红绸铺子。可惜前些日子身子不爽,一直没有送出去。”赵云祁笑了笑,可惜两手空空,除了面前一杯薄酒,丝毫不见礼物的踪影。
李锦绣皱眉,不知赵云祁葫芦里卖什么药。
“陈廷恩自食恶果,没了红绸,又失了好几间铺子元气大伤,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休养生息,难有大动作。听说还重病了一场,离着大限之期又近了。”
陈廷恩眼下是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惧。
“那真是恭喜赵二公子了。”李锦绣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她本不打算对付陈廷恩,还是陈廷恩步步紧逼,威胁到她的性命,才不得已和赵云祁合谋,来了这么一出。
赵云祁笑得更深邃了,话里有话,“同喜,同喜。”
赵云祁没有遮掩,说了下一步的计划。
他要对付赵洪。
陈廷恩栽了跟头,赵洪从中却捡了便宜,虽然商会会长一职暂时悬空,他和马彦卿一起决定商会大小事情,但在宁波府明显更有话语权了。
宁波府那些最会察言观色的商贩,已经各种巴结赵洪,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给他送了不少好东西。
“你要对付赵洪?”
赵云祁冷冷一笑,李锦绣是揣着明白跟他演糊涂。他和陈廷恩有仇不共戴天,和赵洪一样不对付。小弟被陈寿羞辱致死,赵洪为了讨好陈廷恩销毁证据,不许他们找陈廷恩麻烦,又是诸多刁难。他当时的嘴脸和一举一动,都深深刻在了赵云祁心里。
何况现在赵洪养着他,宁波府众人也把他看成是赵家未来的继承人,是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但赵云祁心里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他只是赵洪养的一条狗,听话才有骨头吃;只是赵洪手里的一枚棋子,倘若没用了,便会毫不犹豫地丢弃。
赵云祁收了眼底的愤恨,转怒为笑,“这就是我送给李小姐的大礼。我可以帮你对付赵洪,对付马彦卿,陈家已经失势力,又没了赵洪两家,未来的宁波府,说不定就李小姐说了算。”
李锦绣惊得一下拍桌而起,错愕不可置信看向赵云祁。
她知赵云祁疯狂偏执,却不知他有如此野心,还要拖自己下水!
“赵公子还真是看错我了。”李锦绣震惊之余,清楚明了地拒绝了,“我从来只想在宁波府立足,万不敢贪图更多。当初对付陈廷恩,也只是因为他对我下了杀手。”
换言之只要赵洪不对她下杀手,便不会和赵云祁和谋。
赵云祁猜到李锦绣会拒绝,面上虽有些挂不住,可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之后饭局也绝口不提,气氛才稍稍和缓了些。
之后两月,宁波府安稳太平,李锦绣红绸生意越发蒸蒸日上。也遵循了当时和赵洪的约定,让了一部分红绸出来给他经营,又盘了一家成衣铺子,把她那些天马星空的设计做成裙子衣服,深受宁波府民众好评,甚至掀起风靡浪潮。
在沉寂一段时日后,陈廷恩终于有了动作,也开始走动。
他对外封锁了翠翠小产一事,给了大夫一大笔钱,又威胁府上知情人三缄其口。还让陈福偷偷对知情人下手,悄无声息地将他们除掉。
陈廷恩不能接受陈家就这么垮了,还要再和李锦绣斗一斗。
他已经决定封锁翠翠小产一事,估摸着差不多到生产的日子,便从乡下或者其他地方找个模样周正的男婴回来,对外宣称是翠翠所生,他陈廷恩的亲生儿子,瞒天过海。
陈家需要一个孩子,仅此而已。
何况翠翠的孩子,也未必是他亲生。
马彦卿和赵洪互相看了一眼,奇怪陈廷恩竟然突然将约他们出来,在酒肆一聚。这地方他们以前经常过来,说些商会的事情,表面和和气气,背地里彼此算计。
陈廷恩没有兜圈子,单刀直入,“李锦绣这丫头,我们不得不防。”
赵洪和马彦卿都是老狐狸,一下听出陈廷恩言语里另外一层意思,他要对付李锦绣,还打算拿他们当枪使?
可是又不得不承认陈廷恩是对的,是得提防李锦绣。
李锦绣心思缜密,经商头脑一点不输他们,手中握着红绸,成衣铺子又开得热热闹闹,还不知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不止如此,还和傅研、张司令交好,傅研几次三番为她出头,眼下在宁波府风光不二。
关键是李锦绣比他们年轻太多,他们黄土都快淹脖子了,李锦绣拥有一样他们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时间。
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甬商商会会长一职,交到李锦绣一个妇人的手里。
这还不让整个宁波府看笑话吗?
于是在陈廷恩的牵头下,马彦卿和赵洪也答应了他的献计,结成同盟对付李锦绣。和之前明面上的动作不一样,三家暗地操作,互通有无,倘若要对付李锦绣,或者要有所行动,一定要征求另外两家的同意。
陈廷恩很有感慨,想不到竟然有一天要合三家之力,对付李锦绣一个女人。
一个他千挑万选,选来给陈寿冲喜的女人。
回到府里,陈廷恩屏退左右,甚至连陈福都不在身边,快走进了地下室。
地下室已重新装潢,里面藏了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