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梦想 吊带裙

向往城市

很久以前,我就有一个城市梦。具体是哪一天不记得了,但当时的场景,回想起来清晰如昨。

那是二十几年前,爸爸带着我和妹妹到县城大姑家做客。晚上,大姑领我们到她的一个朋友家去住。夜幕下,看着一栋栋楼房,我心想回去一定努力学习,将来做个城里人,在单位分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我曾在一张纸上一口气写下27个梦想,其中有一个是因为看到杂志上刊登了一则武汉某美容学校的招生简章,便想长大后去那里学美容。从小我就爱臭美,喜欢拍照,喜欢漂亮裙子,每次拍照的人下乡来,我都会跑去凑热闹。油菜花开时节,又有人下乡来,我想拍照,妈妈舍不得花钱,我就哭,最后妈妈妥协了,我将一本书握成卷,眼角还挂着泪珠。去镇上赶场,我看上一条连衣裙,那个年代只要两元钱,妈妈却舍不得买,我边哭边用双手双脚夹住她的腿,她只得又依了我。

看着电视里城市中那些打扮入时的摩登女郎,我特别向往城市,不仅是向往城里人的生活,更向往有一天也能生活在城市,成为一名地地道道的城里人。

然而现实是我难以靠读书跳出农门,读完初二就辍学来到深圳,进入松高制衣厂。厂里有个翻译黄小姐,她工资高,在深圳已购房入户;在35区电子厂做前台文员时认识的清洁工李阿姨在深圳也买了房;妹妹在新安市场摆摊时认识的一个老乡在市场楼上买了房;妈妈说有个工友的大姑姐很有钱,给这位工友全家买了一套房子。我刚做童工没几天,有个工友进厂几天后就走了,去年碰到她,年纪轻轻竟然就当了奶奶,专门带小孩,两个儿子在我们附近的双龙花园各买了一套房。有个文友以前来我家,我才知道她在宝安买了房子,上次碰到她,她说自己又在中粮鸿云买了一套房子;另一个文友在我们家附近的新安市场置业,再见面时他说已把那套房子卖了,在双龙花园买了3套,价值千万——每每听说谁在深圳买了房,我就艳羡不已。

为什么人家都知道在这里买房,把我们不敢想的事做了?

我们本来有在老家县城或深圳购房的机会,却都错过了。不管在哪里买,只要买了,就能成为城市人——人要有自己的房子,才有安全感和满足感,不会滋生漂泊感。

我问爸爸出来打工是为了什么,他说为了挣钱,我却认为我们这些第二代打工者目的不止如此。与上代打工者只想着挣钱回老家建房不同,“80后”“90后”想成为城里人,我们向往城市的霓虹、便捷的交通、舒适的环境和多姿多彩的生活。

来到城市,我们学会了化妆、着装,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城里人。

有不少普通打工者在深圳都买了房子,我们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总想着不知道哪一天就回去了。十几年前,有时我和妹妹买衣服,比如外面有一层网状的,爸妈会提醒我们,回去背背篼一钩就烂了。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是没回去。我们心里想着,能留在这个城市就好了,但心里清楚自己没那个资本。一家人在深圳,极少回去,家乡的朋友就说:“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或者:“你打算就在外面了?”我认为她们这是在嘲笑,明知我不可能在这里扎根。

在深圳,好几次看着高楼大厦,妈妈感叹:“再多的房子都有人买,那些人的钱是怎么来的?”最初还以为别人多有钱呢,经过了解,才知道多数都是贷款买的。有时我们就自我安慰,说他们只不过是比我们钱多一点儿而已。有时看着属于别人的花园小区,不免伤感,觉得里面像皇宫一样遥远,永远无法踏入。

儿时的姐妹大淑已回老家农村生活多年,我问她是否习惯,她说不安逸,一天到晚活儿多得很,要喂猪,煮考考(苞谷粉或稻谷、麦子粉做成的糊),到处都脏兮兮的,光是一天到晚煮饭就让人烦闷,哪像在外面(深圳),不想煮饭了还可以去外面吃,在家里连市场(镇上)都很少去。我说没想到“80后”也要过这样的生活。大淑、小淑还在深圳时,就说回老家看到那些妇女的状态,再想象自己以后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感觉有点儿悲凉。那样的命运,尽管她们想逃脱,却逃脱不了。小淑回到老家后开了快递公司,就是为了摆脱那样的命运,她在QQ签名上写道:“为了生活,我感觉好累!”但她的生意越做越好,买了房和车,期间也帮衬大淑,让大淑的老公去快递公司帮忙,后来大淑也在县城买了房子。再后来,大淑拿了大专文凭,进入镇政府工作,她们不必再担心会变成农村妇女的样子了。

我们若想在城市扎根,肯定得有户口。深圳曾搞了个诗歌大奖赛,前三十名可以拿到深圳户口。文友叫我好好写一组,我说这种比赛评委要把奖给谁就给谁。我不相信自己会有好运,索性一个字也没写,直接拿旧稿参赛。有文友说这种机会很难得,错过可能就没有了。深圳一批诗人还组织了几场改稿会,以期取得好名次,甚至有人说我们这群人的稿子包过,也就是都能拿户口。慢慢地,我也从毫不在乎变得有些动摇了。我不停地问自己:我真的能拥有深圳户口吗?这可是想都没想过的,户口来得有些太容易了!后来,一文友说这次比赛深圳的参赛者全军覆没,我有些吃惊。直到有一天一个女文友说结果出来了,他们都去四川领奖了,我才知道希望彻底落空。深圳户口哪是轻易就能得到的?真是天真!大家满怀希望,结果却大失所望。有位唱歌的姐姐给我打电话激动地说:“不是说包过吗?!”其他文友也表示失望。幸好我没有异想天开,不然也会非常失落,但心情多少受影响,不可能有精力一一去安慰他们。有些人得奖拿到了户口,我在网上翻到过报道中一位获奖者的照片,拿给妹妹看,妹妹也很羡慕。

几年前,妹妹开始想办法落户深圳,妈妈说如果能办下来就好了,妹妹认为得等上几年。深圳户口是积分制,过了本科有80分,还有社保20分,就满了。妹妹提醒我也办深圳户口,可是我没学历,妹妹说可以靠自学提升,如果成了,正好菲儿可以上学。妹妹离婚后,户口从湖北迁回四川,老家的堂哥发来消息,要我们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说是帮我们申请低保。堂哥不太了解情况,对妹妹的户口有疑问,妹妹回答:“都迁回去了,”然后又自言自语,“哎呀,我的户口能够搞到深圳来多好!”

有户口的前提是得有好工作,可以积分。学历低的人自学、上夜校,拿到证书后可以找份好一点儿的工作,有些公司还可以迁户。我出来打工后不久,就在外面接到了传单,对上面写的“自学圆大学梦”颇为心动。一个正在自学的笔友劝我也学,我想着不知道哪一天就离开深圳了,迟迟没有行动,再加上那个时候我对写作入迷,一心想着靠写作改变命运。也有文友劝我自学,我买了书回来但没翻过,后来见面或QQ聊天时,他问我学了没,我实在是惭愧得很。这两年找工作,因为学历低错过了许多机会,让我意识到低学历是一种罪过。上海一个诗人说她报考了交大,叫我哪怕为了孩子也要拼一把。后来在一次活动上认识的朋友帮我梳理了自学流程,我想专本套读,一年半可拿双证,可学费要差不多1万元,因手头拮据,只得先自考大专。

身边有不少朋友都实现了城市梦,在城市安居乐业。妹妹嫌弃我们住的地方差,不敢带朋友来,觉得很丢脸。妈妈对此很不理解,妹妹却说:“像我们这个年龄的,哪个没有房?”

一个朋友租住在小区里,她说:“我以前也住农民房。”不管怎么样,人家的生活层次还是上了一个台阶啊。她现在有了自己的公司,3000元钱的房租不成问题。我想,我们哪怕买不了房,也应该想办法搬离农民房。

十年前有个姐姐说:“你完全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只是没人帮你。”城市的生存规则之一貌似是得懂拍马屁以及如何拍好马屁的学问。我来深圳进的第一个工厂里有位女翻译深受日本人重视,许多人为了往上爬,就去拍她的马屁。那些善于拍领导马屁的人自然机会多,但我来深圳那么久,始终无法混出头,给人的印象是太老实了。我不喜欢靠关系的人,认为他们不是靠真本事做事,但其他人认为那种人聪明,觉得我这种想法愚蠢、呆板。我带小女儿在影楼拍百天照时遇到爸爸做保安时的一个同事,安徽人,很会说话,他现在竟然在新安街道办上班,在宝安买了房。似乎存在这样一个逻辑:会拍马屁,才会有好工作;有了好工作,才会有高收入;有了高收入,才能在城市立足。

一个宗亲也是只初中毕业,16岁出来打工,却早早当了老板。他有一次说圈子很重要,我才意识到这点。我发现我所认识的和我相同的人虽然也在写作,但仍停留在工厂一线。我们在深圳接触的圈子太窄,只能接触普通打工者,接触不到高层次的人,也就没有任何资源。以前我们不了解商场的运作模式,以为一个商场的所有东西都归老板所有,他请员工帮着卖整个商场的物品。后来才知道,商场老板是把一个个专柜租给一个个商户去卖物品。我和妹妹在一个统建楼下的商场里卖饰品,因老板存心诈骗,我们卖了不到两个月就惨败收场。后来有个看了《我的诗篇》的小妹与我取得联系,她说她开店卖衣服,不到三年赚了200多万,让我过去看看。我开始以为她是在街边开店,后来才知道是在商场里租了专柜卖衣服,如果她不说,别人根本想象不到可以赚那么多钱。附近的港隆城里面有个家乐福,人气爆棚,我们不止一次表示遗憾,要是早知道商场是怎样一回事,应该早点儿到港隆城里面做生意,说不定早就赚到钱一家人衣食无忧了。

都说深圳遍地是黄金,我却看到有人捡垃圾、捡硬币。所谓的黄金,是指这里的商机吧,找准了机会,赚钱就像捡黄金一样容易。

多年前就有人说我们一家人给别人打工划不来,应该去开个餐馆。有个远房表姐开酸辣粉店,虽然辛苦,但比打工挣的收入高多了。妈妈也去学了,之后一心想开店,那时妹妹在商场做专柜已经交了钱,便没有多余的钱再做酸辣粉了,店最终没有开成。那个开酸辣粉店的表姐做了几年就在老家付了两套房子的首付,而我们还是和最初一样贫穷。宗亲提到,以前出来种个菜都有可能发达。我们只知打死工,收入不高,想自己开个店,又不知该做什么,不敢冒险。1996年我进的第一个工厂对面有一个小店,妈妈说那个店一年能赚20多万。但是以前什么生意都好做,现在却一年比一年难,只能说我们已经错过了黄金时代。别说深圳,就是老家的房价也在不断上涨,想在城里安家,比登天还难。

只是有时我还是忍不住会想,希望跟城里女孩儿一样,住在花园小区里,有自己宽敞明亮的房子,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出入各种场合,或者坐在咖啡厅里悠闲自在地喝咖啡、听轻音乐,隔着落地玻璃窗看车水马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