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的清是李清照的清。
在水乡的时候,宓娃和阮清总是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
姑娘家总爱凑一块儿说些悄悄话,或是议论哪个少年郎长得好,说着说着就有面皮薄的姑娘脸红。
阮清就是那个容易脸红的。
有时候说着说着,双方都安静了下来。
如果是天热的时候,两个人就盖了一层薄被,肩并肩躺着,两双眼睛盯着屋檐上的长梁,耳边是夏蝉聒噪的叫声。
阮清就借着蝉噪给宓娃讲诗。
她爱讲李清照,爱讲凄凄惨惨戚戚。
阮清很容易多愁善感,宓娃就看着她,夜色模模糊糊,也看不清什么。
宓娃不理解,阮清也不需要她理解。
她只想找个人做听众,听她讲李清照,听她讲凄凄惨惨戚戚。
宓娃就是那个听众。
宓娃问:为什么人总要让自己不开心?
阮清说:因为人是拥有不开心的生物。
宓娃问:为什么李清照凄凄惨惨戚戚,为什么阮姐姐也凄凄惨惨戚戚?
阮清说:因为时局,因为造化弄人。
宓娃十六岁,王老板把她接走了。
这是她们第二次离别。
宓娃和阮清再次躺在一张床上,已经是第三个夏天。
彼时,她们一个是阴沟里的老鼠,一个是军阀的情妇。
宓娃问:这是时局吗,这是造化弄人吗?
两人对视,都笑了。
阮清说:对,是的。
宓娃说:这滋味真苦。
阮清说:苦里也有甜。
宓娃说:我还是不懂凄凄惨惨戚戚。
阮清说:你不用懂,我在这儿。
宓娃笑。
宓娃笑起来很好看,眼睛是两弯月牙,鼻翼皱起,嘴角连着两酒窝。
她看着还是那么的小,像被定格了年龄,也被定格了心性,没心没肺的。
宓娃问:他对你好吗?
阮清说:挺好的。
他是个乞丐,比宓娃父女俩待在水乡的时间还要久。
他很脏,身上也很臭,脸不知多久没有洗过,头发长到遮住脸,什么也看不清。
水乡没有哪一户欢迎他。
阮先生是个圣人,他也按照圣人的标准教女儿,把女儿教成了个活菩萨。
他是个乞丐,他觉得书这个东西应该是天上神仙用的,书铺应该是天上神仙住的地方。
他见过这个书铺里的神仙。
他的脸皮很厚,当乞丐的,脸皮不厚讨不到饭吃。但是他不好意思靠近书铺,他怕脏了神仙的地。
阮清说:你来。
他不动。
阮清去拉他:你过来。今天天气好,我正想把书搬出来晒一晒。你力气大,你帮我搬,我付你工钱。
他避开了她的手,说:我身上脏。
阮清说:没事,我带你去洗手。
他又说:我不要工钱,你给我口饭吃。
阮清噗嗤一声笑了,眉目弯弯,温柔极了。
他的手脚无处安放。
阮清说:你帮我搬书,我给你工钱,你帮了我的忙,我请你吃饭。
后来,宓娃和王老板走了,他也走了。
再后来,他成了杀伐果决的军阀,她成了窑里的娼妓。
救与被救,怜悯与被怜悯,刚好倒了个个儿。
成为军阀的情妇是个什么滋味?
阮清不清楚。
阮清知道他对她有意,当年她就看出来了。她以为他会要了她。
毕竟把她救回来,总不至于真的只是为了报当年的一饭之恩。
一个男人救下一个女人,总是有那么一点旖旎的风情在里头让人津津乐道。
她是第一次做情妇,不懂这里头的规矩,也不会伺候人。
在被他救下来之前,都是没日没夜的逃窜,更早之前,阮清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守着她爹留下来的书铺子过了。
总不能给人念书吧。
念了人也不一定听。
但这种情况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
他不仅没碰她,还十分绅士地在中间隔了床被子。
床头留了盏小电灯,不是那种亮得刺眼的白灯,是一种暗黄色调的灯,将他的眉眼染的随意又温柔。
长得还挺俊。
她拽着被角,这被子也很舒服,听说是什么真丝,滑不溜秋的,抓都抓不住。就跟她的心情一样。
爷,她的声音很小,你不要了我吗?
他只说:不用多想,睡吧。
宓娃咬着手指:后来呢?
阮清说:就这样了啊。
屋外吵吵嚷嚷,有枪声,还有叫骂声,又死了人。
阮清说:睡吧,别怕,我在这儿。
宓娃嘻嘻笑:这么自信?
阮清也嘻嘻笑:他们不敢上来。
宓娃问: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阮清说:想。
宓娃问:还睡吗?
阮清说:不睡了。
宓娃说:明天起不来了。
阮清说:起不来就起不来。
宓娃问:要是故事里的我很坏怎么办?
阮清说:宓娃是个好姑娘。
宓娃重复:我很坏。
阮清抱住她:没有哪个坏姑娘会说自己很坏。
阮清说: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