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不能再骑车。上下班只靠两条腿,十公里。人瘦,书包总从双肩滑落。走在夜幕中,觉得自己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北风吹在河边枯柳上,路漫长无际。但我不着急。我知道旅程的尽头会有一场晚餐在。
刚来北京那年,去了家事业单位。临行,广州的同学嘱咐下了雪拍照寄给他。那个冬天一直没雪,唯独一个夜晚,飘下零零碎碎的雪花,落地就化了。等到年关,依然只有干冽的寒冷。我怕辜负同学,又怕他担心我忘了,去气象网截了两个月的天气,想发给他,又觉得太刻意,就发在微博上,也不知他看到没有。
第二年春天,快三月了,天已经转暖,雪是不会再下了。周末,去西山植物园,随手拍了几张没有抽芽的花枝,寄给他。照片寄出当晚,就下了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漫天漫地。原来藏了一个冬天的云并没有走。你才放弃了最后一丝期望,它却翩然而来。
我离开那家事业单位快半年了,手续还没有尘埃落定。最开始,很焦心,写过一篇《孙悟空、武松,和村上春树》。这么久过去,烦恼虽没有消解,滋味却变了。每周打电话给人事办的姐姐,倒像例行问候。在一次次问候中,事情在一点点往前走,像漫长的路总会有尽头。
时间久了,烦恼就不再像烦恼,更像企盼、惦念。惦念着还有些事要操心。等无需操心,人生的一段就到了终点。夏天离开,前同事都说,一定常回来啊。我说肯定的,手续还没办完呢。
等哪天真办完,就不会没事再往那边跑了。可是,又能有什么事呢?况且北京这么大。同事们也都渐渐结了婚。
一位前同事结婚,不太想去。其实关系何止前同事,还是前室友。来北京,第一次租房就在一起,一起去北海划船,去护国寺吃驴肉火烧。但时间长了,还是渐渐剩下客套的招呼。从最早三个人一起去旧货市场买锅碗瓢盆、去菜市场称肉拣鸡蛋,撵着屁股骂对方不刷锅,到后来客客气气见面点头又各自关上房门,除了交水电费很少坐下来撸串闲扯,也就一两年的事儿。也许是因为,他跟女友恋爱同居了吧。
他打来电话,看到号码就猜到是要结婚了。既然都打电话了,就去吧。从望京跑到石景山。席也简单,就一桌,聊请同事。他说,那么多同事,我为什么没叫别人,只叫你们几个,因为咱们关系特殊——你现在是主笔,一定要写一篇,把今儿晚上这桌人都写进去。说着举杯。因为太远,我得早走,他送我出来,在门口说,真没想到你能来,坐地铁得俩小时吧?要是你结婚,我可能都不会跑这么远。
后来,又回去办手续,没太声张,只告诉另一位前室友。在食堂吃面,被隔着两张桌子的新婚前室友看见,骂我:回来都不说一声?过了会儿,另一位前室友来了,他装出更生气的样子:跟他说都不跟我说?
离职前找人事办领导签字,很难见到人。他管着三千多号人事关系。在焦心中挨过好几个星期,实在等不及,越级给更高层领导发了短信,又跑到办公室门口堵,大领导点了头,终于可以约到人事办主任了。他挽留几句后签了字,祝我有更好的发展。
后来各部门签字,人多事烦,折腾了几个月,每周从望京跑回八宝山。轮到签字,才知道原单位的庞杂。连精神文明办都要签。好像是搞计划生育的?因为单身,在单位待了三年,没去过精神文明办。签到最后,是工会。打电话去,问该找哪位领导,一个陌生男中音让我直接去,去了发现,竟然是之前的人事办主任。原来他已调离人事办,来到工会。签字单的第一栏是他,最后一栏还是他。第一个字签了一个多月,第二个一分钟都不到。他的精神气色比以前更好了。管人事时很难找,现在听说很容易在健身房碰到他,一起打乒乓球。
漫长的离职让我学到的东西比入职三年都多。三年里没有机会接触的人和事,离职才有机会接触。三年前,因为一位领导赏识,我入职那家单位,到离职才有机会和他做一次短暂的面谈。那天早上给他发短信,他一直没回,我几番打开手机斟酌发出的消息是否有言辞上的不妥,也因此无法安心做别的事,直到傍晚,收到他的回复,说正在医院。
北京的雪还没有落,但快了。七月的时候,因为心焦,每天在眼科医院暴走十公里,看计步器的数字一点点增加,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成就感。当时希冀这个数字到明年夏天涨到五千公里。九月手机坏掉,数字变成了零。三年前和两位室友在北海划船的照片也没有了。那些保留着往日友情的印迹就此消失。不过,并不是因为友谊的淡去,友谊也许早就淡去,只是印迹还在。而印迹的消失,是因为手机偶然坏掉。
万事如此。我又回到眼科医院,不是暴走,也不是追忆,是检查眼睛。如今每天晚上,我裹紧帽子在北风里前行,是为了回家。我不再记录走了多远。记下的只是数字,无论数字如何,该走的路都得走。无论一片云何时离开天空飞向大地,该来的雪迟早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