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汽车在蛇蜕似的
窄街里缓行,刷了石灰水的椿树
以及“故乡”这个词的
乏味折磨。冬天灰白的光
落在塑料座椅上
仿佛文征明画中擦皴的山石。
我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衣橱前
端起青杏似的胸脯
而落灰的穿衣镜在擦拭中不断膨胀。
随后,祖父丢开生锈的洒水壶
大喊着什么。什么呢?
碗橱残留着明矾
和煤油的气味,他俭省的一生
都在诅咒长江边那一小块充公了的
湿冷的土地。
六月,绣球花怒放。
静穆的礼堂。午夜时分
一艘蒸汽船忧郁又延迟的汽笛声。
一个傻头傻脑的寄宿生
迎面走来,腋下
夹着托马斯·曼的《魔山》
冷咖啡的残渣和一座体育场的欢呼
在胃里反复搅拌着。人群涌来
在售卖香烟、硬糖
和碎花布的杂货店外排起长队。
我们的疯邻居,镶金牙的
嘉良伯伯一路跑来
朝少女们的短裙吐唾沫。
黄天源门口,浑身淤青的外公
松开腰间捆绑的条石
打算和往常一样叫碗头汤面
再去澡堂泡上半天。
而姑父心不在焉地套上翻毛皮靴
叼着烟,蘸肥皂水刮胡子。
我喜欢他的所有举止
粗犷,沉稳又有一点儿狡黠。
但乌鸦在乱飞
大运河在推土机和废墟间
懒惰地流淌,不留下任何倒影。
没有谁可以阻止告密者
或让他们远离朽烂的楼梯
这些我爱的,必死的人。
空荡荡的车厢里
一架收音机嘶嘶啦啦
唱着“何妨一起付汪洋”[1]……
太寂寞了,我想起
你的叹息,雨中洇开的睫毛膏
你最后的遗言——“快点,快点!”
但我只是一个成天在街上
闲逛的男孩,为蛀牙
或撒谎而苦恼,不会想到
有一天生命会快过飞掠的站牌。
公共汽车突然拐弯
穿过两排光秃秃的行道树。
我看见他们拎着饭盒
站在原地,沉默地看向后方
假装还有一趟车驶来。
太阳升起来,照着脚下
不断消失又延伸的沥青路。
每个人的脸都因为死亡闪闪发亮。
注释
[1]注:引自苏州评弹《杜十娘怒沉百宝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