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梦中世界,给人带来的时常是虚无缥缈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画沁雨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在一间房屋中,屋内样式别致,桌上正在煮茶,墙上有面铜镜。画沁雨尝试移动脚步,而后缓缓来到镜前,透过镜片,稚气未脱的面容映入眼帘,自己似乎回到了十三岁的时候。
正疑惑时,屋门突然推开,一个男子出现在面前,待看清对方面容后,竟发现是张昌宗,脸上已经展露出狞笑。画沁雨顿时惊恐起来,双手不住颤抖,骨子里的恐惧迫使她想要逃出屋门,然而刚抬起脚却摔倒在地,不知为何自己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她瘫软在地,求饶哭喊,绝望地看着阴影遮掩整个房间。
画沁雨吓得大喊起来,双眼也随即睁开,余惊久久缠绕。等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木屋的榻铺上,屋门虚掩,从中依稀传来一丝秋凉湿气。从屋门空隙中看去,一片初秋风光映入眼帘,不时有数片红叶被微风吹进屋内,飘摇几圈后轻轻落在手边,点缀一番风景。
周遭一切让画沁雨颇感茫然,她勉强坐起身,长发披散于肩,脸上微染红晕,精神状态有些迷离,估计是昏迷太久又做噩梦所致。不过她记得自己昏迷前还处在窦怀贞的府邸里,在意识模糊时依稀感觉到了简在雾的气息,莫非是他将自己送到此处来的么?
正疑惑时,屋门突然推开,一位身着道服的女子与端着托盘的侍女走进屋内,看到画沁雨已经醒来并坐起身时,先是惊讶,而后快速来到跟前。
“没想到这么快你就醒了,若常人受此等重伤,怕是十日也难以动弹。”那位女子探视道,“虽然你现在能够起身,不过伤势未痊愈,还是先躺下静养吧。”
“好……”尽管有些不知所措,画沁雨还是顺从地躺了下来,随后打量起那位女子,“请问足下是……”
“哦对,忘了介绍自己。”那位女子微笑道,“我名为玄玄,乃大唐玉真公主、太子之妹,平日里称呼我的道号持盈就可。”
听到玉真公主的解释后,画沁雨愣了一会,随后才回忆起从前确实听人提起过李隆基有两个同母之妹,分别是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此二人皆年少出家,在长安筑有道观,平日里潜心修道,只有在重大事件或节日时才会出现。
“谢公主相助……在下无以为报……”画沁雨勉强拜谢道
“切勿妄动,你现在身弱,最需静养。”玉真公主安抚道,“我本出道中人,救人施善乃分内之事,无须多礼。何况简将军曾在修筑道观一事上对我等鼎力相助,现在他将你托付于我照顾,我定然不会辜负期望。”
“简将军?是简在雾将我送至此处的么?”
“是的,不过简将军似乎有要事处理,是万骑侍卫将你送到此处的。”
果然不出所料,确实是简在雾将自己送到此处的。没想到自己又一次被遇险为简在雾所救,真是颇为戏剧。
“对了。”画沁雨突然想起什么,“简在雾如今在何处?”
“我也不太清楚。”玉真公主说道,“简将军倒是在你还处在昏迷状态时来看望过你,不过很快就离开了,说是还有公务要处理。”
“原来如此。”
看来简在雾应该没有因救自己而遭受祸患,画沁雨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正在二人交谈间,门外侍童来报简在雾到访,玉真公主忙命人将其请到屋内。不一会儿简在雾就来到屋内,先是对玉真公主作揖,而后就注意到已经醒来的画沁雨,眼神顿时变化,嘴角也禁不住微扬。
“方才我们还提起简将军呢,现在就登门拜访了,真是太巧。”玉真公主笑道,随即起身收拾了一下物品,“既然将军已来,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快和画侍女相处一会儿吧,方才她还担心简将军呢。”
“有劳公主照料。”简在雾拜道,“公主慢走。”
玉真公主不久后便离开此地,只在门口留下侍童供简在雾差遣。待众人离开后,简在雾便俯身询问画沁雨感觉如何,得到“无大碍”的回应后,他才舒了口气,紧接着就贴到画沁雨的面前,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
“怎么,雨姑娘担心我因招惹太平公主的势力而大祸临头吗?”简在雾问道。
“呃……”画沁雨看着他的表情有些无语,“我才没有。”
“不信,难道方才玉真公主说的是假话?”
“不信拉倒。”
虽然语气十分果断,但画沁雨随即脸红起来,思考一会儿后,才小声说道:
“好吧,我承认,确实是担心你会因此遭受祸患。”
“啧啧,难得有雨姑娘如此担心我的时候。”简在雾笑道。
“这是什么话,但凡遇到危难,我何时不曾为你担忧过,只是嘴上不说而已。”画沁雨不满道,“何况此事因我而发,若你因与窦怀贞等人发生冲突从而受难,我就算拼死也会把你救出来,至少也能给你保个全尸,大不了和你一块死。”
“好好好。”简在雾一把握住她的手,“有你这句话,我死也没有遗憾了。”
“……别太肉麻。”画沁雨被整得有些不适应,“话说回来,这件事是怎么处理的,你究竟会不会落难?”
“哎呀,没你想得那么严重。”简在雾摆摆手说道,“本身窦怀贞在长安宫劫人、动用私刑已属大罪,我身为禁卫万骑,在掌握证据的情况下前去捉拿窦怀贞属于分内之事,后来能让崔湜将他带走就已网开一面。何况眼下局势紧张,太子和太平公主双方都在找对方的过错,窦怀贞一事若硬要追究,就算有太平公主默许和崔湜保护也逃脱不了罪罚。鉴于此特殊情况,即使太平公主知晓此事也不会声张,毕竟牵扯到关于自己得舆论问题。”
“原来如此。”画沁雨舒了口气,不过转而又想到自己的处境,“如今发生这种事情,我看样子也是回不去公主府了,也不想再回那个地方。”
“啧,就算想回也回不去啦,我用一些陈年旧事逼迫崔湜等人向太平公主报告说你已经在私刑中死去,不会再有人来骚扰你了。”
简在雾随后掏出一张纸,在屋外点了一个火堆,而后将它扔了进去。
“这是……”看着熊熊燃烧的篝火,画沁雨有些疑惑。
“你的卖身契,是薛崇简得知你的‘死亡’消息后给我的,他给我时还一副沉重的模样,以为我也沉浸在伤痛里。说起来,你被窦怀贞掳走的消息也是他差人告诉我的,将来有时间真应该好好感谢他一下。”
看着篝火中的卖身契不断燃烧,过去的片段也映照在火光中,曾经自己不到十岁就被卖为舞姬,几经辗转又到了公主府,家人也死于吐蕃战乱。身为舞姬时时常流转在生死之间,作为侍女又卑如鹰犬,迄今为止的人生都像是被人随意取舍的工具,悲哀又被动。
“谢……谢谢你。”
画沁雨轻声说道,尽管声音细微,但语气十分坦然,毫无从前的冷漠。简在雾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突然笑了起来。
“呦,难得能听到雨姑娘道谢。既然如此诚恳,我就大方的接下你的谢意啦。”
篝火中的卖身契已化为漫天灰烬,一股解脱感和放松感逐渐沁润内心,目光跟随飘飞的灰烬一同飞扬。画沁雨没有言语,她坐起身来向外望去,屋外天空广阔,鸟虫和鸣,漫山美景尽收眼底。
此处道观位于半山腰,绯黄杂间的树林漫山遍野,汩汩溪流在暗处流淌,水声入耳,白云轻薄如丝,湛空洁净如洗,巨石在树林间矗立,仿若无言的守林人。大雁在空中飞掠,高吭直传天际,斑鸠也在树丛间起伏。秋高气爽,夕阳与彩霞相映,灿烂余晖洒落山野,寒凉暮风呼啸而过;阵阵枫叶随之飘洒,哗哗枝叶不绝于耳;树林间缤纷繁落,宛如一场绯色的林间大雪。
残阳余光照拂在画沁雨身上,散落在肩的秀发华若绸缎,面容更加明媚,略微呆滞的眼神倒映山野景色,身段愈发俏丽,如同画中美人,此等绝佳风景让简在雾移不开眼,神情十分痴醉。
“干嘛呢。”画沁雨发现简在雾望着自己出神,在他面前晃晃手。
“呃……没什么。”简在雾恢复原貌,“只是觉得今日风景不错,十分衬得上雨姑娘的花容月貌,故而禁不住看出了神。”
“……油嘴滑舌的习惯是一点儿没变。”
画沁雨抱起胳膊,在被子里盘坐,望着天高地远、落叶纷纷的景色,似乎想起些什么事情,不久后微微叹息。
“怎么突然伤感了。”简在雾俯身道,“莫非被我刚才的话给弄委屈啦?”“别自作多情,我只是……”画沁雨有些支吾,“只是一想到这种悠闲又轻松的时光十分短暂,不知道以后是否还会复刻,就觉得有些遗憾。”
“有是有,不过什么时候有确实不得而知。然而说到底,人生本就无常,又有谁能预料到日后会有什么等着自己呢?”简在雾说道,“即使前半生顺畅如无所遮挡的原野流风,后半生也可能落魄如风暴散去后的残云细水。”
“说的是啊。”画沁雨支起下巴,望着远处的落日和湖水,“我们的一生或许就像是映在水中的落日,时而沉浸在虚无缥缈之中,也不知道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否有意义,摆脱不了离开人世的结局。”
“难得雨姑娘还想到这些。”简在雾说道,“不过一个人就算生前位居世界中央,死后也不过是尘世边缘的一块碑罢了,结局与我等小人物一般无二。唯一不同就是我等小人物对世界的认识愈多,反倒会愈发感到乏力。”
“谁不想主宰自己的命运呢,只是有时面对世间一切难以下手。”
“对啊,所以大部分人的一生说到底也只是在雨雾里毫无目的地漫游而已。”
“既然如此。”画沁雨伸出手说道,“现在已经没什么可以束缚我的事情,也没什么可以束缚住你的,那之后的道路,就由我们自己开创吧。”
简在雾一愣,这是第一次画沁雨主动朝自己伸出手,也是为数不多能看到她如此自信的表情,现在的她,已经与过去的不同了啊。
“犹豫什么呢?”画沁雨质问道,“怎么,你退缩了么?”
“没有没有。”简在雾笑道,“我只是太过激动,一时间呆住了。”
一语说罢,简在雾伸手握住画沁雨的手,余晖最后的光芒照耀在二人的手上,在暮色浸染的屋内映射出白光,将他们的内心也一并照亮。
由于玉真公主的道观不得随意进入,画沁雨也就一直安心在此处居住,并无人发现异样。简在雾不时来到此地看望她,直至她的伤势痊愈才逐渐减少次数。
与此同时,身在东宫的李隆基查阅手下递来的关于水旱的上报文书后,心中愈发焦虑,本身太平公主势力就在不断压迫自己的权力,眼下大唐境内不少地方遭到天灾,如若自己将来无法掌权,不知自己和大唐会是何种结局。
何况李隆基此时发现朝中不少大臣皆已倒向太平公主阵营,就连禁军方面也被渗透,依照眼下情况,必须要尽快找到动手时机,否则将永不得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