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阴山后约莫半月,众人便到达单于都护府,并在其指引下前往邺县。
此前邺县名为邺城,早在十六国时期就是北方政治中心,高欢更是将此地作为都城,与南朝和北周三分天下。直至后来北周灭齐,邺城也一直是北方实力最为雄厚的地区,不过这种繁荣并未持续多久,后来北周尉迟迥不满杨坚篡位继而在邺城起兵反抗,杨坚派人镇压起义后发觉邺城易守难攻、民风彪悍,为防止河北地区再生动乱,便一把火将邺城烧毁,沦为荒野之地。
后来高祖莅临长安,视察天下时将此地改名邺县,与安阳、相州一并管理。虽无法恢复往日荣光,但也较从前增添了些人烟气息,民风平淡朴实。
此时邺县正值清明,微雨蒙蒙,水雾漫街,细雨为古城覆上一层朦胧面纱。道路泥泞,水雾遮掩,车马难以前行,众人便一连多日在驿站休憩,等待雨势稍弱、洒扫道路后再择日启程。
多日阴雨,水汽凝重,望着周遭一切,画沁雨觉得有些心闷,便离开驿站四处闲逛,街道行人稀少,在朦胧雨雾中独她一人漫步。待雨势趋强,油纸伞不胜风力,画沁雨只得暂在一处茶楼歇脚,她在门前看着长街逐渐布满雨阵,不自觉伸出纤手试探,当清凉的春雨轻轻落入掌心时,一种奇妙轻盈的感觉油然而起。
自幼时入公主府以来,画沁雨还是第一次度过如此悠然的时光。
“呦,门前探雨,想不到雨姑娘还有此等雅兴。”
一阵声音从后传来,虽乍然一听有些惊讶在此地还有人认识自己,不过很快画沁雨就从对方的称呼和腔调中辨认出来者是何人。果不其然,不出片刻简在雾那令人不知该如何评价的笑脸便从一侧闪现在自己面前。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雨姑娘,真是难得啊。”简在雾打量道。
“闲逛也能遇到简大公子,对我而言真是不走运。”画沁雨耷拉着眼睛,“平日最喜欢闲躺着的你,此刻不在驿站待着,怎的到茶楼消遣来了?”
“哎呀,在驿站待久了也会闷嘛。”简在雾洋洋道,“何况我若不因闷得慌而出门闲逛,也不会在此处碰到雨姑娘。”
“啧……你可别是故意跟踪我来到茶楼的吧。”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是那种偷偷摸摸之人。”简在雾说道,“来此地之前,我还在郊野的山上闲逛,雨势加大后才来此处暂避风雨,只能说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碰见雨姑娘真是上天赐予我的绝佳缘分啊。”
“真是油腔滑调。”画沁雨面露无语,“怎么以前晴空万里都不见你外出,今天细雨绵绵倒开始踏青了?”
“毕竟雨天出行别有风味嘛,何况我还带了些东西给你。”简在雾说着从背后掏出一个布包,“本想回到驿站再给你,既然在这里巧遇了,便现在给你吧。”
画沁雨有些诧异,不知面前的布包里装的是什么,待简在雾打开后,一群白芷花赫然映入眼帘,白洁无暇,香气微扑,略沾雨水,宛如纸伞,静躺在布包中,蕴含淡雅气质,如同雨中少女一样令人产生无限向往和遐想。
“这是……”画沁雨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这是你从郊野采回来的吗?”
“对啊,这可都是我亲手所采。”简在雾得意道,“我知道你常年待在公主府,对于名贵香薰早已司空见惯。而白芷花并无那些香薰的繁杂、浓重气味,本身清香袭人、秀丽绰约,实在适合送给像你这般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呃……”画沁雨一时间有些迟疑,“可你平白无故为何送我白芷花呢?”
“感谢雨姑娘一路相助,而且香花配美人,本就是人之常情。”简在雾一脸自信,“怎么样,这些理由充足吧。”
“可是……”画沁雨思索道,“我并非美人,也不需要花来陪衬。”
“不不,并非如此,而是雨姑娘太过谦逊致使美不自知,再者说这些白芷花不仅可作陪衬,也可以散发芳香、沁人心脾。”
“这个么……”
见画沁雨有些犹豫,继而趋于沉默,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简在雾见状在心里暗笑,随后悄悄把拿着花的手放到画沁雨身后,趁她不注意时将白芷花小心地插在她的头发上。大功告成后,简在雾欣赏着画沁雨的样子,露出一副得意的笑容。
“喂,干什么呢,这么傻愣愣的。”画沁雨注意到简在雾有些不正常,随后意识到了什么,“你对我做了些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给你头上插了几朵花而已。”简在雾解释道,“毕竟雨姑娘本就姿态倾城,佐以簪花愈加俏丽,令人看得入迷也很正常吧。”
“什么?!”画沁雨这才发现自己头上插着白芷花,“快给我拿下来!”
“别嘛,这样多好看,还是别拿下来了。”
“算了,我还是自己拿下来吧。”画沁雨叹了口气,“毕竟花儿对我来说,还是显得有些不合适了。”
“啊?怎么不合适了。”
画沁雨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摘下白芷花,静静望着它,眼神中似乎透出一股悲悯和哀怜。简在雾发觉自己方才的话可能有些不合适,现在来看,估计是刚才某些情景让她产生不自在了吧。
此时街道上传来一阵马铃声,一行车队穿过雾气在街上行走,所载之物皆用绸缎包裹,一旁还有侍卫护送,遇到泥泞之处有专人铺路方便通行,整条队伍连贯数百米,阵仗十分浩荡。
“看到那条队伍了么。”画沁雨突然问道。
“唔?是刚刚走过的队伍么。”简在雾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张望了一下队伍的旗帜,“从人员和队旗来看,似乎是太平公主的运输队,专门往公主府运输各地的名贵香料和木材。”
“没错,这些人都是公主府的人,每个人都各司其职,每个人身居何位都有对应的衣物配饰,擅自更改的下场只有驱逐流浪。”画沁雨喃喃道,“现在知道为什么白芷花对我来说不合适了吧。”
“这……”
简在雾听罢有些慨然,先前只听说太平公主只手遮天、广进财源,控制欲和警戒心极强,却没想到对身边人的掌控已经到达了此等地步。运输队伍逐渐消失在雾中,蒙蒙雨水依然在眼前零落,清风吹过风铃,玎玲声阵阵入耳。视听的感受在简在雾的心中不断回荡,他望着灰蒙的天空若有所思。
“没事儿,我认为合适就行。”
过了半晌,简在雾冷不防冒出一句话,表情异常淡然从容。平日里见惯了他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样子,乍然如此正经,画沁雨倒有些意外,随即苦笑起来。
“怎么,你一个万骑果毅的话,倒比镇国太平公主还有分量么?”画沁雨歪头道。
“太平公主的想法与我无关。”简在雾靠在门口,“何况公主只是人世过客,真正能够左右命途和身份的还得是自己。”
“哈,说得倒是容易。”画沁雨冷笑道,“即使飞鸟能够腾空万里,也会拘束于天地之中,况且当下低微之人远不如飞鸟自由,性命也卑贱比狗。倘若一眼就看到自己的结局,又谈什么掌控命运。”
“人的一生本就是跌宕起伏,若不尝试,又如何知晓最终结果究竟为何呢?”
“看来你是尝试过了?”
“算是吧,我若是当初不跟随太子前往潞州,说不定今天还只是个游手好闲的颓然公子哥呢。”简在雾抱起胳膊,“虽然来到潞州后也多数时候像宰予一样‘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过相比之下,能够拥有选择的自由,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人感到厌烦。”
“说到底,你不还是得听命于他人,只是换了个环境和对象而已。”
“尽管我处于万骑、须听从太子调遣,但太子同样重视万骑,万骑也与太子保持同样的志向,彼此间相互依靠、共谋大业。”简在雾说道,“当然,自古帝王猜忌心重,必要时刻连亲人都可残杀,何况是部下。不过我官阶不高,也刻意远离政治中心,在长安没有威胁,除非他人陷害,否则没有理由招来祸患。”
画沁雨听罢,并未立即回话,而是默然不语,许久之后,缓缓叹息。
“我何尝不知自由和选择的好处……”画沁雨呆望着长街,“然而我与你不同,你身为近卫,曾立下军功、颇得赏识,我只是一介婢女,地位卑下、毫无尊严,又有令人惧怖的过往,公主府能收留我、给我一个安身之所就已大仁大义,我没有理由奢求更多或认为天命不公,毕竟彼时和当今权贵纷争、人命如霜,在这种世道下仰仗他人的力量能活下来就已足够幸运。至于说什么掌控人生,只是一个奢侈又虚幻的醉后大话而已。”
“即使你甘为人下,若你不具备兵气力量,太平公主又如何会收留你?”
“有价值之人才会被重视,我虽厌烦这股力量,但也算是得到收留的资本。”
“被人控制像蛊虫一样自相残杀,奄奄一息之时又被意外发现,进而卷入另一个权力漩涡,这样真是一个好结果么?”
“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画沁雨发觉到不对劲。
“早前薛将军便已将你的部分经历告知于我。”
“看来低估你的人脉了。”画沁雨苦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出身卑劣,先被当成蛊虫,后又卷入漩涡,走到哪里都是遭人唾弃的下人,生来只是当工具的命,又为何枉费口舌来劝我掌控自己的命途呢?”
“不,你并不卑劣。”简在雾的脸上浮现出认真的神情,“那些将一切强加于你身上的人才无耻下流。再说暮春落花尚有人怜惜,何况是一位女子,我并非枉费口舌,也不全然是同情和惋惜,而是真切将你当作一个俏丽的女子,一个实实在在、有尊严有血肉的人。”
“这……”画沁雨虽有触动,但仍然有些疑惑,“可你……不觉得无视身份差距和阶层十分可笑么?也不觉得‘婢女尊严’说得有些天真么?”
“诸如此类的阶层划分皆是迂腐文人之做法,与我无关。何况婢女也是人,如何没有尊严?一些荒唐的言论只是位居上层者更好掌控国家,不与其同流合污的我等人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我所想的,就是将你当作值得信赖和共事的同伴,不论身份高低,也不论立场居何,只希望我等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必再受不平等的待遇,也绝不用所谓的规矩压制一切无辜的人。”
简在雾的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就连门前的雨势都减弱几分,清风也发出轻微呼啸声。听完这些话后,画沁雨愣在原地,久久出神,长久以来权力压迫的框架束缚着每个人的心灵,她曾试图冲破束缚却无从下手,内心对挣脱束缚的渴望也上下不定,一直生活在纠结中。她重视同伴,却也害怕羁绊,每当她面对同伴时就会回想起当初被迫与其他被养蛊的舞姬决斗之事,那种手上沾满朋友和同伴的鲜血的感觉让她彻骨刺冷。正因如此,她才会在与简在雾的共处中难以正视同伴关系,也不敢对未来进行任何构建和推测,生怕稍有不慎就会堕入深渊。何况长久以来居于人下也让她愈发自闭,对一切都难以产生兴趣。
本以为简在雾的到来只是过眼浮云,却不曾想他却对自己的生活产生了巨大影响。过去画沁雨总以为他只是一介玩世不恭、浪荡不羁的军痞,但他正视人的本身、无视身份和阶层的理念让她不由得刮目相看,加之他在金山城冒险相救、于郊野采花送予自己,无一不在透出关心和照顾。不过真正让画沁雨为之动容的,是在纷杂争斗、波谲云诡的社会中,在权力互相较量、拜金仰贵之风盛行的世界里,简在雾能抛开一切因素,将自己当作一个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人。
长久活在阴影和暴雨里,被人视作卑贱和走狗,本以为余生必将潮湿黑暗,却不曾想会有一缕阳光在不经意间流入心扉,内心深处的湖水也逐渐泛出波澜。
突然间,脸上划过一丝温热的感觉,画沁雨本以为是雨水,伸手拭去,却发现是泪水,她竟不觉间流下了泪。
再看简在雾时,他则是一副从容的微笑。
顷刻间,画沁雨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顿时如雨注,先是轻声抽泣,进而呜咽,最终还是哭了起来,心中情绪随细雨不断飘洒。长久以来生活在潮湿的角落里,除了杀伐别无他事,残忍、血腥让她无法正视自己,卑贱、低下的字眼如影随形,仿佛漫步在蒙蒙雨雾里,只能原地踏步,找不到方向。直至今日,才有人真正从雾中找到了自己,出路的方向也隐约出现一束光,虽然并不十分明亮,但已经足够指引方向,她也势必不会轻易放弃。
此时阴云逐渐散去,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街道,雨水折映光芒,波光粼粼。
“天已放晴,我们回去吧。”简在雾抬头望道。
“好。”画沁雨也止住了泪水,脸上浮现出赞同的表情,但比以往更加坚毅。
临行前,简在雾依然止不住促狭之心,悄然将手里其余的白芷花插在画沁雨的头发上,并为自己的杰作洋洋自得,殊不知画沁雨早就发现了他的行径,只不过这一次她并未再摘下,而是任由白芷花在自己的头发之上随风飘扬。
白芷花的气息轻飘几里,与雨歇后的天空相互映衬,共同伴随远行人的旅程。
她会一直戴着白芷花,不论何时都不会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