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承认财政学为一个独立的学问,是最近的事体。在此以前,关于财政学的研究,不过是认做政治学和伦理学的一部分或是经济学的附属品,是不容许它独立的。

不消说,关于财政的议论和研究,由来很久,东洋方面,在孔、孟的教训中间,关于现今所谓财政的意见,是非常丰富的。就是日本在旧幕府时代,甚至远溯古代,关于治国的财政政策,也曾由聪明的政治家确立过了。若就西洋说来,那更是不消说的事体。在古代希腊学者和哲学者中间,在罗马优秀的政治家中间,也曾有对于财政的认识真正值得锡以科学的名字而令人怀想的伟大学者。从中世起到近世止,要是求倡导财政议论的优秀学者,为数决不在尠。

关于财政的议论,由来很久的事体,是当然的——无论在什么时代,在什么社会,凡站在支配地位上面的人们,因为要维持及扩大他的权威,于是便把仓廪常满当做政治的要谛。要是想诉诸战争而扩张领土,拥有强兵而侵略别国以宣扬其威风于中外的话,那末,因此便要很大的物质的准备。有志之士,便有试行献策的机会。再国库的负担,要是不从庶民一般生活中间榨取,便难求其丰富,这也便是有志之士展其经纶的机会。譬如法国有一位学者说是课税于民的真谛,便像不使家鸭叫喊而绞杀它的方法;又像德川家康的谋臣本多利明,把百姓比做胡麻的油,愈绞则愈出油;也有人把百姓譬之井水,若汲之过急,便会枯竭,若徐徐汲来,便不至于有枯竭之虞,而自由大放高论。不消说,不仅只有这种残酷的议论,就是慈祥恺悌 恺悌(kǎi tì),和乐平易的意思。的意见,也是有的。不过支配者用国家的名义而采取的财政政策之中心点,到底在哪里?说来便不外乎是凭榨取经济力来培养武力而已,是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政治而已。这种事体,不能不说是榨取富力的财政,庶民是纳税机关,又好像是一个为被烹割而使之肥硕的家禽。

在这样的时代和社会,其财政知识和财政政策怎样?大抵是无庸说明的。这样的财政意见一竟到近世止,便是各国一般所发表的财政意见。再这种意见,因为政治的便宜计,混的有宗教议论在内,却是当然的;将权力者的私囊和庶民的财政看作一样,宫中府中没有分别,也是当然的。

但是人类的知识,已能打破迷妄的暗雾,对于事实的把握已经开了认识之眼,自然科学发达,已能引导社会现象的认识,于是不当之社会的前提被其打破;真实的财政知识被其统一。不过这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却是经过长期的思索和批判,才能够引导到这方面来的。

关于财政的断片意见,已经应着时势之必要而诞生,不过仅此还是没有名之以学的价值。财政意见能够认识为学,是一定要将财政现象用一定方法而统一整理。财政之成为学字的机运,到十七八世纪才只有一段进境。财政学的最先觉,在英国则为配第(William Petty)在德国则为尤斯蒂(J.H.Gottlob von Justi)集其大成的官房学派,再在法国则为重农学派的一群学者,特别是其中心人物的魁奈(Francois Quesnay),然集其思想之大成的,则由英国的亚当·斯密(Adam Smith)才只组织完成,这是丝毫不错的。

于是财政学的认识,渐次便有定其模型之倾向。至于财政学的认识之中心概念,还是各人所见不同,若是大概说来,含混的固然很多,但是“实在”和“当为” 此处的“实在”应该指的是今天学术界用的“实证”;“当为”应该指的是今天学术界用的“规范”。之统一的联锁,也可以看出。而作为其认识和思想统一之基础的,便是国富的增进、资本的蓄积,尤其是把资本的蓄积当做财政的重心,这也却正是时代的要求。从十七八世纪起一直到现代,便是资本主义经济急速进步的时代,财政学的认识,不过是乘此机运而自行用同一原理来尽一方之职务而已。至站在资本主义财政原理上面的学者,在现代各国中间,还是占最大多数啊。

就是在站在资本主义的财政原理上面的学者们中间,也是因为研究方法不同而发生各种系统的。有将财政现象还原于个人心理而分析,用以阐明财政现象的学者,比如萨克斯(Emil Sax)以及属于这个系统的,便是这派的代表;有想将社会政策作为附庸的原理而统一财政的认识与思想所谓瓦格纳(Wagner)的系统。

反是,洞察资本主义财政认识的奥蕴,从别方面精于认识的高调之学者们,最近更加精锐,在这中间有以社会学的认识为财政学的基础论的葛德雪 这里的葛德雪,原文为“哥德雪”,但后面译者又将其译为“葛德雪”。现按今天习惯,统一译为“葛德雪”。(Rudolf Goldscheid),也有努力将观点放在社会科学一般的根本原理上面的,在这中间站在唯物史观上面的马克思主义的财政认识,不能不说是顶彻底的。

于是属于财政学的认识方法的系统,便有多种。在和各有各的背景、基础、伴侣的经济学、政治学、伦理学的关系上面,学说的分类,越发纷歧,学说间的对抗,也便在这里有了。所以凡属社会经济的认识之纷歧,都不能不说是由于社会阶级的对立之反映。

然则财政学究竟想向哪一方面前进?

有将财政学当做一个技术学的,便是最近独立的财政学者梅哲尔所思考,将内容过于驳杂的财政学加以整理,而努力求财政学所特有的认识对象,排除政治、经济、伦理芜杂分子,而专放在赋税与公债的技术以内,这大概和社会学方面的形式社会学树立的运动与其态度上面是相通的。这大抵也是一个方向。

然而也有许多财政学是官房学派的遗物,此外没有什么东西。有的系统,仅是记述财政现象而已,没有科学的认识。有的系统只以罗列财务上的各种统计为事,而对于计数的所以然之原理没有只字提及。有的系统专是财务行政之皮相的说明,不过是官府御用的结果。有的系统是陷于小主观而拜倒于已有的偶像下面,失掉学的原意。

财政学是要求科学的认识,财政是以权力团体的经济统制为其所特有的研究对象。其认识 原文是“認職”,当为“認識”,正文已改正。的领域,既然特定,然在这里可以看出的原理,没有离开社会经济的一般原理而孤立的道理。在这里可以当做财政学问题的重心,便不能不说是由于研究的态度怎样,换一句话说,即是将财政学的认识放在社会经济的一般原理上面,于是社会科学一般的统一的认识,便没有这个可能么?

关于财政学史的研究方法,也有种种:(1)有以国不同而记述各国财政学说之发达变迁的,比如最近梅哲尔(Meizel)。(2)有用编年体的。及格尔诺夫(Wilhelm Gerloff)所编纂的财政学丛书上面把塞利格曼(Seligman,Edwin Robert Andeson)放在德国以外的财政学史,这是一个例子。(3)有以任何一个为中心而论列财政学说之变迁的,比如梅哲尔在财政学丛书上面所编的德国财政学便属于这一类。(4)有取任何特殊问题而推寻关于这事的学说发展痕迹的,瓦格纳(Wagner)的大著,在这一点的资料,极为丰富,塞利格曼(Seligman)的赋税转嫁论、所得税论、累进税论等等,都可以说很好的财政学史。(5)最后有从社会经济组织上的原理而探讨财政学之发展的,由于这种方法,财政大抵可以和一般社会经济保持统一而阐明的。

本书大体是依据最后的研究方法而努力的,这是因为单是罗列各国、分年、各学者,都以为没有什么意义。

大凡学者的议论,必定要在一定的前提之下,财政学者的财政认识,也是由于作其背景的社会经济学说或是倾向资本主义;或是倾向社会主义而大不相同。我相信财政学史若是将用金丝贯串着的社会经济思想置之不理,尽管就是列举几百个财政学者的议论,都是决不能说到财政本质。若是这样说来,则就财政现象的各点记述与比较,决不能说是不必要。不,这因为将一个研究对象从事精密的研究,是必要的,决不待说。不过单是这样,关于财政制度与财政的本质,我以为是不能得到根本理解的。

由于以上的理由,关于财政学之史的研究对象,便有两大区别:(1)是以资本的蓄积为财政认识之中心的系统;(2)是由于社会主义的理论而图社会经济与财政之科学的统一的系统。至在以资本的蓄积为基础的认识方法之中,也有站在个人的自由主义上面,也有站在社会政策的主张上面,以及由于个人之心理的解释而阐明财政现象的。再在由于社会主义的理论而出发的中间,有只在社会学的财政认识便已终了,也有想将其关系完全建设在马克思主义(Marxism)上面的企图。

于是各学派互相竞争,而雄飞于学界。而又不仅只作为学者的议论而已,或是网罗于政党的纲领中间,或是作为社会运动的旗帜,而以求其实现为目的而继续斗争。

现在将以上所论的各种学说的发展,只就其系统之顶重要者论列。重视的地方,是在财政学说的变迁,至于各位学者的品评,则不介绍。有精粗不整的地方,也有从学说系统上说,是有名的学者而不加以批判的学者,比如关于资本主义的财政学说之史的发展,对于德国的黑格尔(Hegel  原文为“Hekel”,当是“Hegel”之误,已改正。)、孔恩(Cohn)、爱比西(Arberg),英国的巴斯塔布尔(Bastable),美国的塞利格曼(Seligman)、亚当斯(H.Carter Adams),固然是应当论列,然却无宁只举抓着财政本质的马歇尔(Marshall)为好。德国的学者,都是对于官房学的思想,非常浓厚,这是因为避免就各位学者一一加以深入的论评,所以才有此举。至于英美的学者,大概都是个人主义的色彩强烈,因为以前则可由亚当·斯密(Adam Smith),以后则可由马歇尔(Marshall)充分代表。若就枝叶之点论列,则是无限的。但是我以为就是关于学者的选择,也是有不少的不正当的地方。再各学者的议论,我以为是不能将其残编断简而肤浅的比较,自由加以论评,是就力所能及而把握各著者的财政学一般。所以有时不惮烦劳,乃至微细之点也加以介绍的地方。但是我以为虽然不能充分作为财政学史上的重要目标,然总可以在满足的形态之下而理解的。

本书的研究方法,大致已如上所述。至关于日本学者,本是应该一一论列,然而都可以说是属于资本主义的财政学系统,至于列举各位学者的论旨,则一切从略。因为外国的财政学史之史的发展即是我国学史的借镜。

于是我们研究财政学史,先从财政学的黎明发祥时代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