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瞿太素

  • 仙花寺
  • 钟道宇
  • 8969字
  • 2022-11-07 15:12:41

许多年以后,我对西洋人利玛窦说:“如果不是痴迷丹术,也许我就会像我爹一样,先是考取功名,然后再做个不大也不小的官。”

钩鼻碧眼的利玛窦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如果不是痴迷丹术,也许我就不会认识你。”见利玛窦仍不搭腔,我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那幅《山海舆地全图》,继续喃喃自语。那是一幅世界地图,是利玛窦应肇庆知府王泮的请求绘制的。窗前的一张桌子上,一字排开摆放着天球仪、地球仪、象限仪等各种各样的仪器。阳光从窗外斜斜照射进来,照到桌子上的三棱镜上,折射出彩虹一般的七彩颜色。时间就像阳光里那些飘浮的尘埃,游离而又恍惚,恍惚而又暂停。

那一刻,我不禁想起了我刚刚考取秀才的那些日子。那时,虽然可以从县学得到一点学费和生活上的补助,但我并不感到一丁点的开心。尽管我爹瞿景淳以学识、廉洁而享有盛誉,甚至他的书也到处为人所诵读,并受到崇拜,但我们家过得却并不富裕。甚至我妹妹出嫁时,我爹竟无力准备体面的妆奁。好在我的娘子吴氏稍有嫁资,而且慷慨大方,这才解了我们家的燃眉之急。我娘子之所以如此慷慨,是因为她始终相信,只要我发奋读书,在科举这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的话,最终是可以走向显达的。她始终认为,要彻底摆脱捉襟见肘的家境,这是唯一的途径,也是唯一的办法,当然了,前提是我不能再像我爹那样过于清高与廉洁。

事实上,如果我继续应乡试,然后再参加会试甚至殿试的话,是完全可以像我爹瞿景淳一样功成名就的。我跟我爹一样,从小便聪慧,都被当地人称作神童。我爹瞿景淳会走路时便能诵读《诗经·关雎》,八岁已可吟诗作文。无奈家贫,考取秀才之后,我爹瞿景淳为了生计只能久困于诸生间,以教书为生。一天夜里,我爹心中苦闷,于是泛舟湖上散心。船至湖中央时,我爹忽见有成百上千的火光向他逼近。当时,我爹并无惧色,厉声大喝:“景淳在此,来者何人?意欲何为?”火光竟应声而灭。经历此事后,我爹一下子恢复了自信,并发誓立志攻读,一定要考取功名。说来也奇怪,经过这件事之后,我爹竟一帆风顺,先乡试中举,然后翌年会试又中会元,接着殿试再高中榜眼,授翰林编修……我爹虽然高中出仕,可我却并没有感觉家境的明显改变。只因为我爹为官实在太清廉了。清廉到什么程度呢?譬如,郑王朱厚烷因冒犯皇上被废凤阳,我爹奉敕去册封其子朱载堉为世子代理封地之事时,世子心里很害怕,临别时以重金相赠,我爹竟拒不接受。当时恭顺侯为正使,已接受了世子暗地里送的礼金,但见我爹拒受礼金,也只好极不情愿地悄悄把礼金给退了回去。又譬如,我爹在礼部专典制诰时,锦衣卫陆炳怙宠骄横,先后娶四妾,还想册封第五位小妾,于是登门拜访请我爹草拟制诰。我爹断然拒绝。陆炳不死心,又去请权相严嵩代为说情,但我爹还是不答应。陆炳遂趁夜以整袋黄金送去作为酬金,可我爹仍然不为所动。

我爹瞿景淳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虽然身材矮小,弱不胜衣,但与贵幸权臣论理时却侃侃而谈,从不让步。他曾两次出任武举主考官,一次出任乡试主考官,还做过侍读学士,掌管翰林院事与太常卿,又做过南京国子监祭酒,后来还升为吏部右侍郎与礼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侍经筵,总校《永乐大典》与修纂《世宗实录》。按理,他如此位高权重,财富肯定会滚滚而来、源源不断,无奈他实在过于清高与廉洁了,始终没能给我们家带来多大的财富。家里人口众多,甚至有时候,我娘还常常拿不出银两来支付日常的开销。再后来,我爹积劳成疾,加之年老多病,只好上疏请求归养,家里也就更加拮据了。

我爹获准返乡养老,正是我痴迷丹术的日子。我觉得我再也不能像我爹那样了。那些日子,我正疯狂地寻找一种“贤者之石”。我始终坚信,只要找到这种“贤者之石”,就可以点石成金。不过,我花了大量的银两和精力之后,仍然一无所获。那些日子,对于我来说,时间开始变得越来越漫长,漫长得就像一辈子似的。那些日子,我不但为提炼不出“贤者之石”而苦恼,而且还要提防我爹的横加干涉而不得不随时携带沉重的丹炉四处东躲西藏。其间,我偶然发现童子尿的颜色与黄金的颜色非常相似,于是又开始相信只要收集大量神秘的童子尿,是完全可以从中提炼出黄金的。我兴奋地提着夜壶到处去收集童子尿。有时候,为了接到满月前一天男孩清晨尿的第一泡尿,我宁愿通宵达旦地等着。我浑身上下总是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尿臊味,大家都捂着鼻子说我是读书给读疯了。见不肖之子如此,我爹暴跳如雷,又不得不重金请山上的道士来为我治病。以至于许多年以后,道士挥舞着桃木剑捉鬼时不断晃动的身影仍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道士似乎是有点道行,不肖之子果然不再收集童子尿了。我爹一直以为是道行高深的道士用法力无边的桃木剑驱赶了妖魔鬼怪,然后把他儿子的魂给抢夺了回来。但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我之所以不再收集童子尿,是因为我终究还是没能从童子的尿液中提炼出黄金来。大量的童子尿被放在丹炉上烧了三七二十一天之后,精华最终归于一瓮。我往瓮中加入一些中草药汤后,再置于丹炉上烧至通红。忽一日,瓮中突然腾起一道烟雾,随后便有液体滴落并起火。我大喜过望,霍地一下站起来,迅速将瓮中的液体注入另一只瓮中并盖上盖子。等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我迫不及待地揭开盖子,满以为可以看到金灿灿的黄金,却不承想只看见一坨白蜡一般的东西出现在瓮中并散发出一种淡绿色的幽光。鬼火一般的绿光让我一阵晕眩,随即跌坐于地上……

我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就像繁星从夜空中飘洒而下,也像无数的魑魅魍魉眨着诡谲的眼睛,将天堂与人间连成一片。

黑炭般肤色、虎背熊腰的印度仆人正挥动着一把新会大葵扇在为客人烧水煮茶。小煤炉里的煤块在印度仆人扇动的大葵扇下,红通通的,一明一灭,并冒着蓝色的火苗。记得西洋人利玛窦曾经对我说过,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可以当柴烧的黑色石头。

我痴痴地看着那些蓝色的火苗对西洋人利玛窦说:“我爹不让我炼丹,让我好好读书,我没有离家出走。”

利玛窦摸摸自己的秃脑袋,咧嘴对我一笑,还是没有搭话。

“我爹让我为他生个大胖孙子传宗接代,我也没有离家出走。”

利玛窦又摸一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继续咧嘴一笑,还是没有搭话。

“可是,听说岭南肇庆府有个懂炼金术的西洋人,我就离家出走了。”

利玛窦还是一味地傻笑,还是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秃头,还是没有搭我的话。我真担心利玛窦老是那样摸他自己的光头,会把他的头皮给摸破了。

“后来,我就来到了岭南的肇庆府,见到了大师您。”说着,我站了起来,闭上双眼,然后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那幅巨大的《山海舆地全图》前站住。然后,我深深地吸一口气,突然睁开眼睛去看墙上的整个世界。

这时,我忽然听见利玛窦在我的身后说:“我突然间发现,你与肇庆知府王泮一样,当看到这幅《山海舆地全图》时,脸上露出的,似乎都是同样的疑惑表情。”

利玛窦继续说:“你们这种疑惑的表情,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你们之所以疑惑,是因为你们都第一次发现,其实你们的国家,并不处在世界的中央。”

天刚麻麻亮的时辰,我突然不怀好意地从后面抱住娘子吴氏光滑的身子就动作起来。

“去去去,还让人睡觉吗你……”从女人嗲声责备的声音中我可以想象她睡眼惺忪并且颇为意外的神情。

“别……别这样,娘……娘在外头听着呢……”

儿子娶妻多年,却没生儿育女,我娘心急呀,就隔三岔五地坐在我们的房门外一边抽水烟一边支起耳朵听动静。劣质的烟丝很呛,她一听屋里有动静,便紧张得想咳嗽,但怕影响屋里儿子儿媳的好事,只好咬着嘴唇强忍着。每次想象房门外我娘强忍住不咳嗽的样子,我就想笑。

“吹灭灯吧!”娘子压低声音有点不好意思地对猴急的我说。

“不,我想仔细看看你……”

“去去去!羞死人啦……把灯吹灭……”

“不,亮着灯才有意思。”

我似乎看见房门外我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也似乎看见节俭的她一反常态地噘起嘴唇对准水烟筒的筒口,噗的一声吹出那未曾燃尽的烟灰,又捻起一撮黄亮绵软的烟丝装入烟嘴,然后用火纸点着大口大口地吸起来。烟雾笼罩着她,她整个儿有种像轻飘飘的没重量的感觉。

隔着门板,我娘肯定清楚地听到了我故意而又夸张的喘息声。

“你为什么不大声喊叫几声!”我喘息着说。

“去你的,娘在外头呢!”

“别理娘,娘坐在外头不就是想听吗?”剧烈的动作,床板咿呀咿呀地山响,我的喘息声更高更急了。我娘肯定知道我是在故意气她。三天两头的,我娘都会被我爹支使到我们的房门外打探动静。

我痴迷丹术,曾经一度不近女色。没日没夜地炼丹,我常常半夜才返家。回家钻进被窝,我倒头便睡。一天夜里,正呼呼大睡的我被娘子吴氏的啜泣声惊醒。我揉着眼睛问她:“哭什么哭,病了?”她不吭声,压抑着越来越大的啜泣与呜咽。我不耐烦了:“半夜三更哭个不停,还让人睡觉不?”她不再哭了,转过身来瞪着我问:“你是不是想休了我?”我一下子坐起来:“你对我妹那么好,我干吗休了你?”她还是不太相信我的话,又不好意思地问:“你既然不想休了我,那又为什么不跟我……”

我一下子无言以对。我之所以对同衾共枕、晚晚用两只鼓胀奶子紧贴着我的娘子熟视无睹,一是因为忙于炼丹提炼黄金,累得根本就没有心思想这事;二是因为看过一些像葛洪《神仙传》那样的杂书,心里头或多或少还是有一些修身养性的想法的。时间长了,她受不了,便缠着我,要跟我缠绵。我便敷衍了事,又或总是照着书上说的弱入强出,只耕耘不下雨。

这样子,我的女人自然也就只开花不结果了。儿子痴迷丹术,儿媳进了家门多年仍没生个一男半女,我爹可坐不住了。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先是让我娘领着我女人上附近的寺庙求神拜佛求子,再就是遍寻名医号脉吃中药,终是无济于事。最后,我爹绝望地对我娘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真不行的话,只好休了她了。”我娘念及我女人曾经为自己的女儿置办过嫁妆,就支支吾吾地说:“要是不关她的事呢?”我爹突然若有所悟地问:“难道问题出在那忤逆子的身上?”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他们终于知道了问题果然就出在了我的身上。我听我女人说,我娘瞅个没人在家的机会,把她悄悄地叫到里屋,然后漫不经心地问我们两口子是怎么回事。我女人一听我娘的问话,眼睛立马就红了。她艰难地向婆婆诉说了自己的男人压根儿就不碰她:“他不干……我总不能硬来……呀……”我娘咬牙切齿地说:“不能就这样由他!”

当天晚上,我筋疲力尽地从炼丹房返家像往常一样倒头便想睡觉时,不曾想窗外突然传来“砰砰砰”三声敲击声,接着就听见我娘的声音:“太素,别忘了你爹和你娘还要抱孙子哩!”

我一下子弹坐起来。这时,一旁的女人就满脸迫切与贪婪,从后面突然抱住了我……

第二天一大早,我爹又把我叫到书房,神情严肃地训斥我:“太素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我低头不跟他争辩。等我爹训完了,我又回到自己的屋里,抱起自己的女人就赌气地又干起来。我一边干一边在心里想,我不干你们不乐意,但我干了不播种你们又能奈我何?我对那些杂书上有关房中术的说法深信不疑,我相信只要动而不泄或动而少泄,久而久之是完全可以使自己精气充沛、神形明慧的。这样,也许对我炼丹、炼黄金是大有裨益的。

为了能尽快提炼出金灿灿的黄金,我于是一反常态没日没夜地往媳妇的被窝里钻。这可把我女人给高兴坏了,她尽情地享受着来自男人的滋润,而对于男人只是为了取阴补阳而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这一点,压根儿就没想到。精疲力竭之际,我女人脸上仍泛着兴奋的潮红意犹未尽地对我说:“照这样下去,我想公公婆婆很快就可以抱上大胖孙子啦!”

可是,我女人自然还是只开花不结果。我女人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每次云雨之欢后,便留心察看。不留心不打紧,一留心自己的心都凉了半截。等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婆婆再追问起什么时候可以抱孙子时,我女人就脸红红地把真相跟我娘说了。

我娘又怒气冲冲地重新坐回我们的房门外。夜里,当我依然一如既往我行我素地与自己的女人行房时,我娘又“砰砰砰”地敲了三下窗,朝里说:“太素,只犁地不下种是不行的!”

屋里的我一下子泄了气,翻身从自己女人的身上跌了下来。

“死鬼,你别走……”女人正气喘咻咻,两条雪白的纤手又蛇一样地缠了上来。

“去去去!”我飞快地穿上自己那件终日不换的天蓝色绸衣,“我到外面去走走!”

出门时,我坏笑地剜了我娘一眼。我娘假装没看见,假装若无其事地吸自己的水烟。

“衰仔!”我娘看着我甩门而去,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

听见骂声,我爹从屋里走出来。我爹听我娘讲罢事情的来龙去脉,怒火蹿上喉咙,指着正抬脚跨过门槛的我破口大骂:“学炼丹术不够还学房中术,你这忤逆子不把我们俩气死不罢休啊!”

第二天一早,我爹看见从丹房里回来正哈欠连连地踏进家门的我,想一想我的所作所为,他就忍不住脱下布鞋朝我劈头盖脑打将过来。

我左躲右藏,最终还是躲避不及,被打得龇牙咧嘴。我爹不停手,我也就火了,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说:“别打了,等我提炼出金灿灿的黄金,然后再生个大胖孙子给你抱也不迟!”

“孽子!”我爹气得脸青唇白,右手被捏住了的他就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来打我。我见状,又捏住他的左手。我爹动弹不得,气得浑身哆嗦,就朝我的脸啐一口:“你猪狗养的!”我想不到我爹会这样,想想被人朝脸上啐一口会倒霉一阵子的,要炼出金灿灿的黄金来就更渺茫了,便用力一推我爹。我爹一下子跌坐到墙角,手脚朝天。家中的两个女人也就各自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扶起我爹。

儿媳妇泪流满面地要扶起公公:“爹,太素会改的!”

“改个屁!”我爹一把甩开她的手。我娘扶起我爹时,我爹已缓过气来,就气急败坏地冲进屋里去,随手抄起一条扁担又蹿出来冲向我:“我打死你这个忤逆子!打死你这个狗娘养的!”

我爹手里的扁担还没有打到我的身上,身体突然晃了一晃,就栽倒在地气昏过去。

一家人手忙脚乱地把我爹扶到床上。

我见闯了祸,便急急脚夺门而逃。

我爹这一昏就是三天三夜。等他悠悠醒来的时候,已是回光返照。我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就叫守护在一旁的儿媳妇去把儿子叫回来。

我女人来告诉我我爹让我回家,我还以为我爹躺在床上三天三夜恢复体力了,又要揍我了。我就想,事已至此,就让我爹再揍一顿消消气吧!这回可千万不能再反抗了。

我到了我爹昏暗的房间时,看见我爹的脸色蜡黄蜡黄的,有气无力的样子,根本就没有力气揍我。我看到我爹这个样子,突然就心里内疚起来。我走到我爹的床前,蹲下身子,把滑落床下的一角棉被拉上,然后对他说:“爹,我不是人!”

我爹一把抓住我的手:“答应爹……一定要生个大胖儿子……”我感觉我爹的手冰凉冰凉的,一股寒意直透我的身体,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我朝我爹愧疚地点点头,眼泪夺眶而出。我用手抹了抹眼泪,心此时痛得像有把钝刀子在不停地切割似的。我爹看见我答应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胸脯又剧烈地起伏着,一口气上不来,双脚便一伸。我蓦地感觉到我爹的手无力地垂下,心中一凛,仔细一看,再用手去探探鼻息,最终证实他已经离世,立马失声痛哭起来。一旁的两个女人,也呼天抢地地恸哭……

老人的灵柩终于下葬。我回到家里,天已完全黑下来。家里黑灯瞎火的,坐在墙角的我娘见我回来了,就点着一只灯笼。微光在她脸上一闪一闪,半明半暗中那张满布皱纹的脸全是哀伤与忧愁。“葬了?”娘问。“葬了!”我低着头答。我娘就说:“那就好,那就好,入土为安了!那以后你可要好好做人啦!”我用力地咬着干裂的嘴唇,点点头,眼泪汪汪的。我在心里暗暗发誓:“爹、娘,我一定为你们生个大胖孙子!”

儿子要生,但金灿灿的黄金还是要炼。这个念头,我从来就没有断过。我有个好朋友叫徐光启,考取秀才之后屡屡落榜,无奈之下只好流寓岭南一带以做教书先生来养家糊口。他回乡省亲,路过我家,便登门找我聊天。我们是同病相怜啊!他数赴科场屡屡落榜却总是不死心,而我痴迷丹术无心科场终是一无所获,我们好久没见,自然聊得很开心也很投契。聊着聊着,他突然说起岭南肇庆府来了两个钩鼻碧眼据说晓炼金秘术的西洋人,我听了眼睛都大了。我曾经听人绘声绘色地讲述过西洋人,也就是佛郎机人其实就是海上的怪兽,他们专吃童男童女,他们会把小孩放在锅里煮熟,然后剖腹挖心吃掉……西洋人懂黄白术,有倍金配方,会提炼黄金与白银,我是早有耳闻的,只是苦于朝廷海禁以致片舨不得入海,而且大海茫茫也不知他们究竟住在何方是否真的会吃人,最后迫不得已才放弃了出海寻找的念头。现在突然听徐光启说岭南肇庆府来了两个懂炼金术的西洋人,而且根本就不会吃人,我马上决定前往拜师学艺,希望能从这两个西洋人的身上学到西方丹学的真传。

世事总是如此的巧合,巧合得令人瞠目结舌。我抵达肇庆府的那一天,那两个西洋人正被迫离开肇庆府。我与他们的船在江上擦肩而过。那天的情景,许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忆犹新。

除了泪眼汪汪的我娘和我女人,没有人知道我背在身后的行囊里装着一个金灿灿的黄金梦。舟车劳顿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丹房里那种刺鼻的味道离我越来越遥远,娘亲拉着我的手不愿意松开和娘子吴氏依依不舍的相送也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吭——唷——!”古纤道上的纤夫弯着沉重的腰喊出的号子倏地响起:

“一条绳索长又长,脖头痛死顶硬上。一条绳索长又长,烈日当头唏嗬上。打风落水冷又饿,跌倒爬起算平常。一条绳索长又长,鬼叫你穷呀任它绑……”

我恍惚从梦中醒来,突然发觉自己已经站在一条逆水而行的船上。随着号子的节奏,我看见纤夫们沿着陡峭的岩壁吃力地迈动着赤裸的双脚。号子喊一声,脚下迈一步。黑色的纤绳,深深地嵌进他们古铜色的臂膀。

西江自桂入粤,逶迤东去,流至肇庆府的羚羊峡,河道陡然变窄,咆哮的江水有如一条桀骜不驯的巨龙。端溪水从南向北汇入湍急的西江羚羊峡,一泻千里,直奔南海。羚羊峡以东的斧柯山,绵延几十里,聚集着最为名贵的端砚石坑洞。端溪水用灵毓滋养了斧柯山的岩石,也孕育出附着山水灵性的端砚。船尾的老船工一边掌舵一边给我介绍还用肇庆方言唱起嘹亮的歌谣:“砚山条路确难行,子侄继承石为生;制得石砚人赞叹,兄弟儿孙为两餐……”老船工的歌谣与不厌其烦的介绍,不禁让我想起我爹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方研墨时发墨又快又好的端砚。第一天到私塾上学,我爹就把那方端砚郑重其事地交给了我……尽管自己的心思早已不在科场,但突然置身于端砚的产地肇庆府,我仍然可以感受到我爹当年那种深深的期望。想到那个被自己混账儿子气死的老人,我不禁鼻子一酸。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忽然又听老船工唱道:“白石佳人在海傍,天为罗帐地为床;日为宝镜朝朝照,月做银灯夜夜光;千载不梳龙凤髻,万年不换紫罗裳;可怜不见亲夫面,痛倚江干恨断肠……”唱罢,老船工指一指峡中山峰之上一座状如妇人站立的形态毕肖的巨石对我说:“客官,那就是远近闻名的望夫归石,石上还题有状元伦文叙的诗句呢,也就是刚才老夫唱的歌谣。”说着,老船工还把歌谣的大意与望夫归的传说又给我娓娓道来。老船工说以前肇庆府有一对家境虽贫却非常恩爱的夫妻,丈夫黄十五为了生计,到西江边随便上了一条船到上游的广西去打工赚钱。在广西黄十五找不到工作,只好以乞讨度日,有时找到工作,也只是替大户人家做帮工,仅能果腹。有一天他在码头做搬运工时,正好碰见了船主刘仁生。刘仁生见他诚实可靠,就把他带回自己的茶楼做小二。一晃五年过去了,黄十五的妻子牵肠挂肚,于是就天天到羚羊峡去眺望,只要有船从峡中经过,她就大声问:“我夫归未?我夫归未?”日复一日,十五娘声嘶力竭了,丈夫黄十五还是没有回来。最后,十五娘在极度哀愁之中死在江边这座山上。霎时天地动容,雷雨大作,十五娘顷刻间竟化成了巨石,屹立在江边山头。老船工最后讲,说来奇怪,十五娘化作望夫石之初,每当有船只经过,“我夫归未”的哀鸣,伴随着江风,常常会在峡谷中回响。有一次状元伦文叙坐船路过这里,听到“我夫归未”的声音,并且乌云密布,就问船家是怎么回事。船家于是一五一十地把望夫归石的由来告诉伦文叙。伦文叙听后用端砚磨好墨后爬到山上,以狼毫斗笔在望夫归石上题了老船工刚才唱的那首诗。此后,这块巨石就再也没有发出过声音了……这个在岭南一带广为流传的传说,我其实早就听说过。又听老船工突然说起,我不由自主地便想起此时正在家中翘首以待自己早日返家的娘子吴氏。尽管知道自己有愧于爹娘,也知道自己有愧于娘子,但我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要拜西洋人为师尽快学到黄白术的一意孤行。

峡中忽然又传来几声凄厉的猿啼,声荡江峡。老船工见伫立船头的我黯然神伤,又脱口唱出另外一首歌谣:“见说三声巴峡深,此时行者尽沾襟;端州江口连云处,始信哀猿伤客深……”

船正逆流艰难前行。岸上的纤夫,弓着身子,背着缰绳,正继续咬着牙一步步往前迈。“嘿——吭唷——!”沉重、喑哑的号子声,仿如从纤夫们的胸腹里发出。这时,我手搭凉棚于额前,以眺望的姿势,看到了远处江岸边,那两块斜立于荒草之中的石界碑。一块界碑刻着“肇庆”二字,而另一块界碑则刻着“高要”二字。我知道高要是肇庆府下辖的一个县,之所以叫高要,是因为西江的羚羊峡谷有居高扼要之势而得名。终于到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娘亲与娘子哭哭啼啼要生要死的挽留虽挥之不去,但经过长时间的舟车劳顿最终到达目的地的喜悦,还是让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置身于曾经想象过无数遍的肇庆府地界了。

“客官,快看,番鬼佬和尚!”老船工突然大声地叫喊。他一边喊,一边慌忙地让自己的船靠岸边走,让出水道。

一艘木船鼓满风帆,逐流而下,与我们的木船飞快地擦肩而过。我清楚地看见两个身材魁梧、钩鼻碧眼的天竺僧人,身着绛红色的长袍法衣,正心事重重地端坐船头叽里呱啦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他们的身边堆着装满书卷的箱笼和简单的行李。我看见这两个传说中的洋和尚,紧张得呼吸不畅。我一只手前伸,像要抓住什么,嘴巴半张着,想喊住那两个洋和尚,但最终还是没有喊出声来。那船上其中的一个洋和尚惊诧地转过头来瞥了我一眼。洋和尚似乎也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对面船上的我有什么事想要喊住他,于是偏过身来正想答应,无奈顺流而下的船实在太快了,他最终还是没来得及答应便箭一样飙出老远。我们虽然失之交臂,但彼此的目光,却已久久交错,并且有种似曾相识、恍如隔世的感觉。

洋和尚的船在江面上渐渐变作一个小黑点,我懊悔地一跺脚,说:“我为什么不喊住他们呢!”老船工说:“幸好你没有喊住他们,这些番鬼佬,你还是少惹他们为好……”听老船工的语气,我明显地感觉他尽管已不再相信佛郎机人是来自海上专门吃人的怪兽,但对于这两个洋和尚,心里还是无比畏惧并敬而远之的。

纤夫慢慢攀过羚羊峡的险峻栈道,如泣如诉的号子声越来越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