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杜鹃花下曾读诗

杜鹃是我大学时认识而爱上的花。在那岭南美丽的校园,到处草坡上都有各色杜鹃,簇簇霞锦绚丽;早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寓此度过余生的陈寅恪、唐筼夫妇便多次诗咏之:“岭表春回第一芳”(陈),“浓妆烂漫胜晴霞”“满地嫣红争妩媚”(唐),等等。到八十年代陈平原在此就读,养成了春晨读书的习惯,雾中林径跑步后,“来到图书馆前——那里有一大片杜鹃花开得正艳……”(其《我的读书生活》所记这情景,令我熟悉而亲切,以致后来有人剽窃该文堂皇发表,被我一眼认出。)

随后我也有幸得与这些杜鹃花相伴,整段青春被它们映得“一园红艳醉坡陀”(韩偓句)。我在《紫荆寂寞红》中曾记有回乘兴做“世说”中人:雨后漫步校园,回宿舍后写所见草木时,想起漏了看紫荆落花,当即搁笔前往,捡一朵夹在《诗经》里;而那次还同时另拾杜鹃一朵,夹入清人王符曾辑评的《古文小品咀华》。这本书是美好时光的一个见证,一起逛校园书摊时买来送我的。杜鹃夹于宋人陈抟的《睡答》旁,现早已压成枯黄的花骸,薄如蝉翼;而我也早已不能像那奇文所写的逍遥自在、酣眠度日,更别说比肩闲游、赠书代题……书上少年旧花痕,正如后来所钤的自刻闲章,是“触心怆然,念之怅然”了。

九年前的春节,买了一盆杜鹃,灿灿满枝。某个安静的雨夜,就着橘黄的路灯看湿润的花儿,忽然心里涌起思念:生活是这样的美,又是这样的残缺,这样的流逝不居,这样的天意与人情各行其道。家常日子,阳台的小小风景,使人在片刻间像回到故园的春夜,那时雨湿少年身,杜鹃花日子。

这盆杜鹃,我从来只是淋淋水,基本没施过肥,更从未修枝、换盆换泥什么的。但它每到春天繁卉都随之拥至,逐日繁艳,粉红夺目(近年则先后神奇地冒出几朵深红和洁白的杂于其中,使我益发惊叹)。最盛期的三月,往往三几百朵齐放枝头;至于落了又开的总数,更是数不胜数,美不胜收。这样年年如约,慷慨、丰盛的馈赠,真像从不负我的仗义丽人,令我满心欢欣、盈怀感激。

与之相伴的赏心美事,最大的是两桩:儿子在三月的灿烂杜鹃中来临;从那年起连续三个三月之春,我都置藤椅藤几于阳台这满树缤纷旁,读完了《诗经》。书中是“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的优美句子,身畔是花团锦簇,沉醉其中,每到意尽,则采一朵夹入作为明春续读的标识。杜鹃花间一卷诗,说特意的挑选也可以,但又是自自然然的,因为天气与心情正合适,意味更合适:《诗经》是人类春天的繁花,《诗经》与杜鹃又都是我在人生的春天——大学里首度接触到的。

《诗经》里的古人,歌咏其饮宴、男女、耕作、征战、欢聚、离散、喜悦、悲忧,皆坦坦荡荡,毫无后人的缠夹小家;就像我的杜鹃花,说开就开了,丰满壮丽。我读的时候,也就基本不理会正文下的注释评说:本是人类初始的源泉之歌,正该以简朴的态度对之,后人的考据争辩,徒扰心怀。只从那些一望而知的初民情感中,看出许多好来,干干净净地与天地初开的素心相通。

一如面对自家繁花灼灼的杜鹃:“不能名言,惟有赞叹;赞叹不出,惟有欢喜。”(俞平伯语)

2004年3月20日,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