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民安

思想产生影响通常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公开的显赫的方式,一种是地下的隐秘的方式。很长时间以来,萨特和布朗肖就是作为这两种方式的代表在法国知识界产生作用的。萨特犹如思想界的太阳在照耀,而布朗肖则像是黑夜中的月亮在隐约地发光。萨特一直处在最耀眼的中心地带,而布朗肖就像他喜欢的意象黑夜一样,将自己变成一个隐形人,一个含糊不清的低语者,一个边缘但又奇异的思想发动机。作为地下思想家的布朗肖和萨特的主体哲学保持着潜在但尖锐的张力。他和他的好友巴塔耶及列维纳斯一道,开辟了法国哲学的另一条道路。如果说,萨特继承了从笛卡尔到胡塞尔的主体哲学并且将这种主体推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的话,那么,布朗肖恰好是对这条道路的偏离,或者说,他在他的路上阻止了任何的主体中心主义幻觉。

我们今天可以将布朗肖和巴塔耶开启的这条哲学道路称为反人文主义的道路。这条路是从尼采和海德格尔开始的。但是,布朗肖和巴塔耶让它变得法国化了。他们让这条路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法国风格。如果说,巴塔耶更接近尼采,他迷恋古旧的狄奥尼索斯精神,试图用欲望来驱逐理性,用混沌和矛盾来驱逐逻辑,用力和力的对峙来驱逐绝对而稳定的起源的话,那么,布朗肖则更多受惠于海德格尔。他用沉默来抵制表达,用死亡来抵制存在,用黑夜来抵制澄明。他和巴塔耶在福柯和德里达之前就宣布了“人之死”。对于巴塔耶来说,死去的是一个理性和道德的人,只有亵渎和邪恶才是神圣的;对于布朗肖来说,死去的是一个表达和在场的人,只有沉默和虚空才是真实的。我们看到,布朗肖的沉默在福柯的疯癫史中贯穿始终;而他的虚空毫无疑问构成了德里达解构主义的一个重要来源。

这条法国的反人文主义道路,它的另一个风格在于,它和文学有一种紧密的结合。反人文主义在文学经验中可以得到合适的表达。巴塔耶和布朗肖都在文学和哲学之间出没,他们同时是作家和哲学家。他们用文学(写作)来表达哲学,用哲学来阐释文学(写作)。对巴塔耶来说,文学应该唤醒邪恶;对布朗肖而言,文学应该逼近虚空。在布朗肖这里,存在着一个理想的文学空间,但这个空间不是被实体和意义所填充,而是被无尽的深渊所掏空。写作不是在生产意义,而是在抹去意义,写作不是对作者的自我肯定,而是对作者的自我否定。写作不是在体验白昼的疯狂,而是在体验黑夜的死亡。如果说,巴塔耶的文学是用尼采来嫁接萨德,那么,布朗肖的文学则是用马拉美去激活海德格尔。

布朗肖的这些虚空,这些黑夜,这些死亡,这些文学的沉默,或者说,这些不可描述的中性,这个深渊般的文学空间,到底如何来描述和阐明呢?在某种意义上,布朗肖的咕哝低语就是为了抵制任何的阐明。他的“外界”就是无边的逃逸,就是对任何中心性聚焦的抵制,就是对统辖一切的主体决定论的躲避——布朗肖似乎有意要消除作者和作者的意图。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很难清晰画出布朗肖的思想肖像。也正是这样,我们看到福柯和德里达对布朗肖的评论采取的也是神秘主义的方式——这些评论布朗肖的文本同布朗肖本人的文本一样神秘:它们包含着同样的虚空,同样的深渊,它们同样是含混的低语。这是他们和布朗肖的黑夜般的神秘对话。不过,布朗肖更多是以未署名的方式隐秘地出现在他们的著作中。如果说,福柯和德里达在20世纪60年代曾经有过短暂的思想上的接近的话,这种接近就是由布朗肖带来的。

但是,对布朗肖的阐释是不可能的吗?或许,邓冰艳这部著作最有意义的一点就是清晰地解释了布朗肖。邓冰艳是个耐心的倾听者,她在布朗肖书写的沉默中努力地辨析出各种声音。她不仅仅是解释何谓布朗肖的深渊,何谓死亡,何谓沉默,何谓中性,何谓黑夜,更重要的是,她还要解释为什么布朗肖要谈论这些深渊、死亡、沉默、中性和黑夜;这些深渊、死亡、沉默、中性和黑夜到底有何关系;它们如何构成一种特殊的文学和写作经验。而这些文学和写作经验在20世纪的思想史和观念史中占据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也就是说,它们是以怎样的机缘出现的?我会说这部著作非同凡响,就是因为它逐层提出和回答了这些问题。邓冰艳对布朗肖的每一个重要概念都进行了细致的解释,对每一个关键问题都给出了答案。但是,在解释这些概念和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她不断地将这些问题追溯至更深的问题之中,也不断地将这些问题追溯到更大的背景框架之中。也只有在更深和更复杂的问题框架中,这些最初的最基本的问题和概念才能更好地得到理解。反过来,那些更复杂的框架也只有落实到这些具体问题的时候,才不会显得空洞和浮泛。邓冰艳的这本书完美地将具体的概念和问题同一个大的思想史框架结合起来。我们在此既能看到理论的细节,也能看到这个细节孕育出来的历史地理。这是一本关于布朗肖的书,也是一本关于20世纪的一个重要文学(哲学)观念的书。

相比其他的文学观念而言,布朗肖这样一种文学(哲学)观念实际上并不为人所熟知。事实上,从表意的写实文学到抒情的浪漫主义文学,一直到罗兰·巴特式的既不表意也不抒情的现代文学,这样一个文学叙事的历程我们并不陌生。但是,布朗肖似乎不再在我们所熟知的这个文学思想的链条中——通常,在文学批评史和哲学史中很少看到布朗肖的名字。这也更明确地证明了布朗肖的黑夜地位。但是,布朗肖这种中性的深渊版的文学空间,或者说,这种通向虚空的文学空间,对我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邓冰艳给出了自己的理解:这个文学空间正是因为它对意义和在场的逃逸,它的逃逸所显现的黑夜,它的绝对空无,它的绝对外界,才可能让光照进来。文学的黑夜空间从根本上是对光的召唤,是等待一簇光。或许对一个在场世界的逃避,恰好是为了让自己无限地期待正在到来的光。黑夜必然会迎接光。文学就是试图在死亡中,在各种各样的死亡经验中,既在作者的死亡中,也在书中人物的死亡中来获得永生。正如光从黑夜中浮现一样,真理从虚空中升腾而起。布朗肖寻求真理,正如他寻求虚空。

对于在中国理论界沉睡了很久的布朗肖而言,这本书也是一道光。很多年来,布朗肖对中国人而言只是一个名字,一个深渊般的名字。只有对20世纪的法国思想和德国思想同时了解的人,才可能接近和唤醒布朗肖。邓冰艳完全是独自摸索着来到这个地带(她毕业于中国的大学的法语系,她和她周围的人对中国和法国的理论世界并不了解,也几乎没有什么接触),就像布朗肖强调文学的绝对孤独一样,邓冰艳也是独自和布朗肖对话,独自和一个思想氛围对话。这本书是一个人孤独思考的结晶。它可以证明,一个人在陌生地带独自思考同样可以进入思想的最深邃之处。这本书就像布朗肖的文学通道一样,也是邓冰艳从黑暗到光亮的一个思考通道。更令人惊讶的是,邓冰艳主要是在一个法语语境中和布朗肖对话,但是,她不可思议地用优美的中文写出了这样一部清晰的理论著作。这本书让我们意识到,思想可以由讲究韵律和节奏的语言来表达。这也是包括布朗肖在内的法国人的经验。现在,我们在这本书中也看到了这一点:美妙的中文写作同样可以表达复杂的思想。或许,这也是在中文语境中最恰当的解释布朗肖的方式。我们看到许多的评论著作不仅没有揭示原作的精华,而且还对原作进行了令人难以忍受的贬损。但是,这本书,这本评论布朗肖的中文书,就任何方面而言——无论是思想,还是表达——都无损于布朗肖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