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丁湘琴与程直树

没出正月,初三已经开始上课了。我托着下巴听物理老师念叨寒假作业,眼睛盯着窗外缠在电线上的风筝,被风吹得呼呼转圈。

我的同桌,也就是身边背脊挺得笔直的张晚晴则正借着我的掩护奋笔疾书,终于在下课前三分钟抄完最后一题。

张晚晴把作业顺手往我桌上一放,说:“把我名字画了。”

“哦。”我懒懒散散地掏出小本本,把“张晚晴”三个字涂黑。

张晚晴凑过来,点着本子上孤零零的“程嵘”两个字,喜道:“丁湘琴,把握住机会呀!”

我与程嵘被誉为东雅中学的“丁湘琴”与“程直树”。“誉为”两个字是我自己加的,但一般情况下,我还是会表示一下羞怯:“大庭广众,这不好吧?”

张晚晴与我从小玩到大,当即摆出一副我还不知道你心思的模样。等下课铃一打,她拿着琴谱推着我出来,吩咐道:“跟教信息技术的老师说一声,我去音乐老师那里上小课了。”

我脸上若无其事地往小组最后一个看,那张座位上趴着一个男生。一定是睡太久了,他头上几撮“呆毛”立起,哪怕是埋着头只看到半个后脑勺,也有不少女生往那张望。当然,我是其中最明目张胆那一个。

张晚晴把我往过道上一推,元气满满地喊:“去吧,丁湘琴!”

她拍拍屁股走了,这一嗓子引得不少人往我这里看,有男生露出看好戏的表情,有人起哄说:“喔喔,丁湘琴出动了。”

有佩服的:“那是,不然怎么敢叫‘丁湘琴’呢?”

有戏谑的:“说什么呢,人家是有独特的搭讪技巧好吗?”

也有奚落的:“我看是独特的厚脸皮吧!”

初二时程嵘参加了大大小小不少比赛,甚至赢过了高中部的尖子生,高中部老师殷勤地跑过来邀请程嵘跳级。自那以后,程嵘被冠上了“程直树”的称号——冷漠,高智商,长得好看。

我倒觉得他比直树更胜一筹,这是我的真心话。

窸窸窣窣的哄笑声是我的BGM(背景音乐),本湘琴迈着小步,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耗费小半分钟才在程嵘跟前站定。

程嵘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

我拿着小本子往下敲,本子还没落下去,他倏地坐起,靠着椅背往后仰,眼神犀利。

我咽咽口水,清清嗓子,余光瞥向看好戏的同学,怯弱地开口:“程嵘同学,物理作业带了没?”

程嵘脑袋歪了歪,眯着眼睛盯着我,一言不发。

“物理作业就你没交了,你如果不交的话,我要记你名字了。”我义正词严,其实有点心慌,但课代表收作业天经地义,慌什么呢?

不远处立马有人开口嘲讽:“啧啧,程嵘交过哪科作业,老师都不管,就她抓着不放。”

这种情况下,我追着要程嵘交作业就显得别有用心了。

程嵘的头上翘起几根呆毛,闻言勾起嘴角,像是觉得讽刺。

我权当没听见,期期艾艾地又说:“你是没带还是没做呀?你……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写的。”

“丁小澄,没带就是没做,你怎么不对程嵘一视同仁?”有男生嘻嘻哈哈地打趣,“别不是想当程直树的丁湘琴吧?”

我听了这话,瞬间变得羞赧,两手交叠玩着手指头,眼睛眨了眨,说:“程直树同学,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不知道是表情太做作还是太到位,瞬间引爆教室里的哄闹,分贝达到一个新的巅峰。

“我……”我还在继续表演。

程嵘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了,目光冷冷地扫过所有人,最终嫌弃地落在我身上,嘴角拉直,一字一顿地问:“好、玩、吗?”

程直树生气了。

自从他们给我取外号叫“丁湘琴”之后,这样的戏码我总是要找机会玩上几次。可惜的是,男主角并不愿意配合我表演,让我一个人无敌地寂寞着。

“玩下嘛。”我的嬉皮笑脸并没有换得程嵘的好脸色,只能悻悻在他桌上翻找物理练习册,嘴里嘀嘀咕咕,“一点都玩不起。”

程嵘支着椅子往后靠,眼神冷漠:“不在桌上。”

哦,那就是在抽屉?我弓着腰,把手伸进他桌肚掏。

“程嵘——”抱着作业堆的女生被班长周安妮推过来,周安妮还在两米开外就开始喊。

“你问他要啊!”周安妮撺掇女生,“能交物理作业,就能交其他科的作业!”

女生犹犹豫豫:“我……”

周安妮索性替她开口:“程嵘,你的作业呢?”

程嵘纹丝不动,我半蹲着掏出一堆练习册,问:“哪科?”

女生回答:“数学。”

我低头一看恰好在我怀里,手一扬就掀开了:“哎,没做。”丢上桌,再掀开下面的物理,“哟,做了!”

周安妮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说:“这周校领导要检查学生作业,我们班被抽中了,你要是不做的话,会拖我们班后腿的。”

程嵘木着一张脸,眼睛冲着我。我下意识地了解了他的意思,转而问周安妮:“非做不可?”

周安妮对着程嵘郑重其事地点头。

我试探着跟他商量:“要不,你现在做?”

“翻页。”

这就是答应了。

我麻利地动手给他翻页,眼角瞥到周安妮刚伸出来又缩回去的手,再抬起头就得了周安妮一个白眼。

程嵘把那一页题目扫一遍,然后提笔快速书写,没有符号也没有公式,写完把笔一丢,练习册上写着六个大字——太简单,不想做。

“你!”周安妮都气红了脸。

“哈——”这是笑出一个音节,被周安妮眼神示意的我。

我一直对我被同学们称为“湘琴”这一点感到委屈,明明周安妮比我“湘琴”多了,饶是当场被程嵘打脸,她也能顺利开启下一个话题。

“算了。”周安妮撇撇嘴,忽然问,“程嵘,我送你的卡牌呢,拿出来一起玩玩吧。”

我送你的卡牌——周安妮的这句话曾被张晚晴当面嘲笑过,因为卡牌其实是全班同学一起送的。

当初周安妮当上班长的第一件事就是号召大家多交几块钱班费,用来给每个同学买生日礼物,而她送出的第一份礼物就是她现在问程嵘要的桌游卡牌。为此,张晚晴一直嘀咕周安妮是假公济私,轮到自己生日就送了个杯子。

张晚晴跟周安妮向来不对盘,除了生日礼物的不公平对待外,因为两人都想进东雅高中艺术班,又在同一个音乐老师那里上一对一小课,这两个漂亮的女孩之间难免会有点摩擦。好在张晚晴不在教室,不至于引来第二轮争吵。

“卡牌呢?拿出来呀。”周安妮再次提醒。

程嵘看着我没说话。我猛然想起那卡牌我拿着玩过,笑嘻嘻地回答说:“马上,马上。”我手撑着程嵘的桌子倾身过去,掀开他相邻桌子上的杂乱书籍,找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然后递给周安妮,“喏,卡牌。”

周安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着嘴唇,不满地说:“丁小澄,你是程嵘的代言人吗?”

我愣了愣,辩解说:“卡牌我跟温渺拿着玩过,我怕他找不到……”

周安妮不等我说完就打断:“还有,我一开始跟你说话了吗?我是在跟程嵘说话,你插什么嘴?”

气氛胶着,我很烦躁。我把目光投向程嵘,正常人都知道这是让他开口圆场的意思。程嵘颔首垂眸,仿佛老僧入定。

为了化解尴尬,我扯着嘴角笑笑。

周安妮却把我的笑当作挑衅,瞳孔收缩,怒道:“整天管自己叫丁湘琴,围着程嵘打转,谁跟程嵘说话你都要来插嘴,知不知道‘脸’字怎么写?”

“我……”我想解释说我不是,我没有,大家不都知道我是闹着玩吗?

程嵘动了一下,我以为他总要说些什么。这时,周围看热闹的其中两个男生不以为意地开口解围说:“丁小澄不就是程嵘的小跟班吗?”

“对啊,初一就这样啦。”

我心里却想说——并不是,实际上我和程嵘的关系从小就这样了,也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程嵘从小就黏着我。

以前在白沙洲上,除了我,没有人跟程嵘玩。那时白沙洲上的小孩都排外,他初来乍到,又不爱说话,只会眼巴巴地盯着别人。我看他可怜,一时心软,就大发慈悲带他玩了,所以给其他人留下了我是他小跟班的深刻印象,其实在我看来,他才是我的小跟班。

我曾正儿八经跟人解释过——当然是背着程嵘的,但因为被他当场抓住,我太过紧张导致脸红磕巴说了半天,结果好好的澄清宣言被人当成说大话。

周安妮没有拿走我手里的卡牌的意思,瞪着我像是要吃肉。我烦躁不安地丢了卡牌,推了推程嵘:“你给他们解释下,我们明明青梅竹马,不是吗?”

只要说一句话,或者点头说“是”,多简单的一件事?可我没想到我的小跟班什么回应都不肯给。

程嵘斜斜身子,眼睛盯着我,看得我有点冷。他抿了抿嘴,最终把嘴唇闭得更紧。

“程嵘!”我不甘心,伸手推他,“你说句话啊——”

周安妮气得直嚷嚷:“丁小澄——”

我说:“在呢,别叫。”

她说:“你——”

她气?我还气呢。我说:“别你了,‘湘琴’这称号你要喜欢就拿去,从现在起我带头叫你周湘琴,满意了吗?”

最后几个字说得有点气吞山河,下一秒气势被程嵘打破。

“轰”一声响,程嵘的课桌悲惨地与前排座椅猛烈碰撞。程嵘站起来,我跟欲语还休的周安妮同时闭嘴。

他眼神冷冷,终于开了金口,说:“无聊。”

周遭安静得很,因此这两个字尤为明显。他给了回应,却是这种回应。

感觉到众人投射来的目光,我只觉得脸上滚烫。等程嵘离开教室,周安妮盯着我,脸上是得意扬扬的笑容:“哼!有的人真是——不、害、臊。”

我说过,程嵘比江直树更胜一筹。

下午放学时,班主任老李表扬了他的课代表,也就是我,原因是九门功课只有物理的作业能坚持每个月都全班交齐。

老李笑眯眯道:“作为交换条件,丁小澄,你跟我提的那个事我同意了。”

张晚晴激动地捏我胳膊肘,台上老李还盯着我,让我有苦难言。我白了张晚晴一眼,至于这么激动吗?想也知道,只有我能让程嵘写作业,用物理作业一个月全齐来换我和程嵘不上特训课,实在不是难事。

底下同学都问是什么事,老李倒是非常守信,没说出我和他的约定,不过离开教室之前又嘱咐我说:“体育老师跟我说上午第四节课温渺没去训练,你去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

温渺是体育特长生,一般信息技术、音乐、美术这类的课都会去操场训练。他是最有可能进省队的特长生,家里对这件事十分看重,谁逃训练也不可能是他。

“第四节课,那不是信息技术课吗?你知道温渺去哪里了吗?”我问的是张晚晴。我总怀疑张晚晴第四节课溜出去玩了,因为我见着她的小课老师来找隔壁班科任老师拿东西。

张晚晴倏地抬头,不回答我,反而冲着周安妮的方向努努嘴:“她嫉妒你呢!”

老李用我用得很是顺手,以至于身为班长的周安妮明显对我有意见。果不其然,老李一走,我就被周安妮扔了眼刀,张晚晴见了笑得花枝乱颤。

“差不多得了。”我叫她收敛点,然后问,“我完成了老李交代的任务,他答应我那天的特训课我可以不去,但你得确定到时候参加大提琴比赛的一定是你?”

张晚晴非让我们去看她比赛,为此,我还特地跟老李做了这笔“交易”,但后来我才得知参赛人选压根没定下。毕竟是省级比赛,张晚晴和周安妮,谁都有可能参赛。

张晚晴头发一甩:“为什么不是我,我比周安妮强多了。”

好的,你霸气。

教室里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开,张晚晴抱着琴谱和书包跟我嬉皮笑脸:“我晚上练琴要练到很晚,你自己先回家吧。别说我没给你创造机会!”

她不跟我一起回家意味着今天我得找人蹭车,蹭车对象一般来说只会是“程直树”。换了往常,我立马就戏精上身跑去找程嵘了,但今天我不想去。

白沙洲上的小孩,青梅竹马以“群”论,没了程嵘,没了张晚晴,我还能找温渺啊!我作为白沙洲的老大,还找不到一个载我回家的人吗?

事实上,真没找到。

我跑去操场找我的二号小弟温渺,温渺拒绝了我。

“你还是不是我小弟了?”我倒是想像从前那样一巴掌打上他后脑勺,却发现如今的我哪怕踮脚也做不到。温渺也是白沙洲上的外来户,却不像程嵘一样有过被排挤的经历,全因为这个人是个“玩家”,弹珠、拍卡、弹弓打鸟无一不精。

小时候,温渺的武力值还比不上我,如今却敢对我说“不”了。

温渺说:“我晚上要加训。”

我有点郁闷地道:“你加训,张晚晴也要加训,你们俩也太默契了吧?”

温渺忽然开始闪烁其词了:“她……也加训啊?可不,我们俩忙,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整天傻乐?”

温渺是田径特长生,专长是110米栏,目前是最有潜力进省队的体育生;张晚晴呢,从小到大音乐比赛拿奖拿到手软;程嵘那就更不用说了……我突然觉得气闷,我的青梅竹马们各有所长,而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学生,每天都过着沉沦题海苦作舟的艰辛日子。

“那你把车给我!”

虽然现在还是正月,其实已经是春天了,但风肆虐地刮,操场上没一个可以遮挡的地方,我裹着棉袄瑟瑟发抖。温渺与我的狼狈模样完全相反,他穿着一件短袖,还不住地拿手扇风:“车不能给你,你跟程嵘的车回家吧。”

不远处的篮球场上有人进了球,有女生高喊:“龚嘉懿,加油!”

温渺听见了,立即冷哼一声。

我揶揄地看温渺。

龚嘉懿虽然不是体育生,但因为他篮球打得不错,长相和气质又跟温渺属于同一个类型,所以他和温渺经常会被同学们放在一起比较。大家都是年少气盛的年纪,不愿意输人一等,闲言碎语久了,两人就有了点互不待见的意思。

温渺一脸不屑地说:“龚嘉懿就是个小白脸,我说错了吗?”

我还没嘲笑他,忽然又听见一个女生大喊道:“看,是程嵘!小婷,你不是最崇拜他了吗?”

那几个女生顿时嘻嘻哈哈起来。

我转头一看,程嵘晃晃悠悠从操场外的长坡上走下来,越靠近操场走得越慢,身后有几个女生跟着。

“哼!”我看一眼就扭回头,“算了,我走回家。”

“闹不愉快了?”温渺一口白牙露出来,幸灾乐祸的口吻极其欠揍,“快说出来让我愉快愉快!”

我照旧削他一顿,他蹦来蹦去地躲闪,冲操场大门边喊:“程嵘,快走,别带她回家!桥洞里有蛇,吓死这个鳖孙!”

我回头,程嵘站在操场铁门边,目光冷冷。我瞬间就失去了跟温渺打闹的兴致,冷下脸来。

温渺在我和程嵘之间看来看去,问:“真吵架啦?不会吧?程嵘不是你的铁杆小弟吗?坚决维护丁老大。”

这也是个“典故”,温渺与程嵘的竹马关系说起来还是我促成的。我用的方法不那么光明,但不妨碍后来他俩产生了独有的默契。于是此时温渺又热心地做起了和事佬:“走吧走吧,他不是你一哄就好的吗?再说了,青梅竹马没有隔夜仇,你们就不要闹矛盾了。”

温渺催我走,似乎心情不错还哼着歌。

我转头看操场上已经有人在收拾跨栏了,一时想起什么又忘了,说:“月底的那个周五,你可以逃训练吗?张晚晴‘干掉’了周安妮,要去参加市级大提琴比赛,地点就在大学城,正好可以吃一顿庆祝。”

星城里吃东西的去处很多,但绝对少不了的一处就是大学城,那里有各色小吃与小店,从白日开始营业,能一直热闹到深夜。

“我不去。”温渺一脸不屑,“我跟你们不是一伙的,我才不去。”

我去年的生日愿望是希望温渺别扭的毛病能好一点,现在看来是无药可救了。

我说:“这话你加训完跟张晚晴说去吧。”

“你什么意思,说得好像我是跟她一起加训一样。”温渺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顿时冲我嚷嚷起来。

我想起了另一件事,问:“上午第四节信息技术课,你去哪里了?”

温渺摆出一副风很大,听不清的模样:“什么去哪里了?我当然是去训练了。”

他边说边走。我想着他估计是去训练了,也没再追究。

走到操场,那里除了充当电线杆的程嵘再没别人,我视而不见,左拐往外走。

有些人特别奇怪,我走他也走,我慢他也慢,明明身高一米八,腿长得长,走路的速度却超不过一个一米六的小矮子。

等快走过单车棚的时候,我的书包突然被人拽住了。

我不耐烦地道:“干吗?”

程嵘说:“坐我的车。”

“不稀罕。”我拽回书包,“松手,我走回去!”

“春天了,回家路上会有蛇,你忘了?”

“我不怕!”

程嵘又说:“丁小澄,你真不怕?也对,桥洞里的蛇,你跟它也很熟,就是去年你看到的那条。今年它长长了不少,还生了一窝小蛇,小的比你见过最大的蚯蚓还大点,一窝蛇滚成一团,花花绿绿的,速度特别快……”他的身上好像有开关一样,只要面对的是熟悉的人,他的话就能呈几何倍速递增,仿佛从冷冰冰的机器人变成一个有血有肉有生气的正常人类。

“啊啊啊——”我捂着耳朵嚷嚷,企图过滤这段内容,“别说了,闭嘴!”

小时候曾经兴起过一阵吃蛇的风气,在白沙洲上经常看到有人拿了一笼蛇来卖。我特别闹腾,看到卖蛇的,就好奇地跑过去掀开布帘想看看是什么,结果一激动不小心左脚绊右脚,整个人扑到了蛇笼上,跟里面花花绿绿的蛇来了一个近距离的对视。自打那次难忘的经历以后,我就再也不是白沙洲的老大了。毕竟没有哪个老大会哭得一抽一抽,也开始格外害怕蛇类。

程嵘停下来,目光锁定我,重申:“坐我的车。”

我愤愤地说:“你现在怎么话多了,白天让你开口帮我说一句,你却一句也不说!”

他忽然停顿了两秒,好一会儿才开口:“对不起。”

这下换我停顿了。之前明明气得要命,现在看到他脸上的愧疚,听到他直白又干脆的道歉,我又不想追究了,还忍不住想帮他找理由。是,他一到学校就变身冷酷侠,一副跟我没关系的冷漠模样。不过这也不是多大事,人一多他就不乐意说话,我不是打小就知道吗?

他一脸歉意,我就蔫了,说:“走吧,拿车吧。”

放学的人潮早就散了,我站在校门外的便利店门口等。程嵘把车推出来,我看一眼这与剧本不符的山地车,不忿:“你耍我啊?”

程嵘面不改色:“怎么?”

“这车怎么骑?怎么载我?”连个后座也没有,我坐哪儿?他是故意捉弄我,才换了车的吧?

程嵘抓着车座把山地车拖过来,长腿一跃轻松跨上去,指着山地车的前杠说:“你坐这儿。”

东雅中学位于河东,白沙洲在白沙河中央。骑车经过一个满是荒草的桥洞就能上小桥,只要二十来分钟就能到白沙洲。若是走路,就得只身从昏暗、长满荒草,还很可能有蛇的桥洞里走过去。

我怕蛇,又实在不愿意走路,于是跟他商量道:“你给我刷个共享单车?”

我家里那位丁夫人认为,我要是有了智能手机,本人就可能不智能了,于是人人都能扫一扫,只有我还付现金。

“程少爷”当即冷脸:“你是想算旧账吗?”

我心虚地立刻闭上嘴。

以前有次我和程嵘一起回家,我兴致上来想自己骑车,就让程嵘帮我刷了共享单车,结果到家之后忘记上锁,导致产生费用超过两百块巨款,从此让程嵘抓住了我的痛脚,每次一提这事,我就哑口无言。

“给你两个选择:一坐上来,二自己走回去!”程嵘单脚撑地,他一手扶着龙头,歪着脖子看我,语气冷冷地说。

我还想再挣扎一下,但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成本,本白沙洲老大只能嘀咕两句作罢。

我抱着书包,坐到山地车的前杠上。但一跳上去,我又觉得自己的面子还是得护着,于是扭过头,对程嵘理直气壮地反击说:“今天可是你得罪了我!是我大人有大量接受你的道歉不再追究,你还这么凶?”

程嵘把左手搭在车把上,对我的话完全不回应,动作间他的整个胸膛撞过来,差点把我鼻子磕坏了。

我捂着鼻子大叫:“喂——”

程嵘看都没看我一眼,蹬一脚,直接骑车上了路,嘴里还埋怨着:“你把脑袋低一点,挡着我怎么看路?”

我反应慢了一点,没及时转过头,感觉他那尖下巴戳到我脑袋上了,我马上缩成一团避开:“程校草,你也太霸道了吧,小心我在学校揭穿你的真面目!”

对此,程校草说:“随你。”

看他这副在学校高冷,私底下嚣张跋扈的两面性格,我只能在心里一万零一次感叹:程嵘这样的人在我们白沙洲本来应该会一天被打三顿才对,如果不是我这个老大护着他……啧啧啧!

我愤愤地盯着他手指头,想起他刚来白沙洲的时候还是软乎漂亮,但死活不讲话的乖娃娃,只觉往事不堪回首。

那时他才六岁,听我妈说他爹妈把他养在深圳但没时间照顾,年龄太小又不会跟人沟通,结果被保姆折腾得遍体鳞伤、不成人样。程爷爷得知后,就将他接回白沙洲照顾,而他那对事业心重的父母就真的再没管过他。

我那时还不认识程嵘,也不知道我妈说的那个小可怜长得这么好看。当漂亮娃娃拽着我的风筝不撒手时,因为他那张脸,我最后没下手打他,就轻轻推一把,结果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我以为他要哭着回家告状,吓得我小心脏扑腾扑腾,等了又等,他也只是撇着嘴,闷声不响地坐在原地,怪可怜的。于心不忍兼良心发现,我把我的那只风筝放上天后,把风筝线递给他。

我越想越来气,在他手背上掐两下。

车子左右猛烈晃动,吓得我改掐为抱:“别耍滑头,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程嵘一点不气,扯了扯我的头发,说:“丁小澄,别想蒙混过关,下个星期天你要是没在桥边等我,你就等着被丢进桥洞吧。”

语气很平常,我莫名觉得阴冷,立刻乖巧地回答:“好的,知道了。”

程嵘在我头顶冷哼一声,警告说:“别以为我看不见就做鬼脸。”

我僵着腮帮子闭嘴,他可真磨人!

程嵘来到白沙洲之后,每隔两个礼拜,都要上岸去听一次课,他回来的时候,我就得去桥边接他。

这是小时候我故意弄丢他,赔礼道歉时签下的不平等条约——因为那次我把风筝给他玩的后续是,当天风太大,他人小力气小,没抓住风筝,只好追着线圈跑,结果我一回头就看到他掉进了白沙河河边的小水潭里。

那时我们都还是小萝卜头,哪怕是小水潭也能把人淹死。我当时慌到不知道叫人,捡了根木棍冲过去说:“别怕,我拉你上来!”

幸好他不胖,我没给拉下去,但把他拉上来也让我累得够呛,那以后他就成了我的跟屁虫。

可这个跟屁虫让我觉得丢脸极了。

因为程嵘小时候除了好看,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不能打架,不会爬树,不会拍卡,也不会打弹珠,连开口说话也不会,弄得我被白沙洲上的其他小伙伴嘲笑。我受不了这样的嘲讽,一时冲动,便带着他在白沙洲的巷子里乱窜,找了个地形复杂的地方,把他给甩了。

不过我扬眉吐气的愉悦感只维持了一下午,傍晚回家没了“尾巴”才知道后怕。把人找到时,小程嵘看见我眼眶都红了,磕磕巴巴说了上白沙洲以来的第一句话。他说:“丁小澄,你太坏了。”

听到那话的瞬间我就愧疚了,然后一不小心着了他的道,签下了不平等条约,答应每次他从河西回来时我都会去白沙桥下接他。他那时每两周要去一次河西,我小时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事,知道是去“上课”之后就再没了兴趣。

“你还是去上那个课吗?都上了十几年了,到底是什么课呀?”想起这件事,我再一次问出口。张晚晴的大提琴课从小上到大,拿了不少奖项,程嵘上了那么多课却不见他参加什么比赛。

他不回答我,我心血来潮地故意拿脑袋磕他下巴:“问你呢。”

听到头顶传来吃痛的呼声,我偷偷笑了,准备故技重施时就被他按住了头。程嵘说:“别闹。”

突袭失败了,我歪歪头,把那时的程嵘跟现在的程嵘做对比,他那时多好欺负呀。

“你还没告诉我呢,上什么课?”

程嵘犹豫了:“这……以后,以后会让你知道。”

山地车颠簸两下,下了桥,然后左拐往洲尾走,我、程嵘、张晚晴、温渺,我们四个人的家都住在洲尾。

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白沙洲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学了地理才知道这不过是河流冲积形成的沙洲。中国有个和白沙洲的地形一模一样却赫赫有名的橘子洲,至于我们这个白沙洲,不过是星城白沙河里的一个小沙洲,只有白沙洲的人引以为豪。

白沙洲上只有两条路,连着小桥的这条路有个分岔口,分岔口朝右是我和温渺住的乡村式二层小楼房,朝左是程家带着院子的大别墅和张晚晴家精致的红顶小洋房。

与他们不同的是,我们家乡村式的二层小楼房更像是个集体宿舍,住着我外公和他四个子女的小家庭,每个小家庭仅有两间房。

我一直都不得其解,明明我们四个就是普普通通的青梅竹马,怎么进了初中,却没人相信了。

到了分岔口,程嵘把车停下,脚撑着地保持平衡。我把问题问出来,程嵘沉默几秒才回答说:“普普通通?你的确是。”

我愤愤地跳下车,站定:“我哪里普普通通了?拜托,我明明是白沙洲一霸好不好?”

程嵘漫不经心地扯着我头发玩,一脸你开心就好的表情。

“别扯了。”我撩开,“再扯我要秃顶了。”

程嵘愣了愣,问:“不是已经秃了吗?”

我:“什么?”

“你没看过你头顶吗?你给头发分边的时候会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那根线附近都没有头发。”程嵘端详了一会儿,补充,“只看得见头皮。”

我:“你给我闭嘴!”

程嵘:“我说的是事实啊。”

我:“滚!”

我严重怀疑程嵘今年八岁,因为七岁八岁狗都嫌!

我没想过会看见程嵘跟人动手。

那是星期五下午的第二节课,我正在跟张晚晴讨论人杰地灵的白沙洲,怎么会养出程嵘这样怪脾气的人。

张晚晴一边看老师,一边抄作业,下笔如风,抽出空来高深莫测地跟我说:“凡事多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这话实在让我听不懂,难道是我跟她们搞音乐的有代沟?

窗外一声霹雳,引得教室里一片叹息,最后一节体育课泡了春霖,还好春雨只洒了半节课就停了,我满心以为只要不下雨,操场是湿的也不妨碍上体育课。

结果下了课,周安妮站上讲台通知:“我跟体育老师说了,今天的体育课推迟一点上……”

“嘁——”教室里怨声载道。

“安静!”周安妮板着小脸蛋,严肃地说,“只占用一点点时间,大家换好座位就可以下去上课。”

有时候,一个班长的职业生涯和民心向背就靠这一句话,班里瞬间沸腾,一拥而上挤过去看座位表。

座位一般都是滚动调换,例如第四大组变成第一大组,其余依次向左推。

我等讲台上的人少了,才凑过去看。

“班长,所有人都没动,为什么我跟张晚晴的座位变了?”

我怀疑她公报私仇,毕竟上个礼拜我跟她吵了一架,之后她参加比赛的机会也被张晚晴抢走了。

张晚晴也指着座位表问:“座位都是按高矮顺序排的,我们为什么坐小组最后一位,还是垃圾桶旁边?”

周安妮不耐烦地看着我们,她的余光扫到张晚晴手背上的红色肿包时,像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似的马上往后退,并大声喊道:“你——你们离我远点!”

我和张晚晴面面相觑,不懂周安妮在玩什么把戏,夸张的表情和语气怎么跟演电视剧一样?

“你能不能说别人能听懂的话?”我板着脸问。

张晚晴也一脸费解。

“听不懂?张晚晴你是装傻吧?我听说,最近好多人生病,而且很多都是你们白沙洲的人。你看你手上的包,你肯定有血吸虫病,谁知道会不会传染啊!”周安妮马上就回了嘴,不过一句话,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惊讶议论。

东雅中学有初中部和高中部,是离白沙洲最近的学校,因此很多人都在东雅中学念书。

“血吸虫……传染?”

“昨天广播还点名叫她们去验血呢。”

“你看张晚晴的手!那么多包,说不定就是血吸虫附在上面了。”

我下意识地跟着看过去,张晚晴慌张地把手往袖子里缩,我发誓我只是觉得衣领有点扎,抬手挠了挠脖子,周围人全都神色复杂地退开。

转瞬之间,我跟张晚晴周围形成一个小小的真空地带,所有人都离我们远远的。

忽然有人说:“她们为什么还来上学,不知道会传染吗?”

有个女生惊呼:“我早上跟张晚晴说了话,还碰过她的手……”

“喂——”

我转脸看向周围人,但他们就像跟我跳恰恰,我进,他们就退。

张晚晴先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围,她从来都是接受夸赞和追捧,从没见过这样恶意满满又都是嫌恶的眼神。等意识到这样的眼神是真实存在的,她难以接受地将自己一直仰着的头都低下避开。

我不忍心再看她这样,说:“最后一位就最后一位,我们走。”

我和张晚晴只好忍气吞声地将课桌搬到后面去,经过程嵘座位的时候,他支着椅子看着我,眼睛里面一片平静,仿佛不知道刚刚讲台边发生了什么。

我一口恶气涌上心头,故意把桌子一甩,桌腿撞到他腿上,他却面不改色。

疑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丁小澄?”

我恶狠狠地回头:“干吗?”

开口说话的人却不是程嵘,而是温渺。他耳朵上还挂着一边耳机,手里拿着刚扯下的另一只,似乎之前都在沉迷游戏。他眼睛在我和张晚晴之间来回,问:“怎么了?”

我气得直瞪眼。

程嵘呢?程嵘给了我后脑勺一击!

哪怕我从小就知道程嵘不爱说话,不爱出头,这一刻也忍不住气愤又委屈,为什么程嵘一句护着我的话也不说?

我撂下一句:“没什么!”

我搬着课桌放到垃圾桶前面,张晚晴的课桌在我旁边,她的课桌刚贴上前面人的椅背而已,前面的男生听到动静立马转过身,用脚尖抵着张晚晴的课桌往后推:“隔远点,我怕被传染。”

一句话,引来哄笑一片。

从刚才到现在,张晚晴一直低着头,我看不到她是什么表情,等我看见水滴打在张晚晴的课桌上时,我才明白她哭了。

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愤怒起来,压抑许久的怒意都爆发了出来。我仿佛意识不到前面的杨超是个高大强壮的男生,抱着课桌往前面一甩:“你再说一句试试?”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对一切都格外敏感,不管是学习运动还是样貌打扮,大家都喜欢暗自较劲,比来比去,一点都不愿意服输。男生的好胜心尤其强,在他们心里,也许其他的都能输,但面子不能。

我的宣战致使杨超瞬间恼羞成怒,他毫不客气地讽刺道:“你朋友有病就去看医生好吗?她有传染病还到处瞎跑去参加比赛,不知道是害人害己吗?”

传染病,比赛,害人害己……这几个关键词不断涌入耳朵,我瞥见张晚晴止不住地哆嗦,默默攥紧了拳头。

教室里吵吵嚷嚷,他们不时回头张望,像是在做自己的事,但眼睛出卖了他们,因为他们的视线都在往我和张晚晴的身上看。

怎么突然我和张晚晴就落到这个地步?太戏剧化了,简直不像真的,我不清楚当这是玩笑的人有多少,但我心里固执地认为,这都是周安妮弄出来的。

周安妮站在不远处的过道上,劝大家散了,别闹了,她在听到“参加比赛”这句话时还附和:“我也觉得,有传染病就该待在家里隔离,跑出去比赛感染了评委怎么办?”

我半晌没吭声,突然弯腰摸出可乐猛灌一口,冲着杨超猛喷了一口可乐。

满座震惊,我扬扬得意。

“你知道血吸虫通过什么传播吗?唾液哦。”我笑着胡乱说着,但真把大家给唬住了。杨超一脸愣怔,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了。

我又说:“高兴吗?你现在也被传染了。”

这样也不够解气,我两步冲到周安妮跟前,一把抱住她,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在她崩溃之前放手,宣布:“恭喜!你也被传染了!”

周安妮许多方面都比不过张晚晴,唯独洁癖这一项比张晚晴强许多倍,听我这样宣布,她顿时崩溃了,冲着我大喊:“啊!丁小澄,你神经病啊——”

杨超则破口大骂,还推开椅子准备找我算账,因他的举动,教室里顿时人仰马翻。

“别动手!”

“算了,杨超……”

“滚开!”杨超被人拦了两下,却还是冲到我跟前,手即将抓住我的时候他被人按住肩膀往后一拉。

“啊——”

座位在前面的程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冷着脸把人撂翻,环视周围所有人,然后停在我跟前,他嘴唇抿成直线,一眨不眨盯着杨超。

杨超爬起来叫嚣道:“你别多管闲事!滚开!”

程嵘把我挡在身后。

我必须得承认,那一刻我觉得程嵘帅爆了!

“你们班在干什么?”

体育老师进来时教室里乱成一壶开水,到处都是沸腾的。体育老师是周安妮的救星,她红着眼眶对我进行控诉,在场认为我和张晚晴应该被隔离的不在少数,大家七嘴八舌说要去请年级主任。

因为老李请了假,现在只有年级主任能代为处理班务,体育老师听得头痛,感觉自个儿镇不住场子,颠颠儿跑去办公室搬救兵。

我看着体育老师离开,只觉得愤怒又憋闷,我甚至猜到我们的下场是什么——无论对错,我们都将被孤立。

整个班级的站位都显示出我们大势已去。

“嘭!”

一声巨响惹来所有人注意,温渺耳朵上还挂着耳机,他把杨超的桌子踹开,把自己的桌子放在杨超的位置上。

“不是说白沙洲的人都有血吸虫病吗?要隔离怎么只隔离两个?”

温渺是省队看好的田径苗子,待在教室的时间并不多,现在他一开口,大家多多少少都想起来,他也来自白沙洲。

程嵘一声不吭地离开,搬着自己的座位放到温渺旁边。

我相信人都有一腔孤勇,自己对敌时能生出无限的勇气,但当有人挡在我前面时,我的孤勇化作鼻尖的酸涩。

我们翘课了。

窝在废弃楼道里哭哭啼啼。

温渺显得十分暴躁,质问:“张晚晴哭也就算了,丁小澄你哭什么哭?”

程嵘坐在我边上,替我拿餐巾纸,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

我愤愤不平地叫嚣道:“我哭怎么了,长着泪腺不就是让我哭的吗?”一点不觉得丢人,但我也没脸说,当杨超真的动怒朝我冲过来时,我才意识到我并不是“拳打白沙洲的老大”,我害怕了。

温渺哼哼唧唧,说:“行啊,那给你改名叫‘白沙洲哭霸’!”

我把擦眼泪的纸巾都往温渺身上丢,温渺一脸嫌弃,躲躲闪闪蹲到张晚晴身边。

手心里又被程嵘塞了一张纸,我瞥了下面台阶上的两人一眼,温渺老老实实地给张晚晴递纸巾。

我转头对程嵘说:“今天表现不错,继续努力。”

我一直认为程嵘不爱在人前说话,那就我帮他说;他不苟言笑又没什么乐子,那就我帮他找;他吃东西挑剔又麻烦,那就我帮他带……可朋友是相互的,他不一定要像我一样对他,但偶尔也需要他给一点小小回应,哪怕一点点,让我知道他也是同样在乎我的,那就足够了。

隔了一会儿张晚晴还是没缓过来,温渺掏出准备带去找队友玩的卡牌,四人席地而坐,勉强玩了几把。

卡牌类似狼人杀,只是把名字换成“守护神”“邪灵”“平民”之类,四个人玩,人数不够,只能凭诚信不睁眼。

于是我白天“首刀”温渺,晚上当“邪灵”第一个杀温渺,要我只是平民,我就偷偷摸摸把用来指认死亡者的塑料瓶调换方向,继续杀温渺。

玩到第三把时,我是个平民。我闭着眼去摸瓶子,前两把的“邪灵”默认了我杀温渺的操作,这一把我故技重施,将瓶口对准温渺。然而一松手,瓶子竟然一百八十度掉转对准我。

我睁眼一看,张晚晴捂着嘴笑,程嵘眼角弯弯,温渺压着瓶子,怒气冲冲地质问:“可算逮着了,我说怎么每次都是我死,丁小澄你使诈也不脸红心跳,脸皮够厚啊!我看你还敢玩花招!”

“玩花招”三个字音调拔高了,很快废弃楼道的下方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哪个班的?不上课躲在这里玩?”

大家反应灵敏,抓起地上的手机和卡牌起身就跑。

我倒霉落在了后面,一回头就看见教导主任正强行想把脸塞进铁门的栏杆,异常凶悍地对我大喊道:“别跑!哪个班的,要是让我抓着你们——”

我吓得扭头赶紧往前跑,跑我前面的温渺这时突然回头朝我笑得一脸奸诈,他也喊:“报告老师,是初三一班丁小澄!”

竟然敢卖我?

我气得想跳脚:“他说谎!是初三一班温渺,体育队那个温渺!”

温渺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干脆破罐子破摔说:“屁,还有程嵘,年级第一程嵘!”

太过分了!

我马上嚷嚷说:“张晚晴!还有张晚晴!”

等等,他卖程嵘我气什么,他卖程嵘我为什么要卖张晚晴?

算了,卖都卖了,也算有难同当吧。

我们那会儿多奇怪啊,团结一致又四分五裂,彼此依赖又互相攻讦,但并不妨碍那时岁月的可爱,就好像一辈子漫长,都会这样共度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