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桑朵镇闷热至极,那层薄薄的云早散了,只剩下烈日当空。
操场上的知了叫得正嚣张狂妄,让刚开学返校的学生们心情越发烦躁。
朱星吉从小卖部回来,站在榕树下仰头灌了一瓶冰可乐,看见文科七班门口的学生差不多散了,他这才甩着汗跑了过去。
高二文理科分班,大家都着急忙慌地想看看新班级里有没有熟悉的朋友,朱星吉看老师还没来,也探着脑袋凑过去看。
他块头大,一屁股就把旁边的同学给挤开了,手指点着那张隽秀小楷抄写的花名册,一行一行看过去,他倒是没有看到什么熟人,正皱眉呢,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哟!”朱星吉一把揽过身后的同学,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东西似的,边笑边读道,“你快看这人名字!余——九——虎——烈!这啥家庭啊,给孩子取这样的名字!”
被他揽住的男生凑近一看,也乐了:“这是一个字,得连起来读。俗话说,认字认半边!这应该是余虎烈,否则就是余彪烈!”
朱星吉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连连点头附和:“够彪的哈。”
他话音刚落,一只手突然从他脑袋后边伸过来,“咚”地撑住墙,那只手指节分明,弹钢琴似的在瓷砖上点了几下,却不知是何意味。
朱星吉以为开学第一天就有人找他的碴儿,惊恐回头,正想直接求饶呢,视线平行之处却只看见了对方的……校服领子。
他仰起头,又看见了……对方的复古大黑框眼镜,以及遮住复古大黑框眼镜的长鬈毛刘海。
对方这个打扮,彻彻底底挡住了上半张脸,而下半张脸呢,这人把夏季校服的领子竖得高高的,下巴藏了进去……
看上去就是个只会埋头苦学的土包子!
可对方手长脚长,又莫名其妙上来就给他一个“壁咚”。
朱星吉还是摸不透对方的来意,只好赔着笑,问道:“这位兄台,有何贵干?需要帮助请尽管开口!”
对方抬抬下巴,示意他扭头看回花名册,随后用纤长的手指指着他刚刚还嘲笑过的那个名字,开口说道:“余虓烈。”
他声音清脆好听,此刻对着文科班的两个学生像是教文盲认字一样,认真又耐心地读道:“x-i-ɑo,xiɑo,一声。”
说完他就收回手,扶扶鼻梁上的老土眼镜,挠头笑道:“不好意思同学,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乐于助人。新学期新气象,刚好教你们认识一下新字儿。”
他态度谦逊,挠头的动作透着腼腆和不谙世事,可不知为何,朱星吉就是看见他躲在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道光。
那道光的名字叫作——讽刺!
余虓烈不顾傻愣着的两个人,自顾自地走进了教室。
自他进门,原本吵闹的教室一瞬间安静下来,他忽略掉黏在他身上的众多目光,低着头径直往后排一个空着的座位走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吸引目光,就他这身打扮,校园里再找不到第二个。
但他想到自己许下的约定,默默地忍住想把眼镜取下来的冲动,打开书开始扮演一个爱好读书的书呆子。
而当他刚低下头,班主任马志远便推门进来,笑盈盈地刚在讲台上站定,还没来得及讲话时,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一个娇小女孩出现在门口,像是跑过来一样,气喘吁吁,脸颊通红,盯着讲台上的马志远张了张嘴,但是没出声。
她对上众人看过来的目光,好像特别紧张的样子,伸出手整理了下鬓角的碎发,又整理了身上的旗袍,在马志远要开口说话时,猛地向他鞠了一躬,蹿到了最近的一个空位落座。
教室里大家见状便开始哄笑,马志远也笑着挥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直到他开口自我介绍,余虓烈才抬起头来,而在讲台前第一排落座的那个女孩一直坐得直直的,面无表情,烧红的耳根慢慢褪了色。
第一天入学,领完课本便可以离开,余虓烈这学期才转学过来,临走时被马志远留住,去交了各项资料才得以离开。
而余虓烈此刻站在校门口前,看着眼前的大路小巷,有点蒙,他爷爷也就今早领着他从家到学校走了一次,他还没认路呢。
秉持着“条条大路通我家”的想法,他毫不犹豫地拐进了小巷——这天实在太热了!
余虓烈专挑阴凉的地走,肩膀缩着脑袋垂着,在别人眼里就像个不敢走大路的自闭症少年。脚边有个可乐罐,少年捡起来往角落的垃圾桶丢,没瞄准,罐子掉在外面滚了几圈。
余虓烈走几步想捡起来,刚弯腰,一只脚从旁边踢了过来,他本能地快速侧开了头,但仍有溅起的小石子打在了他的颧骨处。
易拉罐被踢到了墙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而巷口响起三三两两的鼓掌声和讥笑声,几个人影堵住了出路,余虓烈摸了摸自己的脸,慢慢直起了腰。
面前四人吊儿郎当的,嘴里还叼着烟,看上去也就是高中生的模样,专门在中学门口蹲点,向其他学生“借”点小钱花。
余虓烈还是有身高优势的,他一站起来,就把吊儿郎当的四人给唬住了。
反应过来后,吊儿郎当的四人摆开架势将他围住,以防他跑了。
原本余虓烈这个身高,他们也不敢动手,只是早上在街口嘬粉的时候,看见这小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爷爷上学。这年头,新学期要老头送着去学校的也就幼儿园小孩儿了。
四人中为首的红毛少年收回脚,指着余虓烈跟身后的同伴说:“看我的准星是不是又高了,说踢罐就踢罐,绝不踢这书呆子的脸。”
几个混混少年又是一阵哄笑,随后慢慢逼近余虓烈,见他低头站着不动弹,像是被吓怕了的样子,红毛少年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哄骗道:“别怕,小弟弟,今天开学领到多少零花钱呀?借点钱给哥哥买文具好不好?”
对着眼前这个一米八比自己还高的男孩,红毛少年就像是诱哄幼儿园的小孩一样,而这“小孩”却听话地主动卸下肩上的书包,一脸认真地翻找着什么。
四个混混少年见他在乖乖掏钱,松懈地手插兜倚靠在墙边,可看他掏了两分钟,结果从包里拿出来一部老年机,另一只手摘掉眼镜,捋起厚重遮眼的额发,对着昏暗的屏幕……照起了镜子。
余虓烈天生皮肤白,轻轻一碰就容易留印子,刚练泰拳时,常常带着一身青紫的伤痕,头一晚回家在楼道里碰见邻居,对方以为是歹徒入室抢劫,直接报警了。
此刻他右眼下方已经肿起一块,微微泛青,一看就是被揍了。他想起那天自己正艰难地上着药,却被破门而入的警察制伏趴跪在地上的黑历史,觉得不能就这样回家。
开学头一天就在外斗殴,不得把他家老爷子气晕过去,那装了这一天的乖学生也是白费力气。
“我怎么回家?”
余虓烈把手机丢回包里,揉乱了前额的自来卷,食指屈起抹过颧骨下方,这才正眼看向了他们,语气轻松地问了一句。
“啥?”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以至于红毛少年都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本能地追问了一句,又破口大骂道,“哥哥不接受微信支付,别把你那破玩具手机拿出来。”
余虓烈怕弄脏书包,四处看了看,挑了块干净的草地,将包随意一扔,新领的课本散落一地。他晃了晃头,松松筋骨后挺直了腰背,气势也像陡然拔高了好几米,低头看着混混少年重复道:“我说——”他手指点了点右脸,“这儿挂彩了,回家吓到你太爷爷咋办,你赶去尽孝啊?”
大概没想到这弱鸡突然大变身,四个混混少年先是愣了愣神,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占了巨大便宜,气急败坏地一齐冲了上来,也不管到底惹上什么人了。
就在混混少年冲上来的时候,巷子外边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在余虓烈侧身轻松躲过一拳时,车铃声在他的身后戛然而止。
一声“咔嗒”后,有个小小矮矮的身影从外边冲了过来,自行加入了战场——
她几个高抬腿往混混少年肩膀上劈下,又抓住他的胳膊屈膝往腹部一顶。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来的又是什么人,来的人是男是女,是高是矮,巷子里便倒下一片,或趴或跪。
而余虓烈立在中间,看着眼前的一切,瞪大了眼睛……
目测只有一米五的女孩喘着气站定了,伸手整理了下自己的小旗袍,抻了抻裙子,仔细抚平了褶皱,又将花苞头散落的发丝随意地地别在了耳后,这才冷冷地扫了躺在地上呻吟的四个混混少年一眼,转身出了巷子。
又听见“咔嗒”一声,余虓烈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追了出去,而女孩已经扶着单车走出几步,没等余虓烈喊,她突然回头,看着此刻已经肿了半边脸又变回弱鸡的余虓烈,说道:“下次,结伴回家。”
穿着小旗袍梳着花苞头的娇小女孩扶着单车走进巷子里,青石板路硌着她的单车,车铃便晃悠着响个不停,夕阳斜斜地打在墙上,她扶着车像走进画里,又像是本来就在画中的女孩。
根本让人想不出她方才穿着旗袍高抬腿劈人的样子。
余虓烈还站在远处看着,整个人傻愣愣的。他第一次装弱鸡书生,第一次被小混混拦在暗巷打劫,第一次被“英雄救美”,第一次觉得一个女孩……
他看着那块褪去阳光的墙,轻轻又激情高昂地吐出几个字来。
“酷毙了!连断句都这么酷!”
余虓烈被打了,心情很不好。可后来被“英雄救美”了,他就光惦记着那女孩了。
等他推开自家院门时,葡萄架上已经亮起了灯,月亮也跑到架子上去了。
“爷爷!”
他跑到屋里一看,余宝庆果然坐在椅子上等他,见他回来,哼了一声之后给他揭开了盖着饭菜的篮子。
“爷您怎么没去广场跳舞?隔壁李奶奶该等急咯!”
他洗干净手甩着水从厨房跑出来,端着饭碗咧着嘴揶揄爷爷。
余宝庆抿了口小酒,给他夹了几筷子肉,可惜道:“可不是嘛,见我不去,转头和老陈头手拉手去了,你这么晚回来真耽误事!”
余虓烈笑得更欢了,牵扯到脸上的伤口,一手捂着脸“咝咝”叫唤了好几声,却也挡不住笑容。
他一进门,余宝庆就注意到孙子脸上一大块伤,此时瞟了几眼,便问:“怎么,放学路上被人揍了?”
“嗯,被抢劫了。”余虓烈点点头,嘴里嚼着肉,淡定自若道,随后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坐正了,一手整理了下校服,讨好又谄媚地补上一句,“我可没打架啊,爷您看我这单薄的身板,打得赢谁啊?我是来乖乖读书的。”
余虓烈就怕被送回市里去,现在遇到了那个女孩,就更不想回去了。
余宝庆听着他“一心求学”的心还挺强烈的,打量几眼他的装束,了然地点了点头,在心中暗暗补了一句:也是,这副打扮去上学,你不被抢谁被抢。
“那乖孙要不要爷爷去你们学校找老师反映一下?”余宝庆看着他似笑非笑。
余虓烈连忙摆手,本来在爷爷面前,想装个只会读书的好学生,不能不写作业、不能逃课、不能打架……不能早恋,可是小霸王的一颗心蠢蠢欲动,两片嘴皮子一碰就想跟爷爷讲讲现在的心情。
余虓烈舔舔嘴唇,伸手把额发撸了上去,想着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和那个背影,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昏黄的灯光就映在他的眼里。
他挪着椅子凑近余宝庆,轻轻说道:“我被一个小女孩救了。她又小又乖,又酷又可爱。”
余虓烈拿筷子捅捅爷爷的手臂,挑着眉贱兮兮地说了一句:“我这老家,还挺藏龙卧虎,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哈。”
隔天,余虓烈出门前看见扔在院子角落的单车,想起昨天那个女孩临走时说的话,眼前一亮。
他将单车扶起来,拍了拍车座,呛了一口灰,回头问一旁打太极的余宝庆:“爷,这车还能用不?”
这车不清楚什么时候买的,好些地方都掉漆生锈了,余宝庆一个月前从花架上摔下来伤了腿之后,这辆老式车就正式退休了。
余宝庆撩开眼皮扫他一眼,点点头:“别说,这老古董和你还挺配的。”
这是在说他的打扮土。
余虓烈像是听不出来一样,嘿嘿一笑,自豪道:“那就好。”那就说明他的伪装很成功。
他把车扶出来,仔细地用湿抹布擦洗了,骑上车和余宝庆打声招呼,摇着响亮的车铃冲进巷子里。
他长手长脚的,宽大校服里鼓着风,长刘海被风微微吹向两边,戴着的眼镜也是从他爷爷箱子里翻出来的,老土却也衬得乖巧。
余宝庆在他转身后睁开了眼,看着他单手把着车头,踩着脚踏板站了起来,要去摘邻居院墙上垂下来的花,笑着摇了摇头。
余虓烈骑着车到了校门口,果然又引起了围观。他那辆“二八”单车太古董了,和他的人一样又呆板又土。
他扶着车像是不在意他人目光一样,进了学生单车棚后,左右环顾一圈,果然看见停在角落里的那辆粉色单车。
可是车主人已经离开了。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掏出车锁把两辆车车头锁在了一起……
第一天正式上学,余虓烈打起精神,认真地扮演着认真听课——在课堂上盯着黑板胡思乱想,间歇在笔记本上乱涂几笔,皱着眉的样子就像在钻研老师抛出的每个问题。
一到休息时间,除了接水、上厕所,他就低头坐在座位上扮演书呆子,实则掏出老年机在桌兜里玩贪吃蛇。
终于到了放学时间,班主任马志远赶在大家离开前,夹着他的语文课本到了班上,叮嘱了一句明天班会让同学们都自我介绍并且选班委,就又晃荡着离开了。
班主任一走,余虓烈就背上书包急切地从后门冲了出去,准备去车棚守株待兔,可前脚刚跨出去,后脚他就撞翻了值日生端来的脸盆。
一大盆水浇了过来,盆也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被水浇得后退一大步,胸前的校服湿了好大一片贴在身上,他低头整理的时候,余光看到了眼前的人。
小小的姑娘脑袋才到他胸前,额发被溅出来的水打湿了,淡黄色的旗袍下摆也洇湿了一大块,由下至上地仰视着他,眼睛格外闪亮格外大。
这不就是昨天那个酷妹嘛!
余虓烈兴高采烈,对方却依旧是昨天那副冷酷模样,对视几秒后先转过头错开了视线,余虓烈便看见了她胸前的校牌。
桑朵一中不要求学生统一着装,只是每人进校前必须戴好校牌,她的校牌上写着“高二七班,许冰葵”。
和他同班。
他找了一天的人,就在他跑去见她的路上撞着了,而且一中这么大,不是高一偏偏是高二,不是六班、八班偏偏是七班!
这不就是缘分吗?以后都不用故意锁她车头了!
许冰葵伸出一根食指摸摸自己的湿发,垂着眼不再看余虓烈,一言不发地后退一步,让出位置请他先过,显然不记得他了,也不想和新同学多接触。
而余虓烈却猛地蹲下身捡起脸盆,拿起来时才发现已经摔出个大洞,立即低头道歉:“对不起啊同学,我不应该在走廊跑跳的。”
许冰葵接过脸盆,皱了皱眉,决定明天带一个新的过来,动了动嘴唇,只说了几个字——
“下次,注意。”
是他熟悉的酷妹的酷式断句。
许冰葵拿着盆准备回班级,可刚转身要走,便被扯住了衣袖,再回头时对方已经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可是……”余虓烈脑袋低垂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悲伤,两根手指捏着她的衣袖晃了晃,又侧头故意露出带伤的右脸,撇着嘴好不可怜。
“可是女侠,那几个小混混扬言今天要继续堵我,我放学得赶紧逃跑,不然被抓到,就不是这点皮外伤的事情了……”
余虓烈故意咬重“小混混”,见她神色平淡,反应好像稍慢了一拍,索性用另一只手捂住脸,突然号啕大哭。
“我爸妈都在外地务工,家里只有一个爷爷,并且腿脚不好。我不想被打,我还得回去照顾他,呜呜呜……”
气氛已经超越普通简单的悲伤了。
“别……哭别……”许冰葵这才记起余虓烈来,冷酷的神态再不复见,此时只剩语无伦次和手足无措,关键是手也动不了,因为袖子被他越拽越紧。
旁边几个班级还有学生没有散去,便有幸看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土包子当众碰瓷娇花,疑似赔不起摔碎的一个塑料盆……
于是,余虓烈顺理成章地留下来等许冰葵一起放学,他拿出课本佯装背书,实际上托着下巴一直盯着她看。
许冰葵正在擦黑板,感受到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后回头,正好对上了余虓烈的眼睛——他刚刚戏演得太过了真飙出几滴眼泪,此刻眼角还红着。
他便在许冰葵的注视下,微微转过头,嘴角慢慢地、匀速地往下垂,眼睛也眨巴眨巴像是又要哭出来。
许冰葵立马回过头,擦黑板的速度也加快了,甚至蹦起来擦。
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碰见这么惨的人,真是太惨了!
许冰葵终于忙完了。
两人像连体婴儿一样走出教学楼,许冰葵终于别扭着往前小跑了一步,躲开了身后亦步亦趋的高大少年。
“我骑车,你先去校门口……等。”
余虓烈掏出自己的钥匙晃了晃,又跟了上去:“我也骑车。”
许冰葵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往车棚走。她不习惯与旁人走这么近,不管是哪个含义上的“近”,这样都容易暴露自己的缺陷。
而且对方还这么高,像是单手就能把她拎起来。
她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耳后发丝散乱开,余虓烈便看到她粉红的耳根,在阳光照射下还能看见一层细细的绒毛。
她穿着淡黄色的裙子,捏着书包带乖巧地走在前面,偶尔回头看他一眼,又假装淡定自若地与他保持距离,可实际上眼底写满紧张。
余虓烈跟在她后面走了这么一段路,才知道这人也在假装,她才不是什么酷妹,明明就是朵小花。
到了车棚,许冰葵去扶车,自行解了锁,却发现车动弹不得。她绕到车头,才看见一把大锁将她的车和一辆陌生的老式单车锁在了一起。
她环顾四周,没看到别人,正着急着,余虓烈默默地蹲下来,掏出钥匙淡定地解锁。
“咔嗒”一声,锁解开了,而余虓烈则仰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解释道:“对不起啊,我爷爷锁买大了,又短,锁不住旁边的栏杆。”
所以把别人的车一起锁了,贼也偷不走?
许冰葵有点恼,几次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始终一言不发,扶过车就走。
余虓烈赶忙跟上去,在保安室门口追上她,下垂的眼角显得格外无辜,终于说了实话——
“对不起,其实我知道这辆车是你的,我是故意的。我不想被打,所以想等你一起回家,但是没想到会在走廊碰见你。”
他还是那句话,又快哭了:“我不想被打……”
许冰葵也快哭了。
不知是不是余虓烈身上的弱鸡气息太浓郁了,原本在屋里看电视的保安大叔突然朝这边扫了几眼,随后脚步匆忙地走了过来。
“小姑娘,你们干吗呢?在校内必须规矩点!”保安大叔手里拿着记名本,是要准备上交给教导处的。
“叫什么名字,几年级几班的?”
许冰葵的脸因为保安大叔前一句话通红不已,还没来得及反驳,又因为后一句话小脸煞白。
“不是不……”她连忙摆手,试图解释,却喉头哽了几次。
“不是啥?”保安大叔一边拿着笔点点本子,催促她赶紧交代姓名,又一边小声嘀咕,“小小年纪就像母老虎了,人看着乖巧得不得了,是要动手打人了?”
许冰葵听见,小脸蛋又开始青一阵紫一阵。
见状,余虓烈上前把她拦在身后,刚想解释,身后便传来好长一声哽咽。
“我——我不是母……老虎……”许冰葵抹着小脸,眼泪不止,说话断断续续,但是有条不紊,“没有打……打人,我们是……同学关系!就算……到了教导主任……那儿,也是这样!”
她这一哭,把在场的两个爷们儿都给吓住了。余虓烈看一眼保安大叔,眼神里写着“你完了,你把小朋友吓哭了”。
而保安大叔看着余虓烈,手足无措,眼里透着惊慌和催促:“还不快哄哄你同学?”
“对对对,我们就是同学关系,刚认识两天,我是没完成作业怕被我爷爷打,想借她作业抄,许同学不答应,我才苦苦哀求的!”
余虓烈一边连忙把许冰葵牵到校门口,一边找了借口搪塞保安大叔,他也想说英雄救美那件事啊,可英雄现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谁信啊?
保安大叔接收到余虓烈的眼神,用尽毕生所学附和他,成语还全都用错了,只想赶紧把他们打发走:“哦哦哦,原来是这样啊,那这位小同学真是大义凛然,义薄云天,是个好榜样啊!赶紧回家吧,家里人该等急了。”
余虓烈又跑回去,一手掌着一辆车扶出来,又掏出纸巾递给许冰葵,她才慢慢止住哭声。
余虓烈挠挠头,为这出乌龙真诚地道歉:“对不起啊,是我害你被误会了。”
许冰葵接过自己的车,低着脑袋晃了晃,不让人看到自己的脸,却打了一个长长的哭嗝。
余虓烈:“太对不起了!”
他这一天光和人说对不起了,行为恶劣到令人发指。
可许冰葵脑袋又摇了摇,哭过后带了点小鼻音,跟他说:“没关……系。”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眼里盛满了水光。这次是她捏住了余虓烈的衣角,急切地、慌乱地、结巴地说道:“但是……你能不……能帮我……保守秘密?”
余虓烈被她的可爱冲昏了头脑,丝毫没有犹豫,爽快地答应:“嗯!”
嗯?什么秘密?
余虓烈看过太多闲书了,他不知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而他现在坐姿端正,神情专注地看着满黑板的板书,心里却在想:我要如何帮小朋友隐藏这个秘密,随后巧妙地提出每天和她回家的要求呢?
他的视线渐渐下移至第一排正中的后脑勺上,那颗梳着花苞头的脑袋像是有所感应,突然压低身子回头看向他,两人视线撞在一起,他扬起笑容,而许冰葵却是抿唇立即转了回去。
余虓烈眼神敛了敛,有点沮丧:你看,这还不够,还得再巧妙点。
一筹莫展的他不知道下一节班会课,马志远同志便送来了时机。
刚打上课铃,马志远便拿着花名册进了教室,他先是慷慨激昂地动员了一下马上升高三的学生,随后便进入了正题。
“虽然同学们坐在同一个教室里上了三天课,但相信很多人还不认识对方,恰好我们今天要选班干,接下来就由同学们做自我介绍,有意愿担任什么班干的,可以自我推荐哈!”
马志远先是在黑板上写下了各个班干职位,随后请大家一一做介绍。
第一个站起来的人余虓烈还有点眼熟,是开学那天在教室门口念错他名字的小胖子。
朱星吉外向,第一个站起来也丝毫不紧张,嬉皮笑脸地和大家打招呼:“各位新同学好,我叫朱星吉,你们可以叫我猪猪、吉星、星星,但是不能叫我小星星,‘小’这个字不大适合我的体形哈。”
他作势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全班哄堂大笑,连马志远在讲台上都笑着点了点头。
朱星吉便又道:“我的爱好是跑步——”
台下一片嘘声。
“哎,别看我胖,但是跑得快,就等着下一次运动会为班集体发光发热呢!”朱星吉看气氛起来了,便越讲越兴奋,“我还爱读书,这个学期的目标是把《新华字典》倒背如流!”
余虓烈听到这里,悄悄地翻了个白眼,实在不相信把他名字拆读成“余九虎烈”的人能背出《新华字典》。
他没兴趣再听下去,便又开始盯着花苞头看,直到花苞头站了起来。
“我叫……许冰葵,爱好读书,不爱讲话,谢谢大家。”
许冰葵讲了不到二十个字,还在这二十个字里直接拒绝了想和她讲话的同学。
要是之前,余虓烈会觉得酷妹真的强,可看着她坐下后又侧过脸偷偷松口气,在她同桌讲笑话时又努力绷直嘴角假装高冷。
他想,酷妹大概也不想自己那么强。
轮到余虓烈做自我介绍了,班上众人的目光渐渐聚集在他身上,而花苞头则微微扭过来,等待着他说些什么,她今天的额发被一枚小草莓发夹夹住,妥帖地别在耳后,便露出了那只小巧可爱的耳朵。
余虓烈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小窗投进来的光,他扭捏地推了推眼镜,开口的内容更是简洁,以他的名字作话题展开了辩述。
“余虓烈,x-i-ɑo-xiɑo,不叫余虎烈,也不叫余彪烈,更不叫余九虎烈。”
他说完便坐下了,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中径直翻开了语文课本,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地背书,做派像极了书呆子。
大家都被他惊到了,只有花苞头低头抿嘴,悄悄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全班四十多人介绍完毕,马志远便根据自荐选出了几个班干部,最后只剩下语文课代表和体育委员未就位。
这两个都没人自荐,特别是体育委员一职,大家都不情愿担任,因为很累,特别是一到运动会报名的时候,那可是得“抓”同学们报名参赛啊。
马志远在讲台上笑着点名:“朱星吉,你不是既爱跑步又爱读书嘛,我看这两个职位你都挺适合的,要是你难以取舍的话,也可以破例让你身兼两职。”
朱星吉在座位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不不,学习要培养乐趣,我已经体会到学习的乐趣了,老师你让别人也有机会培养培养。”
班上同学又开始哄笑,马志远便做手势让大家安静,随后笑着看向第一排。
“作为语文老师,我就来委任这个课代表吧。小许同学,我对你还有印象。”
他慈爱得很,可是许冰葵却一脸惊恐地看向他,不可置信地用手指了指自己。
“对,就是你。”马志远像是捡到宝一样,从语文书里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试卷,“许冰葵,你上学期的期末试卷是我改的,作文满分,我真是挑不出错来,你对自己写的东西还有印象吗?”
许冰葵手抖着接过那张试卷,随后便又不出意料地听见那声死亡召唤。
“来,你上讲台来,给大家读读你的作文。”马志远给她让出位置,笑眯眯地鼓励,“让大家听听挑不出错的文章是什么样的。”
全班自发响起掌声。
“我……我不行……”许冰葵手脚都凉了,嘴里小声呢喃着,可谁都没听到,她的同桌也站了起来,给她让座出去。
许冰葵用哀求的眼神看向马志远,他却以为她是惧生,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再次给她打气。
她骑虎难下,手脚并用地被请上了讲台。
众人都抬头托腮期待地看着她。她长得好看精致,每天又打扮得像小公主一样,谁都想多看她几眼,但是她太冷了,不瞧人,声音好听却不怎么说话。
此刻有这么好的机会,大家都齐刷刷地盯着她,后排还有男孩子吹起了口哨。他们想听的哪是马志远口中的满分作文啊,想听的是仙女口吐珠玑。
就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下,许冰葵低着头双手捏紧了自己的裙边,手心里的冷汗将布料都打湿了。她满脸通红,脑海里不断回响起小时候听到的话——
“那你就少说话。”
“少开口!少说话!”
许冰葵放弃挣扎,准备就这么沉默羞涩地站到全场尴尬,直到马志远把她叫回台下。
可就在班上响起第一声催促时,后排有人猛地站了起来。
许冰葵听见尖尖的、刺耳的椅子挪动声。
因为不抱希望会有人替她解围,她一直没有抬头,可余虓烈清脆的声音突然就在耳边响了起来。
但是,弱弱的。
“老……老师,我还可以竞选语文课代表的职位吗?”他挠挠头,冲许冰葵眨眨眼,露出一抹腼腆乖巧的笑,低头扭捏道,“我性格内向胆小,很有意愿担任这个光荣又神圣的职位,希望更好地锻炼自己!”
他嘴巴不停:“老师,我也可以上台朗诵作文吗?您昨天提起了竞选班干的事情,我还为此准备了演讲稿呢!”
他看向马志远,对方呆呆地点了点头,准许他上台:“那看……余虓烈同学这么积极地参选,余同学就上来读读竞选稿吧。”
余虓烈便高高兴兴地上台了,两手空空也没见他的稿子。路过许冰葵的时候,他笑着低低地说了一声:“女侠放心,那是我们俩的秘密,我会保护好呢。”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许冰葵站到一旁,随后清清嗓子,便开始背小学五年级水平的演讲稿。
“亲爱的老师,同学们,下午好!这次我要竞选的职位是语文课代表。我从小热衷于国内外文学名著,八岁倒背《西游记》,九岁倒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余虓烈轻飘飘的眼神落在朱星吉身上,方才扬言倒背《新华字典》的人突然打了个寒战,微微发抖。
他真是太久没见过这么装相的人了,他不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此刻他就想问问讲台上这个人——这样的钢铁脸皮到底是怎样炼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