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 根植于中国本土的神仙文化

神仙文化是中国文化传统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早在先秦时代,今天河北、山东沿海地区的燕国、齐国方士已经发展出一套求仙升仙的信仰追求和学说体系。这大约是因为大海茫茫,古人无法抵达彼岸,又有海市蜃楼之类的幻境,最容易引发人们对异世界的想象。秦始皇、汉武帝等雄才大略的君主,为了能长生不死,永葆世间的权势财富,实现开疆拓土的雄心壮志,更是靡费财力人力,派遣使者到处求仙问药,导致世间修仙之风大盛。此后历朝历代,神仙之说都十分流行,上到帝王将相,下到平民隐士,多有醉心于入山访仙、在家炼药者。随便翻开一本古人的作品集,里边完全找不到神仙身影的,恐怕是屈指可数。

我们今天当然已经知道,神仙是不存在的——或者至少,历来所说的那些神仙没有哪一个是得到证实的。从今天的科学理性来说,我们当然没有必要继续相信神仙,更不应该沉迷追随。但是,神仙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有很重要的地位,给几千年来的中国人在生活和思想上都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在传统文化里那些迄今仍颇具价值的部分,美丽而富于趣味,且都是和神仙联系在一起的。就像世界上其他文明里那些古老的神怪妖物至今仍活跃在奇幻文学、好莱坞电影和梦工厂动画里一样,中国的神仙至今也还不断地激发着文艺创作的灵感,活在当代人的文化记忆和文化想象里。所以,将神仙文化一律斥为封建迷信,嗤之以鼻,丢在一边,也是不可取的。如果想要真正地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和文学,深入体会古人的生活和内心世界,想要让我们的心灵变得更开放更充实,我们就还得好好地去读一读那些写神仙的作品,学一学关于神仙的知识。

中国的神仙典籍,有源远流长的谱系,上古时代的《山海经》《穆天子传》等已经包含很多的神怪形象和神仙传说。汉代以后更产生了传为西汉刘向所著的《列仙传》、传为东晋葛洪所著的《神仙传》、五代沈汾所著的《续仙传》等专门的神仙传记。汉魏六朝志怪、唐代传奇以降直到《西游记》《封神演义》等明清叙事文学中利用神仙故事,又进一步加以渲染而创作的作品更是不胜枚举。年轻的读者当然未必从一开始就要去啃那些最古老的艰深典籍。找一部分量适中、内容全面,最好还有白话译注的著作入手,是比较推荐的。这部《中国神仙故事》,就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它对《列仙全传》做了注释与翻译,可读性非常高。

《列仙全传》出版于明代,因为出现时间较晚,重要的仙人形象和文学传记早已出世,此书将既有的各种仙传加以综合,囊括了历朝历代的重要仙人事迹,一览可得。书的价值,我们简单举例一二便可了然。例如著名的“东方朔偷桃”故事,可以从本书《西王母》篇里看到:

后来西汉元封元年,西王母降临在汉武帝的宫殿,进献七个蟠桃给武帝。西王母自己吃了两个,武帝想留下桃核。西王母说:“这种桃子不是人间所有,三千年才结一次果。”东方朔恰巧在窗缝间看到这一幕,西王母又指着他说:“这个人多次偷吃过我的桃子。”(潘尧译文)

记载虽然简洁,但西王母、武帝与东方朔三人的情态宛如一幕小戏剧,绘声绘色。“东方朔偷桃”也在后来成为各种文艺作品中常见的题材,屡屡作为典故被引用。古代文人墨客只要写到桃花、桃子,往往就会想到东方朔的这个故事。

我们最熟悉的小说《西游记》里,第二十六回写到孙悟空打坏了镇元大仙的人参果树,为此四方求药治树。当他来到东华帝君所居的方丈仙山时,有这么一段插科打诨:

只见翠屏后转出一个童儿。他怎生打扮:

身穿道服飘霞烁,腰束丝绦光错落。头戴纶巾布斗星,足登芒履游仙岳。炼元真,脱本壳,功行成时遂意乐。识破原流精气神,主人认得无虚错。逃名今喜寿无疆,甲子周天管不着。转回廊,登宝阁,天上蟠桃三度摸。缥缈香云出翠屏,小仙乃是东方朔。

行者见了,笑道:“这个小贼在这里哩!帝君处没有桃子你偷吃!”东方朔朝上进礼,答道:“老贼,你来这里怎的?我师父没有仙丹你偷吃。”

让孙悟空和东方朔这两个超越时空的“神仙”来了一段拌嘴。东方朔本来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滑稽人物,孙悟空的牙尖嘴利更是老少皆知。这段拌嘴把他们的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令人忍俊不禁。但如果我们不知道东方朔背后这个“偷桃”的故事,也就读不出这段文字的趣味了。

又如《东王公传》记载东王公和玉女做“投壶之戏”时,东王公见到玉女失误便大笑,闪电随着笑声从口中发出。这段记载本身的意图,是想要解释“闪电”这种天气现象的起源。神话时代的人们对于各种天文地理现象还缺乏足够的科学知识,便为之想象出许多起源故事。它也成为传说文学中一种很重要的类型。我们今天当然不需要把这个解释当作知识来接受,但由此而产生的这个小场景(也许还不足以称为“故事”)却很有趣味,东王公就像是一位我们生活里常常能够见到的那种诙谐亲切的老人,和年轻的玉女一起游戏,对对手的失误发出善意的戏谑。“玉女投壶”“天公大笑”也同样成为中国文学里著名的意象。比如李白的名作《短歌行》里写道: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

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

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

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只从字面来看,“天公”一联令人莫名其妙,不知道天公为什么见了玉女就要大笑,这大笑又有什么意思?我们只有读过了这个故事,才会明白李白原来是在说天地茫茫,亘古以来已经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的雷鸣电闪了,在如此广阔寂寥的宇宙背景下,时间是永恒的,无始无终;而生命是短暂的,转瞬即逝,进而推敲出诗作背后的深意,年华易老,且行且珍惜。

书中像这一类的内容十分丰富,不但充满趣味,对理解整体的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也很有帮助。潘尧为全书作了明白晓畅的白话翻译,下附原文和简明的注释,书中还配上精美的插图,既能恰当地传达出原书的内容旨趣,也营造出了轻松多彩的氛围,颇便于阅读。本书对于想要了解传统文化的读者来说,都是十分方便且有益的。

是为序。

林晓光原浙江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日本九州大学人文科学研究院特任准教授,现任教于日本大阪大学大学院文学研究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