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坚守:真相、透明与信任
- (美)詹姆斯·科米
- 9字
- 2022-10-14 11:14:27
第一部分 什么是公正
第一章 黄金年代
“上帝啊,请赐我以平和,去接受不能改变的;请赐我以勇气,去改变可以改变的;请赐我以智慧,去了解二者的差异。”
——莱因霍尔德·尼布尔
骑摩托车的男人抓住一个女孩,一溜烟骑走了。女孩的妹妹尖叫着跑回家告诉妈妈,妈妈赶忙跑到两个女孩之前玩耍的路边。但街道上一片宁静,她6岁的女儿,留着齐肩棕色短发的、大眼睛的漂亮女孩,已然不见了。
陌生人绑架案并不多见,但在2016年9月14日那个星期三的下午,它就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威尔明顿市发生了,在市郊一条车道的尽头,一个孩子被绑架了。绑架者曾因猥亵另一名6岁儿童入狱,在北卡罗来纳州监狱服刑16年后,搬到附近居住。他带着女孩向郁郁葱葱的树林进发,途中经过一辆校车,最终驶离柏油路,驶入树林深处。但在当时,我们对此一无所知。
陌生人绑架案的死亡率很高。执法人员知道,如果不尽快找到这个孩子,她生还的可能性很小。大家开始疯狂寻找,当地联邦调查局也加入了治安官的行列。新闻媒体开始播送安珀警报,许多志愿者和警官整夜都在滂沱大雨中搜寻。
第二天早上,联邦调查局总部例行召开高级职员会议。会上,主管刑事调查部门的助理局长史蒂夫·理查森告诉我,16个小时前,有个小女孩在北卡罗来纳州被绑架了。他解释道,尽管威尔明顿市的联邦调查局人员已经熬了一个通宵,寻求了各种可能寻求的帮助,但依然没能找到这个小女孩。我们知道嫌疑人应该是一个有前科的猥亵儿童者,还有一辆摩托车,但这个案子很可能不能善终。我感叹“这是个什么世道”,并让他有新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
两小时之后,理查森急匆匆地走进我的办公室。“找到了,”他一边说,一边把一张8厘米×10厘米的彩色照片递给我看,“而且她还活着。”我低头看向这张大照片。那个小女孩直视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她的小脸上有几个蚊子包,不过依然美丽,只是毫无表情,仿佛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根粗铁链绕过她的脖子,把她绑在一棵树上,那树距离她的头只有几厘米远。她抬起头,看着一位警官记录下她身边的场景,其他警官用电锯割断了她脖子上的铁链。一件军用雨衣盖在了她身上,遮住了因为在大雨里与昆虫共处一夜而显得有些粗糙的皮肤。
看着这张照片,我流下了眼泪。我根本无法把目光从它上面移开。我抬起手臂,手心对着理查森,一是向他表示感谢,二是请他离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他说:“长官,现在是个好世道。”他走了,我一直盯着那张照片看。我想到了那个小女孩、她的妹妹、她的父母,也想到了我自己的孩子,以及所有最终没有被找到、没能生还的孩子。
她是因为一条小线索而得救的。在滂沱雨夜的搜寻之后,一个校车司机告诉调查人员,前一天下午,他在树林边上看见一个男人骑摩托车载着一个小女孩。两位副治安官立刻采取了行动。队长肖恩·狄克森把他的汉诺威猎犬贝恩带来帮助搜查。他先让贝恩闻了闻女孩的校服和枕套,然后让它进入树林。走了180多米后,没带警犬的J.S.克鲁姆中尉最先看见了她。小女孩蜷缩成胎儿的姿势,胳膊和腿都缩进了粉色衬衫里,一条粗链子把她的脖子绑在了一棵糖橡树上。他当时觉得她肯定已经死了,一边喊住狄克森一边跑向她。“从他说话的语气和叫我名字的方式,我知道他肯定有所发现,”狄克森说,“我的心都快掉出来了。”后来,克鲁姆说,当时那个小女孩静静地躺在地上,他一碰,她就扭过头来,眼睛瞪得很大,问他是不是来带自己找妈妈的。克鲁姆的声音穿过了丛林,狄克森听到他大声喊“孩子还活着,她还活着”。
“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坚强的小姑娘,”狄克森说,“她只是盯着我看。我问她你冷不冷,她说冷。我一看,她浑身都湿透了,全是蚊子包。”几位警官拦下了一辆过路的承包商卡车,还借了一把充电电锯。狄克森把他的手放在树和铁链之间,克鲁姆锯断了铁链。孩子被火速送往医院,克鲁姆站在大树旁,嚎啕大哭。而现在,我正坐在办公室里,盯着照片泪流不止。
47岁的道格拉斯·纳尔逊·爱德华兹因绑架、谋杀未遂和奸淫幼女获罪入狱。他不会再有机会伤害别的孩子了。那时,世道清正严明,而我们的工作就是保证这世道的清正严明。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加入司法部,我只是想获得法学学位,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而已。但当时,我还不知道如何达成我的愿望。不过,从法学院毕业之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教会了我很多东西。那时我是一名书记员,其实就是“法官助理”,只不过叫起来好听而已。当时,我为纽约南区的一位庭审法官工作,纽约南区包括曼哈顿、其他大区和北部郊区,而我的工作是花一年的时间帮助这位法官进行法律研究和写作。
书记员的工作对一个刚入行的律师来说很难得,通常只有在学校里成绩拔尖的学生才能申请到这样的职位。我毕业时的成绩还可以,但远没到拔尖的程度,所以很多法官都拒绝了我的申请。雇用我的法官约翰·M.沃克是个新人,我毕业那年他刚刚成为一名法官。在罗纳德·里根任命他为联邦法官之前,他一直担任财政部部长助理——当时的副总统乔治·赫伯特·沃克·布什是他的堂兄。但对我来说,当时的时机正好,因为当沃克法官开始寻找他生平的第一位书记员时,那些拔尖的学生手里都已经握着大把工作机会了。说实话,他有点着急招人,我也有点着急工作,所以我俩一拍即合。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他雇的人成绩都比我好。
作为一个新人,沃克非常想干出一番事业。尽管他的履历十分出色,但还是有人说他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而他竭力想改变人们的看法。沃克法官每个工作日都要在法院工作12个小时,每个周末至少出一次庭。如果他在办公室,我和我的同事们也必须在那里——但他总是在办公室。我那时才25岁,这种高强度的工作模式实在让我筋疲力尽。我们都认为他应该多出去走走,我们也应该出门走走。沃克法官45岁,却依旧单身。他十分英俊,身价不菲,工作又是个铁饭碗——受美国宪法保护。无论是个人条件还是外在条件,都很招人喜欢。他换上法袍出庭的时候,总会把西装外套挂在办公室里。那时候,我就会以送案件备忘录为由溜进他的办公室,从他的夹克口袋中掏出皮面日历,看他晚上是否有约。如果他有约,那我们也可以出去走走。
那年夏天有一天,沃克法官去参加一个司法培训,一整天都不在。我和我的同事在小办公室里面对面坐着。我手里捧着一本大部头的书,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我们去海边吧。”我抬头说。
杰克笑了。
“我说真的呢,我们去海边吧。回我公寓拿点东西,开我的车。”当时我住在新泽西州的霍博肯,恰好在去海边小镇斯普林莱克的路上。我们和十几个朋友在斯普林莱克租了一间夏日海滨别墅。我们知道法官的日程安排,他今天不在。
“今天不去,就不知道哪天能去了。”
“你能回去取东西,我可什么都没有。”杰克说的有道理,他的公寓在哥伦比亚大学边上,不顺路,又太远了。我可以把我的短裤和衬衫借给他,但我的鞋太大了,他穿不了。
“等等,我有办法。”杰克和法官的体型差不多。我去法官的私人办公室,拿了他的运动鞋。他有时候开庭之前会穿这双鞋做一做运动。“这下咱俩都有的穿了,走吧!”
就这样,我们在新泽西海岸度过了一个非常美好的工作日,那种天气就应该出门游玩。我们在那里游泳,打篮球,在沙滩上跑步。沃克法官并没有发现。第二天早上,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把法官的运动鞋放回了他的衣柜。
事后看来,我应该在外面拍打一下运动鞋的鞋底。几十年来,沃克法官一直很困惑,为什么他在曼哈顿温暖的晨光里穿上从未穿出过城的耐克鞋,却在办公室的深蓝色地毯上留下了沙子的痕迹。他跟秘书说过这事,秘书只是耸耸肩表示不清楚,但他从没怀疑过我们——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在沃克法官的职业生涯初期,他曾在纽约南区出任过联邦助理检察官。他给我们讲过那些苦乐参半的日子,说那是他做过的最棒的工作。他提到了在那里做的工作、交的朋友和办过的案子,后来再也没有那样的好日子了。他谈到他当年的工作和办公室时,泪眼蒙眬,言语中充满敬意。
直到坐在庭上观摩庭审的时候,我才真正懂得他话里的含义。确实有很多很差劲的律师,他们草率、准备不充分、迟到、狡猾,甚至无礼。但联邦检察官则不同,他们大部分都比其他律师更年轻,身姿更挺拔,扣上衣扣子更迅速,回答问题更直接。他们能在要求的期限内完成所有工作,也愿意承认自己的知识盲区。要是法官在什么地方纠正他们或是告诫他们,他们会回答“好的,法官大人”,然后就真的不再犯同样的错。
但这些人与其他人不仅仅是风格不同。我注意到法官,甚至对方律师都愿意相信他们的话。当他们描述某个事实,得出法律结论,或提出一个判例,抑或只是在电话里做出解释,法庭上的每个人都会接受他们的说法,即便他们压根不认识这些检察官。这些检察官背后有看不见的力量,让人们愿意相信他们。彼时25岁的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这太神奇了。但我被这份工作深深吸引了,我想过这样的生活。在我26岁那年,我得到了这样的机会。在接下来的30年里,我出任过司法部内的各种职位,直到最后,在联邦调查局局长的任期内被唐纳德·特朗普解雇。我喜欢在司法部工作,也喜欢隶属于司法部的联邦调查局。司法部是个十分复杂的组织,由来自全美和世界各地的10万多人组成,包括:
· 特别探员和法警;
· 联邦检察官,他们大部分在美国50个州的94个联邦检察官办公室里工作;
· 民事律师,他们在诉讼中代表美国政府,全国各地都有;
· 分析师、科学家、律师助理、秘书、书记员、机械师、教师、警卫,以及成千上万使这个庞大的组织得以运转的其他工作人员。
这就是司法部。这些人形形色色、各不相同,但都依靠同样的东西开展工作——那是我作为一名年轻的法律工作者,与沃克法官一起出庭时感受到的,是司法部赋予他们的东西,是这些检察官第一次在法庭上起身表明自己的身份,然后说点什么之前,可能都没意识到的东西。其实,无论是在法庭上、会议室里,还是在某次野餐会上,只要他们张嘴说话就会发现,素不相识的人瞬间就会相信他们所说的话。
之所以有人相信他们,是因为他们说话时,不代表民主党,也不代表共和党。他们被视为独立于美国公众生活之外的个体,是一个个努力做正确的事情的人。我将司法部赋予他们的东西称为“信任池”,它是司法人得以履职行善的基础,是司法人的背书。信任池是由以前的司法人建立起来的,现在的司法人甚至不知道那些前辈都是谁。一代代司法人一点一滴将信誉注入其中,他们做出了牺牲,履行了为信任池做贡献的承诺。他们也会犯错,但勇于承认,他们顶着政治和特权的高压做出艰难的决定,寻求事实,依法办案。
司法部的所有员工都有义务保护信任池,一代代将其传递下去,传给那些可能并不认识也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后辈。想要维护良好的信誉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但千里之良堤,只要一个蚁穴便可一夕崩塌。维护信任池需要我们保持警惕,坚持不懈地寻求真相,并认识到司法人的行动可能会损毁这项造福无数人的长久事业。
作为一名新上任的联邦助理检察官,日后我在履行职责的过程中经受了严峻的考验,我尽力将全部真相公之于众,这比打赢任何案件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