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澄眼前一黑。
诛心啊!
做得这么绝。
把赏赐送到了府中,让他这个已经是草民的人去签收。
不忠不敬之人,皇帝不仅没杀,迎立之功照赏。
兴王府中拿到镇纸时的期待憧憬,全都化为乌有。
不只如此,在朝堂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毛澄哪里会以为这就是最终结果呢?
他永不叙用了,族中子侄辈纵然有才华,在不糊名的县试、院试这最初关卡,毛家子弟还可能考中吗?
墙倒众人推,这么多年对他不满的人,觊觎他毛家田宅产业的人,又会翻出什么样的由头来逢迎上意?
天子杀人,从来都不能沾血,也不用沾血。
身为礼部尚书,从不能让步的那一刻开始,毛澄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骂出“昏君”,更是主动求死。
如果自己死了,杨廷和会永远亏欠自己,因为自己是为了忠义死谏的,自己的死会成为杨廷和用士林舆论慢慢扳回局面的筹码。
为了他杨廷和在士林间的声名,他杨廷和也得竭力保住毛家的后人,不让其他人寒心。
皇帝一定会得到他想要的,这些毛澄与杨廷和都清楚。
他得到之后,如果还要发疯,那不是真的昏君是什么?他不发疯,不会牵连更广;他发疯了,毛澄终有沉冤得雪之日,后人仍有机会。
可现在,杨廷和已经救了自己的命了啊!那还要怎样?
那个皇帝……他不是年轻人吗?他为什么不发怒!!!
在杨廷和眼中,在皇帝眼中,他毛澄始终只是一个牺牲品和筹码而已。
都用来收拢他们所需要的人心!
……
日上三竿之后,朝会已经结束了。
躲过一劫的梁储和王琼等人长舒一口气,由衷觉得精明一点的天子对此刻的他们来说多么宝贵。
而散朝之后,袁宗皋、严嵩、刘龙则成为了许多人恭贺的焦点。
袁宗皋满面春风,严嵩却很谦虚,刘龙则比较拘束。
这只是在午门之外、承天门之间的礼貌客套,谁都知道今天的京城会议论纷纷,暗流汹涌。
新君第一次朝会,礼部尚书及诸多言官,共计二十一位朝臣贬官为民永不叙用!不再追究大不敬之罪,背后究竟都有哪些妥协?
裁撤十二万冒滥、重设三大营、千万资财的分配、杨廷和推辞三公职位、新的礼部尚书……
需要朝臣们互相交流意见、确认局势的话题太多了。
今天许多地方的生意会很好!
作为新任起居注官,严嵩先特地去拜会了自己的“恩师”杨廷和。
他只是做足了样子,客套之后谈的也是起居注馆复设的公事。
另外,下月初二的经筵也需要做准备:陛下在朝会上还首肯了王琼率九卿请奏的这件事,五月初二也没多少天了。
所以其实他算是一同拜会阁臣们。
文渊阁中的大家都心事重重,杨廷和虽然强打着精神,但严嵩看得出他的疲惫。
离开文渊阁时,严嵩又多看了一眼蒋冕和毛纪。
梁储今天还有一次插科打诨,但蒋冕与毛纪今天实在低调得异常。
等散值后回到了京中家里,上个月刚过了生辰、虚岁九岁的严世蕃看着放松又开心的父亲好奇地问:“爹,今天有什么喜事?”
“今日的功课做完了?”严嵩摸了摸儿子的头,看着伤了一只眼睛的严世蕃心中怜惜,“庆儿,万不可因为伤了眼睛就自暴自弃,将来爹一定会为你谋一条出路的!”
“……做完了。”严世蕃很聪明,从父亲言语中的自信听出了什么,“爹莫非是升官了?”
“没有,但比升官重要。”严嵩笑起来,“说了你也不懂,爹先出门一趟,回来再考较你的功课。”
严世蕃觉得自己懂一点。
明明是高中二甲第二的父亲蹉跎到了现在,自小还没过多少好日子还伤了一只眼睛的严世蕃,感受到了父亲身上涌出来的活力。
听父亲说过,以自己现在的尊容,科举正途很难走通了:到最后的关卡,以貌取人是存在的。
严世蕃已经感受过不少同龄小伙伴对自己的讥笑,所以他现在更用功地读书。
是有用的。父亲说他在等,现在不是等到了机会吗?
严嵩专门先回家一趟,是要换上常服,带着礼物去袁宗皋新被赏赐的宅第里恭贺。
一来是恭贺,二来严嵩左思右想,自己绝不可能是因为杨廷和才被皇帝直接点名为起居注官的。
最大的可能,反而是袁宗皋在江西按察使任上听说了自己在老家的事迹,向皇帝举荐了自己。
虽然身为杨廷和的门生,但远离朝堂多年的自己,回来后也一直呆在翰林院低调着,算不得是杨廷和的人。
已经过了四十,能力、阅历、经验都够,在民间呆过很久,欠缺的只是机会。
这样的经历,才是被皇帝就那么“简在帝心”的原因吧?
况且,他严嵩虽然是起居注官,但这个官全名叫做日讲起居注官。
他严嵩是要给皇帝上课的。
去拜会袁宗皋这个帝师,请教请教陛下之前的学业情况,谁又能说什么?
……
此时此刻的锦衣卫和东厂里,骆安与麦福各坐其位。
骆安坐在指挥使的大位,麦福这只坐在韦霖旁边。
在他们面前,分别是锦衣卫校尉和东厂档头。
“杨廷和府外,吏部考功司郎中胡岩投拜帖……”
“兵科给事中夏言归府未出……”
“望月阁贡生饮酒狂议朝会……”
“孙氏马行今日租出快马三十七匹,往南十九匹,往西……”
都知道今天是一个关键的日子,这已经不只是新官上任的事,更是新君登基的事。
京中动静,就这样从一个个角落被汇总到这里来。
锦衣卫和东厂每日的奏报,都是从这样一个个消息中汇总提炼起来。不写入奏报的,也必须存档。
骆安并不习惯现在这样的权柄和压力,但他必须硬着头皮、眼里带着血丝撑着。
而在张永掌着的御马监里锻炼的麦福,也要从东厂这边得到另一份消息。
这些琐事,都是该由他们来做的。
位于现在用作几筵殿的仁智殿西北侧,是司礼监管掌处。
张锦虽然是掌印太监,但对张佐一点都不敢怠慢。
“已经遣人去催了。”给张佐亲自端了一盏好茶,张锦笑着说道,“佐哥,朝会刚散,韦霖他们就已经出去忙了。”
张佐端着些架子点了点头:“陛下回乾清宫之后心事重重,咱们做奴婢的,得为陛下分忧。今天这么大的风波,哪些朝臣如何串联的,一定要探听清楚!”
“佐哥吩咐得是!”张锦毫无一点威严,“陛下该从几筵殿起驾回乾清宫了,佐哥是不是先拿已经送回来的奏报去呈禀陛下?”
“不够,杨阁老与王天官他们这些重臣的消息要全,陛下会问的。”张佐想了想又嘱咐道,“还有仁寿宫那边!”
“佐哥放心!仁寿宫那边,魏公公他们盯着呢!袁金生翻不起浪!”
“老祖宗!大祖宗……”又一个太监跑了进来,手里递上一份密奏,“杨阁老亲自去了毛府!”
张锦和张佐顿时脸色变了站起来。
拿起案桌上那几份密奏和新来的这份就往外走:“我这就去禀报陛下。张锦,有消息了,随时叫人送去乾清宫。”
他虽然只是个秉笔,但对掌印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吩咐着。
“那是自然,自然!”张锦也弯着腰答应。
把他送出了司礼监,张锦长长吐出一口气。
挺憋屈的。
第一个去宣旨、迎立之功在身,魏彬等人去后他虽然坐上了掌印这个位置,但宫中太监向来只看圣眷。
论这一点,目前又有谁能比得过张佐呢?
委屈就委屈着吧,总比在天牢里受苦的张忠他们要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