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民国时期,这前清的八旗是一时不如一时,一日不如一日。这俗话说的好: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八旗原本仗大清皇上隆恩,吃天家发的粮,别说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了,连满人这好武的精神也落到松花江了。这八旗的大爷整日里只知道遛弯逗鸟,摆谱打趣。家里穷的,嘴角擦擦猪皮也要款作吃过猪肉;家里有积攒的,多靠典当为生,也是坐吃山空。有的人摆摊做点小生意,做大了也是有的,譬如说这王府的砂锅居。说起北京城原正白旗的老齐家莫不是叫人眼红,齐家人现如今开了一家饽饽铺,专卖宫廷点心,兼酸梅汤、酪和冰糖葫芦什么的,赚的那叫是盆满钵满。如今靠着这开销也能维持过去的体面。可叹齐家老一辈的心血到了这小齐爷这儿,统统打了水漂。
花开两支,先表一支。这齐月如在自己的宅子里做着绣活,旁边的马姑娘抢过她的作品,开始嘲笑她:“不害臊,绣鸳鸯,你这是打算送佟大哥!我一会告诉他家里人去。”齐月如坐在东厢房的廊下,抿着嘴,双颊绯红却带着一丝得意:“你嚼你的舌头,反正你也快有婆家了。我去告诉你额娘阿玛,你看上我们店里的民人了,看他们不打断你的腿。”马姑娘这有些怵了,显然是焉了,眼珠一转,她泼辣的性子转头就上来了:“你倒说说,你店里哪些个歪瓜裂枣我能看上谁?”齐月如眉头一瞥,顺势抢过绣活,一脸得意:“还有谁,不就是那个铁拐李?”铁拐李是饽饽铺新来的学徒,样貌清秀,干活卖力,可是一条腿有残疾。“我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我不过就是和他说了两句话,你就这样编排我,讨厌呢你。”马姑娘作势要打齐月如,齐月如敏捷一躲,人是没打着,手指一不小心画花了她的胭脂。突然,一旁端着两碗酸梅汤上来的郎嬷嬷见了,本就皱纹横生的老脸上摆满了烦闷:“您二位甭吵了,你瞧瞧,像狸奴似的,妆都花了。”齐月如冲马姑娘做了个鬼脸,一边变成了老成样:“麻烦嬷嬷了。”“马家姑娘你也是,都是正正经经的大妞儿,怎么弄的疯疯颠颠的,没个样子。”一边在里屋的八仙桌上放下酸梅汤,“天气热,小心中了暑,弄点这个你们进进。淘气没事,别乱了规矩。我还有事情,先下去了。”齐月如和马姑娘做出了一个谢天谢地的表情,一边走进里屋。
两人坐下喝酸梅汤,虽然已经是民国了,可这齐月如和马姑娘还是俗常满族女子打扮。齐月如和马姑娘都梳着油水光亮的大辫子,头上打着桂花油。齐月如戴着两只翡翠坠子耳环,这耳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都有分寸。马姑娘家贫,穿着不知那位后辈传下来的过时月白色夏装,宽宽大大的,也戴着坠子耳环,不留神瞧也看不出了这蓝盈盈的坠子不是绿松石而是布做的,本该是链子的用棉线搓粗了事,也难为了她家的哪双巧手。两人都穿着花盆底,尽管是民国时期,遭人侧目,走路也有些吃力,但依旧这么穿着。
马姑娘瞧着月如,鹅蛋的脸儿,樱桃小嘴,丹凤眼透着秀气与沉静,越发地出落得是个美人坯子。看她做针线,葱削似地手上下转动,左一下,右一下,倒是平添几分眼目享受。马姑娘就是个话痨子,这会儿又闲不下来:“我说佟大哥不会要你的香囊的。”月如先是一惊,手上的绣绷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蜻蜓点水。“你这么说是为何?”月如的脸色一变,“莫不是你听说了什么?”马姑娘看了半天,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我唬你呢,我是说,佟大哥是新式的人,又是留过洋,喝过洋墨水的,你这人家不一定喜欢。”月如一听,神色又自在了起来:“叫你耍花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能不听。”马姑娘不甘示弱:“你就偷偷见了人家一回,哪知道他是不是听话的主。”“你再说,就撕了你的嘴。”月如轻巧拿起剪子,马姑娘有些沉默,只见她狠狠地剪短了一根线头,气氛方才活泛起来。
话说小齐爷这天又去绘春楼听曲,绘春楼在东四大街上,齐落落地一大片房子,里头好几道门,这京城的窑子数它最阔气。里头的老鸨舒云姐操着一口带着口音的京片子,但她这条口像是江南一带的,没白话地听着叫人舒畅:“啊呀,小齐爷来啦,今天是自个来还是组个局呀?要提哪位红姑娘啊?”小齐爷一听这热络招呼不由得心情舒畅:“打算找个人听曲子,以前那唱的不好,挑那声音脆亮,弹琵琶好的来我听听。”后面的顺子心里一机灵,想着今儿跟着主子又有好清福享。舒云引着两人上了楼梯,进了上门的一个雅间,此时刚到未时,房间里的自鸣钟“噔”地响了一声。小齐爷在桌子前坐定,丫鬟上了茶水,一边舒云姐要上点心。小齐爷忙摆摆手,不耐烦说:“我不吃你这儿的点心,也不打听打听我家是做什么的,来点瓜子就行。”舒云姐满脸堆笑,客气地招呼着。顺子在后面乖巧地站着,低着头一言不发。
等着一会子,一个穿着墨绿绸旗袍,烫了头,化着大红唇的女人抱着琵琶进了屋。待她坐定,舒云姐热情地介绍到:“这是青泉姑娘,您听着,我先走一步。”说着掩上了雅间的门,一言不发地走了。青泉捋了捋头发,调了调琵琶,冲小齐爷媚笑,开始弹曲子,唱的无非是照花台一类。小齐爷紧闭双目,一声不亢地听着。
“乐甫,可找着您了。”小齐爷眉头一皱,只见门口闯入一男子,原来是他多年的发小马姑娘的哥哥马德升。“德升,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过来一块听曲子,偷偷闲。”眼撇着后面跟着一位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穿着破烂,却透着一股孔武有力的劲。“乐甫,这是我亲戚郎四五。他手头有一件稀缺的宝贝,想要卖与您。横竖我到您这里求个签字盖章,他画个手印,这事也就成了。”“什么宝贝?这么急,没瞧见我歇着么?什么要紧事明儿谈,不行吗?”“是以前康熙爷赏的玉器,您瞧瞧东西对路,就签了吧,这家人不易等着用钱呢?”“这又不打仗,急什么?”“呦,您说笑,这年头哪天不打仗倒是稀奇了。”“得得得,您说,我签,东西我瞧瞧。”马德升朝大汉使了个眼色,对方从手上取下一个羊脂玉扳指递给了齐乐甫。齐乐甫没耐烦地看了看,心里想就是寻常物色,有点不想搭理。这时,郎四五突然跪了下来,满嘴满语,给他行了大礼。齐乐甫本就不学无术,进了民国也没人在意这问题。他是满人却对满语一窍不通,只识得几个常用的,这些马德升都是知道的。马德升一边恳求道:“都是旗下人,谁要是没有难处,怎么肯求人呢?乐甫兄,您就当做个好事吧。”齐乐甫早就被扰了雅兴,开始不耐烦起来:“行行行,看在我安达的份上,我给你五个袁大头,回家办事吧。”马德升从郎四五的包袱里拿出一张满文书写的单据,说:“那我们签字画押,跟平时一样,这事就算办成了?单据我看过,没啥问题。”“行,反正我也看不懂,我就签个字。顺子,笔墨伺候。”顺子在一旁乖巧地递过马德升早就准备好的笔墨,头也不抬地签字画押。然后,敷衍地作了个揖,头的方向依旧朝着唱曲地青泉。
出了绘春楼,马德升用唾沫朝齐乐甫的方向狠狠的吐了两口:“还小齐爷,隔以前大清皇上的时候就是个看门的街兵,别说给我家了,就是给你这钮祜禄家大姓提鞋都不配。呸,今儿也算栽在我手上,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一边凶神恶煞地对郎五四说到:“这顺子和那唱曲的都不能留活口,你看着办,总要叫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郎五四点了点头,一边转个身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