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里已经换好了睡衣,上床随手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书本。
书名叫作《吻所有女孩》,主角是个平淡无奇的男生,人设上带有作者非常强的主观意向,一本挺有意思的书,不知为何今日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尽管如此,鹿里却丝毫没有睡意,就这么看一会儿愣一会儿地耗着。关灯打算睡觉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就在她开始数羊的时候,手机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原本以为是软件通知之类的,没有理会,没想到三声振动之后竟传出了悠扬的铃声。
鹿里挣扎着爬起来,屏幕上一个“明”字上下跳跃着。
“大哥,你知不知道,现在这里已经是半夜了?”
“你睡了?”
“没,怎么?”
“我现在在法国。”
“我知道啊,你不是在那儿上学吗?”
“我现在餐厅。”
“所以?”
“小鹿,你不知道这里的菜好难吃啊,我想吃海棠里的阿布都烧烤。”
“好啊,我现在去吃然后直播给你看。”
“不,我想吃。”
“你喝酒了?”
“没有啊。”
家明总是这样,喝多了一点酒就开始耍小孩子脾气。鹿里隐约觉得家明似乎遇到了什么事,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没事了,你早点休息吧,再见。”
不等她回话,对面已经传来了忙音。
无论发生了什么,家明不说想来是有方法解决,鹿里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翌日忙了一天,到了小区门口已是9点多了。
她靠在电梯壁上盯着电子数字一点一点往上跳,电梯间的广告电视坏了,没了广告里的人物叽叽喳喳的吵闹,只剩下钢索上升的摩擦声和电梯门传来的风声,安静的噪音稍稍缓解了她的疲惫。
走下电梯,拐出走廊,一边在包里找钥匙一边跺脚打亮声控灯。
就在她拿出钥匙抬头的一瞬间,她看见一个黑色修长的身影正挡在她家门前,吓得她大叫了一声向后趔趄了两步。
没承想那黑影不怒反笑道:“Surprise!”
鹿里站稳脚跟,抬头正对上家明戏谑的眼神。
“你……怎……”
“我昨天不是说了,想吃海棠里的烧烤。”
“所以……”
“所以我就回来啦,有没有被吓到?”
“你还别说,我这两天烦得头都疼,被你这么一吓,我头疼都好了。”
“那太好了,既然头不疼了,那走吧。”
“现在吗?”
“嗯,烧烤就是要做夜宵啊。”
“哎,服了你了,要去,至少也先把行李放下吧。对了,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家的,我跟你说过我家的地址吗?”
两人吵吵闹闹地把行李拖进门,又费了老大劲把凌乱的书房腾出来给家明当客房,方才出门。
夜晚的风很大,两人逆风在海棠里的长坡上漫步。
两边都是小店,从前二人上学时时常要经过这里的小店,吃吃逛逛聊聊,常常因为忘了时间而受到父母责难。上了大学之后虽然离开家,但是每年放假两人都会在海棠里坡顶的阿布都烧烤喝酒聊天,这几乎成了二人的固定节目。
然而走到坡顶,那家烧烤店早就关门了,仍没有新店顶替,招牌还在,店里已经搬空了。
“怎么着,打道回府?”
“别呀,我好不容易来了。既然没有地方吃烧烤,那就找个地方喝酒呗。”
“那家……是酒吧吗?”
家明顺着鹿里指的方向望去,马路对面有一家亮着灯牌。
“沉浮?你确定这是酒吧的名字?”
“应该是吧……不过为什么……只有二楼亮着灯?还开着吗?”
“才这个点儿酒吧不至于关门吧。哎呀,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酒吧只有二楼亮着灯,远处看去仿佛空中楼阁,走近去才看到洋楼的外侧有楼梯可以通到二楼。
虽说是酒吧却格外地安静,屋内昏暗,只有摆放着乐器的一个小舞台和屋子中央的吧台有着较亮的灯光。
吧台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穿着黑色燕尾长西服正在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杯,另一个白衬衫配西装背心,一面调酒一面眯着一双狐狸眼在和吧台前的女孩子说着什么,逗得女孩连连发笑。
狐狸眼酒保见到来人立刻扬声道:“哟,生面孔哦。”
两人坐在酒吧的吧台前翻酒水单,无奈二人都不常去酒吧,偏偏这家酒吧不售啤酒,所以看了半天也不能拿定主意喝什么。
“有什么推荐吗?”在翻了第三遍之后鹿里无奈地向酒保问道,“我们都不是很懂,嗯,不要太甜,度数也不要太高的就好。”
“了解!”狐狸眼打了个响指,拿过鹿里手中的菜单,打量了二人一眼,“二位找位置坐下稍等片刻。”
二人找了一个远离光源的圆桌坐下,不一会儿酒保就端上了两杯橙色的饮品。
“玛格丽特,请慢用。”
“这是?”
“龙舌兰酒、君度橙酒、青柠檬汁,还有,一点小惊喜。”说着,狐狸眼冲着二人眨了眨眼睛。
“我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尝尝不就知道了。”说着家明端起酒杯,小抿了一口,未及下咽就皱紧了眉头。
鹿里忍俊不禁:“什么味道?”
“嘶,好咸,而且,好辣。”家明几乎说不出话来。
“辣味,应该是因为龙舌兰太烈,不过……”说着,她向酒保望去,那人正眯着一双眼,饶有兴趣地望着二人,“为什么会有咸味?”
“都说了有惊喜了。”
“你……你放了盐?”
“Bingo!”狐狸眼打了个响指说道,“哎,别那么瞪着我,正宗的玛格丽特就是要在杯口放盐的。”
鹿里吐了吐舌头:“看来不是我们能欣赏的类型。”
“看在二位是新客的分儿上,给二位一个贴心小贴士吧,大口喝,慢慢咽就会好很多了,慢用。”说着他一个转身,又回到了吧台里和女孩子调笑。
家明好容易缓过劲来,哀怨地望着对面幸灾乐祸的鹿里:“喂,你就光看着我喝啊,你也尝尝嘛。”
鹿里再三推拒,奈何架不住家明威逼利诱,她依着酒保说的方式尝了一口。
起先确如家明所言,咸涩混着辣味强烈地冲击着味蕾,龙舌兰带着烈性一路烧到胃里,辣味过后酸味裹挟着暖意随之而来,最后所有的火烈都在温暖的甜橙香味中消散。
鹿里长舒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莫名的释怀。奇异的味觉体验舒缓了她连日烦躁的心情,她怡然地靠向椅背,对面的家明正笑望着她。
“阿明为什么回国?”
家明闻言微微一怔。
“从你那天打电话我就觉得不对劲。”
“怎么个不对法?”
鹿里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应道:“说不上来,就……就觉得你格外地……格外地活泼?总之就是不对劲。”
“我平时不活泼吗?”
“拜托,你只有喝了酒才会这样,像小朋友似的。”
家明沉吟了一会儿:“那你呢?刚才看你,好像为了什么事很头疼的样子。”
鹿里叹了口气一只手绞着鬓角,另一只手摆弄着面前的酒杯,避开了他的眼神。
家明轻笑了一声,将头倚在支在桌上的手上,望着远处说道:“你知道吗?尽管法国的料理享誉世界,可是我们学校餐厅的菜品实在不敢恭维。不过在校外不远的街角有一家小餐厅。餐厅里只有一位厨师,是一位厨艺相当不错的老先生,无论是做菜还是做事都十分考究,就是脾气古怪孤僻。因为是学这个专业的,所以我和朋友几次想去请教他一道料理的做法,可是都被他骂了回来。好在,那家店的主人是一位十分和蔼的老夫人,在她的帮助下,我们才得以向老先生讨教。”
他顿了一顿,呷了一口酒,皱了皱眉头咽下去,接着说道:“打电话给你的那天,是他的葬礼。主持葬礼的是店主,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妇,直到我听到她在葬礼上的致辞我才知道,”他收回目光看着鹿里说道,“像我们一样,他们只是儿时的伙伴。老先生年轻时曾经遭遇破产,脾气也因此变得古怪而暴躁,他的爱人因为不堪忍受他的脾气,所以离他而去,子女也因此和他不和,常年旅居国外,甚至没能来参加他的葬礼。”
“怎么会?”
“可能是因为老先生去世得太过突然了吧。或许是因为性情的缘故,葬礼十分冷清,除了一些常客之外,并没有什么人来参加。”
“恐怕他也不会想到,最终陪他走过这一生的不是爱人子女,而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吧。”鹿里不禁唏嘘道,“朋友与爱人不同,因为互无所求,所以比爱人更可以互相包容。”
“哎,这么没有信心吗?也不是每一段爱情都会有这样的结局吧。失恋了?”
“那也要有的可失啊。”鹿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吓死我,我以为我不在的时候错过了什么呢!”
“不是我,是穆老师。”
“穆老师?她先生不是前两年就过世了吗?”
“是,过两天就是穆老师的生日了,前些日子我和师兄商量说到时候大家一起吃顿饭,给老师庆生。我想着,或许和我们几个学生聊一聊,老师的心情也能好一些。”
“也好,戚老师过世之后,穆老师的状况一直也不太好。”家明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我还记得大学的时候,穆老师带着我们一起做课题,一做就是好几个小时,大家忙得焦头烂额没时间吃饭,那时候戚老师还回来探班慰问,带东西给我们吃。”
家明倚向靠背,不知是酒意渐浓还是沉浸在回忆当中,他望向对面的鹿里。她并没有接话,只是捏着酒杯的细柄反复地旋转着。
“怎么了?是穆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昨天我打电话给她,告诉她庆生的事。一开始,我听她精神状态很好的样子,我还很高兴,想着老师终于走出来了,谁知道……”
“怎么了?”见鹿里吞吞吐吐,家明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谁知道,我快要挂电话的时候,穆老师呢,她吧,她说要介绍一位先生啊,给我们认识,所以呢,就让我们啊,多准备一个座位。”
“介绍的意思难道是?”
“对吧?我一开始也怀疑自己理解错了,后来,后来穆老师她说就是那个意思,她现在同那位先生在一起,想着,也介绍我们认识一下。”
“不,不会吧?那人是谁你知道吗?”家明一时间也有些咋舌。
鹿里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老师没说,只说到时候给我们介绍。我当时很吃惊,但也不好说什么,后来说了没两句就挂电话了。可,可我就是觉得,总之就是很难接受,他们从前那么好,我还记得那时候,戚老师每次来看穆老师都会给她带好多她喜欢的甜点。退休了之后他们就一起到处旅游,当时我们几个女孩子都说,将来要找一个和戚老师一样的好先生,穆老师那时还笑我们呢。可这,这才多久,怎么,哎……我也不是希望……希望老师一直沉浸在先生过世的阴影当中,只是,和别人在一起,还是从前的朋友,我心里,心里总觉得像堵了什么似的,觉得,哎……”像是不知该说什么似的,鹿里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最终拿起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家明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鹿里,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二人就这么坐着,仿佛陷入了沉思,午夜已过,酒吧里的人少了许多,吧台前与狐狸眼调笑的姑娘有了些醉意,说着说着,便慢慢趴在了吧台上。狐狸眼见状轻轻拍了拍她,见她没有反应,无奈地笑了笑。
他身旁身着燕尾服的侍者模样的人像一座雕像似的没什么变化,慢慢地擦完了手中的最后一只杯子,并将它们挂在悬挂在柜台上方的酒架上,转身向服务间走去,不承想却被狐狸眼一把拉住,看样子仿佛是希望他能借一下身上的外套给那位醉酒的女孩儿。燕尾服皱了皱眉头,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叹了口气:“衣服给你,送她回家,还有三个钟头天亮,在那之前回来,把这里收拾干净。”
“喂,不要这么绝情嘛,拜托,就这一次,帮忙收拾一下,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分儿上。”
“不行,小姐马上就会醒来,在那之前我要准备好早茶,收拾好房间,还有……”
“拜托,她就算不吃也不会怎么样吧?再说了……”
“流尘先生,你还有两个钟头45分钟,如果再不快的话恐怕就来不及了。”
“通融一下嘛,我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可以开个小差。”
“是吗,在我看来你每天都在开小差。”燕尾服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女孩的身上,转身向工作间走去,“如果我回来的时候看到这里还乱成这个样子,你知道后果。”
“什么嘛,分明就是仗势欺人。”流尘一面扶起女孩,一面小声嘟囔道。
话音未落突然不知从哪里窜过一阵凉风,流尘扶着女孩走出门外,愤愤地抱怨道:“分明是小心眼又记仇的家伙,每次在她面前都装得像个谦谦君子。”
夜晚的风从酒吧的门外钻了进来,鹿里裹了裹针织外套:“但是无论如何,我会调整好状态去为老师庆生的,对了,到时候你能参加吗?”
“恐怕不能,我是偷跑回来的,后天就要回去了,到时候代我向老师问好吧。”
未及鹿里应答,方才穿着燕尾服的侍者便走了过来,俯下身来说道:“您好,我们这里快要打烊了。”
家明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惊呼道:“呀,没注意都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我们这就离开。”说着,他拿起鹿里椅背后挂着的针织衫替她披上,拉着她走出了店门。
二人走下台阶,户外依旧是习习的微风,月亮已经落下了长坡,借着路灯的微光,鹿里回头望向身后的店铺,方才发现,店名的霓虹灯牌“沉浮”二字之后还有一个没有发光的“轩”字。
“沉浮轩?来的时候没有看清,这怎么看都不像是酒吧的名字啊。”
“我想,沉浮轩应该是这家店的名字吧。”鹿里顺着家明的目光望去,酒吧楼下的店铺里摆放着藤椅和木桌,桌上都摆放着茶海和茶具。
“所以,这家酒吧居然开在茶馆的楼上吗?那平时岂不是会很吵?”
“不会啊,你看。”家明指着店门上挂着的营业时间牌说道。只见那上面写着“一楼,日出到日落。二楼,日落到日出。”
“所以是刻意避开彼此的营业时间吗?看来两家的老板应该都很好说话呢,而且日出日落什么的感觉很浪漫的样子。”鹿里走近了玻璃门,将脸靠近了向里望去。
一阵微风拂过,鹿里有些散乱的碎发和鬓角一同飞舞了起来,她伸手拢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家明见状笑了笑走上去将她的鬓角别到耳后:“时间不早了,回去吧,想来的话,下次吧。”
“下次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鹿里苦笑道,“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根本不知道日出日落的时间啊。”
家明闻言伸手揉了揉鹿里的头发,鹿里立刻像小猫一样奓毛了起来:“哎!不要摸我头啦,你还嫌我头发不够乱啊!”没想到反而激起了对方的兴趣,两人一路推推搡搡,像儿时一样向长坡下走去。
等流尘再回来的时候,东方已经隐约亮起了金红色的晨光,他回到沉浮酒吧时,酒吧里的客人都已经走完了。虽然云恺放出狠话威胁,实际上,除了桌椅和灯光之外,所有的酒杯和调酒器皿都已经被他洗净摆好,尽管其初衷并不是为了减轻流尘的负担,而是实在不放心流尘这家伙的工作能力。
流尘四下环顾了一圈,确定短时间内路人和云恺都不会出现,于是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一声清脆的响指过后,流尘满意地看着已经收拾整齐的桌椅和熄灭的灯光,愉快地锁上了二楼酒吧的大门。
朝阳初升,霓虹灯牌暗了下去,流尘倚在露台的栏杆上,眯着眼睛望着金色的旭日。
“阿恺已经做好了早茶,不出一刻钟应该就会回到店里。”一个清冷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如果他回去之后看到店门还没开,水也没有烧好,你可能就会面临在约会时现出尾巴或是遭到上个月被你抢了情人的苍狼追杀的局面。”
“真是一点儿也不可爱的女孩子。”
“你似乎忘记上一次拖着你六条可爱的尾巴过了一个礼拜的经历了。友情提醒,阿恺已经走到玄关了,无论是让他知道你滥用妖力还是让他看到纹丝没动的茶馆,我确定都会有意想不到的结局。”
流尘的脑海飞速地闪过阿恺灰绿色的目光,不禁从背后生出一丝寒意,于是吐了吐舌头,转身闪入了一楼的茶馆。
有一点鹿里猜错了,这栋洋楼上下两层连同屋后的半亩荷塘均是一家产业,不过是分开营业茶馆和酒吧罢了。店里只有两名侍者,从不招人,却也不会出现手忙脚乱、应接不暇的状况,二人总是风度翩翩、不紧不慢的样子。
许是因为工作日的缘故,上午并没有多少客人,整个店里仿佛只有流尘、云恺和坐在窗边躺椅上的女子。
女子与两位侍应生一样从工作间走出,可是一个上午,她只是坐在窗边,像是阳光下的一抹阴影。黛青的长裙上只有些许描花,乌发散落在肩上,映得脸色略略有些苍白,唯有阳光下略显琥珀色的瞳仁透露着暖意。
整个上午她都一言不发地看书,似乎周身的一切都不能惊扰她。流尘还是嬉皮笑脸四处与客人攀谈,却无论如何也不来招惹她。云恺倒是安静,燕尾服换成了青色的长衫,时不时地向女子手边的茶壶中添些热水,女子并不道谢,甚至仿佛没感到似的,只是看着手中的书。
时光在沉浮轩中仿佛凝滞,然而转眼已时近晌午。
就在流尘打算开小差溜出去吃午饭的时候,门口的风铃响了起来,走进了两位头发斑白的老人。
老夫人穿着考究精致却不显浮夸张扬,小巧的针织帽下露出微卷的短发,尽管已然花白却还是一丝不苟地拢在耳后。她一手挎着刺绣的手拎包,一手扶着身旁的老人。
老先生穿着暗灰色的中山装,厚厚的眼镜压得人有些没有精神,半眯着眼睛似乎看不清东西,脚下却并不迟疑,只是跟着老夫人的脚步。
二人走进店内,老夫人环顾了一圈,接着她走到女子身边轻声道:“您好。”
刚走到门口的流尘停住了脚步,云恺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向女子的方向望去。
“您好,是这样的,能否请您稍微挪一下位置,我们想能不能坐在窗边,有太阳,暖和一些。”
女子没有说话,远处的云恺见状放下手中的茶壶,大步地向窗边走去。
“请便。”女子合上书,拿起茶杯小饮了一口,站起身来。
门边的流尘略略挑了挑眉毛转过身来,尚未走到近前的云恺微微一愣,旋即快步走上前去搬起躺椅,向店内的另一角走去。
流尘也走上前来,一面端起桌上的茶杯茶壶,一面笑着问道:“二位想喝点什么?”
“玫瑰普洱好了,谢谢。”
“好,您稍等。”
“哎,等一下。”老夫人突然喊住了方才要转身离去的流尘。
“嗯?”
“哦,是这样,这里有没有什么甜品,我想点一份送给刚才离开的那个姑娘,毕竟,打扰了人家看书,挺不好意思的,而且,她好像有些不高兴。”
“姑娘?”他顺着老夫人的目光望过去,正看见阿恺拿出薄毯盖在女子的身上。
“您说的是刚才坐在躺椅上的那位?”他笑道,“她啊,她可不是客人,她是这里的老板。她这人就是这样的性子,并没有不高兴,您别往心里去。您稍坐一会儿,我为您端茶来。”
老夫人望向茶馆的那头,女子已然又安顿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又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怎么了?”对面的老先生连唤了几声她都没有反应,不免问道,“这几日你好像都没什么精神。”
“啊?我啊,这两天……”她沉吟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向窗外望去,“这几日我老做梦,总是梦见他。”
“是……戚……”
“嗯,我梦见他,梦见他还像从前一样,站在我面前拉提琴,拉着他最喜欢的那首曲子。”
“是了,龄青在的时候,最喜欢音乐,钢琴,小提琴,吉他,什么他都在行,我还记得,每次院里跨年演出都邀请他,我们都笑说天体物理耽误了一位音乐家啊。”
老夫人闻言笑了起来,阳光下看起来格外温和甜蜜:“是啊,不过后来我们到处旅游,他拉琴的机会也少了。近两日我总是梦见他拉琴,醒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拉的曲子,名字,旋律,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就好像……”
“打扰一下,您的茶水,请慢用。”流尘躬身将托盘上的茶壶茶盏放在茶海上,“有什么需要的话再叫我。”说着,微微一欠身转身将托盘放回柜台,打量云恺短时间内应该无暇顾及他的动向,脱下工作服便向门外溜去。
他努力放轻脚步,用极缓慢的速度拉开玻璃门,生怕惊动了门上的风铃。
就在这时,一只爪子搭上了茶馆的玻璃拉门,风铃不出意外地响了起来,一瞬间所有人都望向了门口。只见一只金色的虎斑猫从门缝中挤了进来,迅速地蹿到了老夫人的脚下,愉快地蹭来蹭去。
第二次逃跑失败的流尘气急败坏地冲过来,一把拎起了这个不速之客。就在他拉开门打算把这家伙丢出门外的时候,老夫人突然站起来制止道:“等一下!”
就在流尘转身看向她的那一瞬间,小家伙奋力挣脱了“魔爪”躲到了老人身后。
“本店不欢迎宠物哦。”流尘咬牙切齿地说道。
“啊,这不是我家的猫,是这附近的流浪猫,我有时经过这里会喂点东西给它,所以小家伙一见到我就跟着我,没想到居然跟进店里来了,真是抱歉,我想它只是想要点吃的,给它一点它应该就会离开了。”
出于不驳客人面子的职业操守,流尘极不情愿地回到吧台,翻箱倒柜地想找些什么打发那小家伙离开。大约是觉得没有威胁了,小家伙便跟了过来,弓起身子,一跃跳上了柜台。
流尘抬头恶狠狠地瞪了它一眼,正对上它一双金色的眼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只见流尘一双原本漆黑的瞳仁突然有一只现出了冰蓝色。小家伙仿佛受到了震慑,略向后踏了一步,险些从高台上跌下去。
流尘站起身来看着在台边挣扎的小猫,不承想这次它并没有再退,反而向前踏了一步,直勾勾地盯着他。
“呵,个头不大胆子倒是不小啊,说吧,你想干什么?”
外人看来仿佛是一个男人在饶有兴趣地同猫咪说话,猫咪时不时地报以可爱的“喵呜”以示回应,然而事实则完全不是如此。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
“小家伙,你都快蹦到我脸上了我才感受到你那三毛钱的妖气,要不是有事情求我们帮忙,应该没有傻子会冒这个险吧?”
“我听同伴说,你的妖力是立新市最为强大的,大凡来到这里的妖灵都要敬你三分。”
流尘闻言微微偏头用余光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人,漫不经心地应道:“所以?”
“我想请你帮忙驱邪。”
“咳咳咳……你说什么?驱邪?我又不是道士,说起来我们妖也算是邪祟,哪有请妖驱邪的道理?”
“只要妖力足够强大,可以震慑对方,即便是妖也可以驱邪的对吧?”
流尘打量着眼前的小家伙,戏谑似的笑道:“这倒是,不过……”他顿了一顿,眯起一双狐狸眼,“我凭什么要帮你?”
“如果你答应我,我就答应你一个条件,只要我能做到,无论什么都行。”
“哈哈哈哈……”流尘闻言大笑起来,“你也说了,这里,我是最强大的,有什么是我得不到了,还要有求于你的呢?”
虎斑猫抖了抖耳朵,有些沮丧的样子,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服务员!”远处的客人唤道,“加点热水!”
“来了!”流尘走出两步,突然回头对猫说道,“你会化形吗?”
“当然!”说着,猫跃下柜台,走到无人的背面,一通乱喵过后,好容易化出一个少年的样子,只是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金色的鬈发,金色的瞳仁,俨然一副混血儿的样子。
流尘见状哭笑不得:“你这也叫会化形?”
“没办法,我的毛色和瞳孔颜色本来就是这样,我不是正经修炼的妖怪,只是误食了帝流浆,所以能化成这样已是极限了。”少年讪讪地应道。
“呵,小家伙,你这命好得不是一点半点啊。”
所谓帝流浆其实就是月气精华。《子不语》有言:“凡草木成妖,必须受月华精气,但非庚申夜月华不可。因庚申夜月华,其中有帝流浆,其形如无数橄榄,万道金丝,累累贯串垂下。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狐狸鬼魅食之能显神通。以草木有性无命,流浆有性,可以补命;狐狸鬼魅本自有命,故食之大有益也。”简而言之,每六十年一度的七月十五的月光中含有“帝流浆”,妖怪们如果吃了它,一夜的修炼相当于吸取日月精华数千年,万物皆可成妖灵。
然而无论何种灵丹妙药说到底都是外物,即便一时可以化形抑或是拥有妖力,但是法力的技巧与掌控终归不敌修炼成精的妖灵。
“拉倒吧,有总比没有好,至少你还会说两三句人话,况且吧……”说着流尘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脸颊,“人家都说招财猫招财猫,你小子命好到能碰上帝流浆,说不定会成为店里一宝呢!”
出于某种本能反感,少年一把打开流尘的爪子,没想到对方只是笑了笑,丝毫不以为忤,转身取过柜台上的茶壶塞到了少年的手上:“喏,把这壶茶给那边那位客人送去,我就答应你。”
“你的意思,我留在这里?”
“没错,怎么样?这可是很划算的生意呢,这里有吃有住,没什么活,又可以……”
“服务员!”远处的客人不耐烦地催促道。
“快去啊,人家叫你呢!”说着流尘将眼前的少年推了出去。少年踉踉跄跄极不情愿地向客人挪了过去。
“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云恺不知何时站在了柜台旁,一面给手里的茶壶续水,一面蹙眉道。
“放轻松,我不过是看那小家伙可怜,好心好意要帮助弱小。再说了,茶馆确实不符合我的气质。”
“呵,我看你分明就是想偷懒吧。”
“怎么会?”说着流尘一把抢过云恺手中的茶壶向坐在角落的女子走去。
“小舞你觉得呢?”说着,他将壶中的热水倒入女子手边瓷质茶壶当中。
女子拈起杯子,小抿了一口,并没有作答。远处的少年已然完成了任务,向流尘走了过来。
“这位就是这家店的主人,苏蝶舞小姐。小舞,这位是……”
“皓月。”
“啊,对,皓月,他来是有事想请我们帮忙,他说只要我们愿意施以援手,他就会留下来帮忙……”
“居然敢靠近。”蝶舞猛然打断了流尘,头也不抬地问道,“不害怕?”
略微愣了一下,皓月才意识到对方在同自己说话:“为什么,害怕?”
“面对妖力比自己强盛如此之多的对手,是妖都会感到恐惧吧。”云恺在身后插话道。
“因为,不是对手,而且……也没有恶意。”
蝶舞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面前这个金发少年,旋即又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看着手中的书本。
“你希望我们帮你什么忙?”云恺问道。
“所以,你们答应了?”
“既然小姐没有意见,我就没有意见。”
“啊,忘了跟你介绍,这位是云恺,蝶舞小姐的管家,是这家店实际上的店主。”
少年点了点头:“其实事情是这样的,刚才,的那位,老夫人曾经,帮我。可她最近,被缠上,做梦,很多……”
“我的妈,你这说人话的水平和你的化形水平真的是不相上下。得了吧,你还是别说了。”流尘一把拉过皓月,“他的意思就是,他觉得他主人被什么邪祟缠上了……”流尘问道。
“都说了,不是主人!”少年显得有些恼怒,像极了被踩住尾巴的小猫。
流尘仿佛没听到似的接着说道:“不过说到邪祟,最有可能的就是,鬼魂吧?”说着,他望向了窗边正在同老先生说着些什么的当事人,“比如,因为不甘心爱妻同别人在一起而怀恨在心无法离去什么的。”
“不可能!”皓月应道,“我们猫有阴阳眼,若是鬼魂,我不可能看不见。”
“不是邪祟,不是妖力。”女子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伸了个懒腰说道,“感觉不到丝毫恶意。”
“没有恶意,怎么会缠着人不放。”皓月愤愤地说道。
“有意思,试试不就知道了。”流尘眯着眼笑道。
“试?怎么试?”
流尘露出狡黠的笑容,拎起茶壶向柜台走去,捣鼓了一阵之后向窗口的两位老人走去。
“您好,加点热水。”
“好的,谢谢你。”
流尘笑着欠了欠身,转身向远处的三位眨了眨眼睛。
喝下茶水的老夫人起先还在与对面的先生说话,不久便陷入了睡眠当中。“你对她,做了什么?”皓月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一把拉过流尘。
“别紧张,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在店里?”云恺走上前来冷声问道。
“呃,啊?你说那个,哎,前些日子被那几只土狗缠上了,所以备了点东西以防不时之需嘛。”
“扔掉!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在店里放这些奇怪的东西,我就……”
“是,尾巴,我知道了,每次都用这一套。”
“追魂术?”清凉的女声在背后响起。
“没错!还是小舞懂我。”流尘转过头去冲身后的蝶舞眨了眨眼睛,“既然是在梦中反复出现的邪祟,那么就在梦里抓住它咯。”
“老人家睡眠极浅,估计不一会儿就会醒来,要用追魂术的话,最好趁现在。”
“等一下,我……我不会追魂术啊。”
蝶舞皱了皱眉头,将目光投向云恺。云恺会意,上前一步抓住皓月的手腕道:“跟紧。”四人就近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一同陷入了老夫人的梦境当中。
梦中,一个俊朗的男子,正言笑晏晏地倚在门框上,用小提琴拉着一首无声的曲子。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地清晰,连阳光也格外地明朗。
“立如芝兰玉树,笑似朗月入怀。”流尘忍不住叹道。
“这是你最新开发的人话教学环节?”蝶舞挑了挑眉毛平静地问道。
“太清楚了,这一切都太清楚了,一点儿也不像人类的梦境。”云恺摇头喃喃道。
“为什么?”皓月不解。
“梦境是人心凭空创造出的环境,人不同于妖,制造的幻境都是往日的回忆拼凑而成,所以根本不可能创建出完整的场景。”
“或者,回忆,重现?就是,本来,就有,然后……”
“不可能,人的回忆永远只有主体对象是清晰的,而周围的一切环境应当是朦胧的,所以人们想起从前的事情永远只记得人、简单的动作以及现场环境的一些有特点的片段,其他的却很模糊。如此全知的感受,一定不是人的回忆。”
“等一下,为什么这家伙一直在拉琴却没有声音?”流尘望着正在“演奏”的男子困惑道。众人闻言都望向那把小提琴,一瞬间,拉琴人的动作停了下来,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退后一步就要逃跑。
“追!”
云恺得令,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想要拉住对方,却只拽住他手中的提琴,那人一个转身便如云烟般消失在梦境当中。主角一消失,整个梦境轰然坍塌,无奈之下众人只得将那提琴拽出梦境。
追魂术被突然打断,施术者不免受到震动。甫一跌出梦境,流尘便猛烈地咳嗽起来,一面捂着嘴极力克制一面起身向柜台走去。阿恺虽然不是施术者,然而因为拖着皓月避之不及也被咒术反噬,抚着胸口顺气。
蝶舞丝毫不受影响,只是冷冷地望着云恺身后的黑影。那提琴一脱离梦境立刻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影子,蝶舞伸手就要击碎那黑影。
“且慢!”流尘一面用手抹去残留在嘴角的一丝血迹,一面制止道,“好歹是伤了我的家伙,交给我吧。”
蝶舞挑了挑眉毛,没有说话,转身回到了角落的躺椅上。
“搞什么?弱到没法聚形开口的家伙居然可以在这个世界上逗留这么久吗?”流尘一面说着一面向黑影走去。“的确是游魂没错,没道理你居然看不出来啊。”他转向皓月嘲讽地笑道。
“拜托……他,他弱成这样,谁能感觉得到啊。”皓月小声嘀咕,内心却不免犹疑,他跟了老夫人数日,从不曾看到有什么游魂,即便是这游魂微弱,照理也不应该毫无察觉,“我有话问他,能不能,说话?”
“让他说话倒是不难,度点灵力给它就得了,我觉得让你说话比较难吧?”流尘揶揄道。
“不可。”云恺厉声道,“这家伙现在顶多能将人一时半刻困在梦境当中,若是你一时度了灵力给它,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乱子来。”
“这不还有你和小舞嘛,说什么也不会让它跑了,就那么三毛钱的灵力,顶多也就能撑上个半个钟头。”流尘倚在墙上懒洋洋地说着,一手指向黑影的方向,只见那黑影一点一点地汇聚,逐渐化成了人形,半分不差,正是那梦中人的样子。
“那边那位夫人可是你妻子?”
游魂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一直缠着她不放?”
游魂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响,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我在问你为什么!”
“他似乎还是无法发出声音的样子。”
“那个……”坐在窗边的老先生站了起来,缓慢地朝他们走来。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云恺快步迎上去问道。
“哦,是这样,我夫人她睡着了,可我看她一直在冒冷汗好像有点不舒服的样子,想问你们要一点白开水。”
“还没醒吗?”
“什么?”
“哦,没什么,您稍等。”说着,云恺转身向柜台走去。心里却有些不安,明明梦境已经崩塌,当事人没道理还困在睡梦当中,难道说……他快步走向了那个游魂。
“制造那个梦境的人不是你,对不对?”
游魂点了点头。
“是不是有人将你困在了这里?”
游魂又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制造梦境的不是这家伙吗?”
“这么多年了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远处的蝶舞冷笑了一声接道,“弱到我们都感觉不到的游魂怎么可能制造梦境?况且,这家伙一离开梦境就开始消散,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你的意思是?”
“小姐的意思是这个游魂并不是梦境的制造者,而是被梦境制造出来的,或者说是依靠这个梦境而生的,所以一旦脱离,他就会开始消散。”
“所以说……不对,你也说了,那样全知完整的场面不是亲历过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制造出来,如果不是她的亡夫,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啊。”
“可是你看。”云恺望向窗口坐着的老夫人,“即使是我们拽出了这个家伙,梦境崩塌,那位夫人也并没有醒来。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破坏了梦境逼我们离开,并且在我们离开了之后重新制造了一个梦境。”
“呵,有意思,”流尘闻言眯起了一双狐狸眼,“耍我?胆子倒是不小啊,那就让我们来瞧瞧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到底是哪路货色。”
“你想做什么?”皓月看着微笑着的流尘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既然是梦境的制造者,那么就让我们在梦境中解决这一切吧。”
“你该不会又想用追魂术吧?万一到时候对方又毁掉梦境怎么办?”
流尘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微笑,只是一双漆黑的双眸陡然变成了冰蓝色,透露出某种危险的信息。
“你搞不定的。”蝶舞依旧盯着手中的书,头也不抬地说道,“对方制造幻境的能力在你之上,再去几次都还是一样,这就是不好好修炼的下场咯。”
“我只是单纯地、单纯地不喜欢幻术而已。”流尘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
蝶舞闻言,叹了口气,合上了手中的书,“一个月。这一个月以内,我不想听到你以任何理由请假。”
“小舞……”
“我也不喜欢有人居然敢在我店里撒野,作为店主的我,给你收拾烂摊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小姐,交给我就好了。”
“完全不是同一种类的对手,即便是你去,也未必会比流尘好多少。”
“小姐……”
“我会唤醒那位夫人,你只需要困住从梦境中跌出的家伙就好了。”说着,蝶舞站起身来,朝着窗边的夫人走去。
午后的阳光已然有些西斜,隔着窗户却仍有些暖意,蝶舞走向柜台,拎起一壶温水朝着窗边走去。
“您好,您要的热水。”
“啊,谢谢。”
“没事,我来帮你倒吧。”说着,蝶舞一手拿起了桌上的茶杯,一手拎起茶壶作势要倒水,实则微微一抖,水滴溅落在老夫人的手背上。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实在对不起。”蝶舞做出慌乱的样子,一面把手中的茶壶放在桌上,一面伸手抓住了老夫人的手腕。“没有烫伤吧,对不起对不起,我来帮你擦干净。”她握住老夫人的手腕微微用力,睡梦中的人仿佛受到了什么震动,猛地惊醒过来。
“穆琴,没事吧?”
“啊?”老夫人刚刚惊醒,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没烫到你吧。”
“怎么了?”云恺从远处走了过来,口吻严厉地问道。
“我刚才倒水的时候不小心烫到了这位夫人。”蝶舞低着头嗫嚅道。
“你!夫人,您没事吧?”
老夫人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身后的蝶舞,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啊,没事没事,不用在意,和她没关系,是我不小心,没事的,你们去忙吧。”
蝶舞微微欠了欠身,转身向柜台走去,身后的云恺伸手在空中抓住了什么,硬拽着跟在蝶舞的身后。
流尘从半倚着的柜台上站起身来,将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什么不入流的东西,也敢挑衅我?”
“在下并无此意。”被云恺拽着的幻灵开口说道。
皓月走上前来,打量着眼前的幻灵,那人化的年轻人的样子,身着红褐色的西装,黑色的领结打得一丝不苟,俨然是一副青年绅士的样子。
就在他打算开口问话的时候,流尘已然蹿过去一把掐住了幻灵的脖子:“你只有一次机会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否则,你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位夫人了哦。”语气虽然冰冷,可依旧带着招牌的微笑,看得皓月后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我没有要挑衅各位的意思,也没有要伤害夫人的意思。”少年气鼓鼓地说道。
“可你,梦,困住,她,受不了的!”皓月有些义愤地说道。
“啊?你说什么?”少年一脸迷茫地望着眼前气鼓鼓的小金毛。
“我的天哪,听你们两个说话我真是够够的了。你说你不想伤害那位夫人,可是你制造梦境把人困在里面,就她那身子骨,哪受得了你这么折腾啊?”
“我……我只是……我只是不希望她忘记而已啊。”少年有些委屈地嘀咕道,“主人对夫人那么好,为什么,为什么夫人……”
“等等,你说……主人?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琴灵。”身后的蝶舞突然发话,“你是琴灵,对吧?所以我们根本感受不到恶意,因为并不是鬼魂,所以皓月他们完全看不到你的存在。”
“你……你怎么会知道。你是什么人?”少年闻言向着蝶舞走去,云恺见状上前一步猛地挡在了蝶舞身前,目光严厉地注视着眼前的琴灵。少年似是被云恺的目光所慑,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是,琴灵,没错。”少年有些颓然地坐向了身后的藤椅,“我跟了主人五十多年,演奏过成百上千的曲子,我知道他所有的心事。”少年的目光飘向了远方,絮絮地说着,仿佛全然不在意身旁的人,“主人真的真的很爱夫人啊,他演奏的曲子有欢快的也有悲伤的,只有拉给夫人的曲子,全然都是欢快而浪漫的。过去多少年我都会记得,夫人在厨房里做饭,忙里忙外的,主人就倚在厨房的门框上,拉着他最喜欢的曲子,一遍又一遍。”
“主人,看着夫人的眼神,拉给夫人的曲子,每一丝每一毫我都不会忘记,他还说要带着我和夫人去维也纳,他说要在维也纳的广场上,为夫人演奏他最喜爱的那首曲子。可是,后来,再也不会有人拉响那首曲子了。主人他……”少年哽咽着低下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主人他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凝聚那一缕精魂。再后来,夫人就将我锁进了琴匣,再也没有开启。再后来,又有新的人住进了家里,夫人彻底忘记了,忘记了曾经的那些日子,那些,那些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日子。我想只要可以在她眼前重现往日的场景,她一定就可以记起来了,所以我才会想到制造梦境的办法,可是主人的魂魄实在太虚弱了,根本无法聚形,无奈之下,我才化成主人的样子,将他的魂魄锁在琴声当中。但是,但是我只是……只是希望她想起来而已啊,希望她也能像我一样,永远永远也不要忘记主人,只有在回忆中,主人才是真正地活着啊!”
抬起头来的少年,噙着满眼的泪水。面对眼前突如其来的状况,在场的四人都有些茫然。最后还是流尘出来打破了尴尬:“五十年的琴灵了,居然还是个孩子啊。说什么留住主人的魂魄,你看看,这能叫魂魄吗?”流尘指着身后那个根本无法开口的黑影无奈地说道。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贸然把主人拽出了我制造的梦境,主人离我太远,失去了我的灵力,主人的魂魄当然会很快消散啊。”说着,少年跳了起来,伸手想要将那游魂拉到自己身边。可未及他的手腕,很快便被一把拉住,他抬眼望去,正对上蝶舞琥珀色的眸子。
“生老病死是不可违逆的天道,即便是你有一些微薄的灵力也不可能留得住你的主人。那样微弱的魂魄早晚有一日会消散,你将它困在人间,除了使他无法回到轮回当中之外,对他,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任何助益。”
“可是……可是舍不得啊,那是主人啊。”
“即便再怎么舍不得的东西,也会有失去的那一天,放不放手,都是没有意义的行为,根本不会改变眼前的结局。”言语中没有任何情感的波动,正如蝶舞清冷的声线。少年闻言有些气恼,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一张脸涨得通红。
云恺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我们在这里争论也不会有结果,不如……”他转向身后的黑影,“不如就让当事人来回答吧。”
说着,他走向那游魂,并在他面前站定,闭上眼睛念起了不知名的咒语,黑影的四周立刻有清风旋起将他包围。在那旋风当中,游魂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没有想到,居然是你啊。没想到有一天会和自己拉了一辈子的琴说话。还有,谢谢各位了。”老人转向身旁的四位,微微鞠了一躬,然后他看着身边的这个少年慈爱地笑道,“人家都说乐器有灵性,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啊。不过居然为了我的缘故去缠着阿琴,这可是有点过分啊。”
“主人不希望吗,难道,不希望夫人记住曾经的那些日子吗?”
“曾经的……是啊,已经过去几年了呢。那个时候,我们都退休了,周游各国。就在那一次,我们打算一起去维也纳,可是因为已经过了70岁,出国之前需要提交体检报告。也就是在那次体检当中……被查出患有肺癌啊。”
少年闻言低下了头,老人依旧慈爱地笑着:“其实我认识与她在一起的那个人,当年是与阿琴同届的学生,虽然不是我的学生,但是我略有耳闻。后来,他和我还有阿琴一样都去了立新大学任教,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夫人和我一样,前些年也因为癌症去世了,或许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和阿琴在一起吧。”说着说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志浩虽然有眼疾,但是很擅长弹钢琴,从前的那些曲子,他一样可以演奏给阿琴听呢。”老人笑得安详而温和,声音却越来越微弱。
“这是怎么回事?”少年紧张地抓着云恺问道。
“我只是将他的精力都集中在了一时,精力耗尽,他自然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了。”
“你,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吧,故意要逼主人离开!”少年愤怒地揪着云恺的衣领。
“你还不明白吗?”流尘插话道,“如果说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不能放手的牵挂的话,就会像怨灵一样在世间徘徊吧。可是,无论你付出多大的努力,其实都只能留住他的一缕精魂而已,况且,刚才你已经看见了吧,你的主人他,是笑着离开这个世界的。”
“为什么?自己喜欢的人离开了,不是应该要难过的吗?”
流尘笑着走过来,拍了拍少年的脑袋,望向窗边的老夫人:“你个小家伙,当然是不能理解的啦。”
少年歪着头,仿佛全然无法理解面前的人说出的话,他沉默了许久,抬起头来对流尘说道:“虽然我不能明白你说的这种情感,但是,既然是主人的想法,我也会遵从。”说着,他转身向老夫人走去,流尘见状一把拉住他问道:“你干什么?”
“之前的梦境给了夫人很大的困扰,所以我想在离开之前,向夫人道歉。”
“我天,怎么现在的小家伙都不用修炼智商的吗?你打算怎么道歉,跟她说你是她老伴儿的琴然后把她吓死吗?”
“我……我还没有想好,但是总要做出一些弥补吧。”
“不然,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流尘笑着对少年说道,“我帮你去安抚夫人,作为交换,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可我为什么要你帮忙?”
“你刚才也说了,你根本无法理解我说的那种情感吧,既然如此,你又如何能将你主人的想法完整地传达给夫人呢?所以啊,就由通情达理的我来担此重任才是最佳选择。”
“可是,夫人根本就不认识你啊。”
流尘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只一个响指一转身,少年的眼前立刻就出现了一位与方才的游魂一模一样的男子,少年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良久说不出话来。
“看到了吗?幻形可是狐族的强项呢。”流尘得意扬扬地说道。
“可可可可……”皓月在一旁着急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一旁的云恺看不下去了,插话道:“你幻成她亡夫的样子,不是比琴灵更吓人?”
“我的阿恺哥,你的智商也被这俩小家伙拉低了吗?我这不是正要进入人家的梦里吗?在梦里,梦到自己的丈夫很奇怪吗?”
云恺闻言不置可否,只是望了一眼老夫人的方向:“你最好注意分寸。”
几分钟之后,方才醒来的老夫人又陷入了睡梦,不同于之前直冒冷汗的样子,这一次,老人面容安宁祥和,仿佛正做着什么样的美梦。
在梦境里,老人又回到了那个与先生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屋子里,屋里的陈设都还是昔日的样子。
突然静止的画面中响起了乐音,她回头望去,只见厨房的门口一个颀长的背影正倚在门框上拉着提琴,从他的指尖流淌出的正是先生生前最喜爱的那首乐曲,它的名字是……
“《欢乐颂》,这是贝多芬临终创作的最后一首乐曲,也是他充满苦难的一生的句号,是他为数不多的曲调欢快的乐曲。”那身影缓缓地转了过来,轻快地说道。
“龄青!是你吗?”老夫人的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
“是啊,是我,我来看你了。”
“你……你,居然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啊。所以,是……要走了吗?”
年轻的身影点了点头:“是啊,也到了该要离开的时候了。”他走上前来,双手微微扶住老人的肩膀,“我要走了,刚才的那首曲子,就当作我送给你的最后一个生日礼物。看到有人照顾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
“什么?”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去成维也纳,一直答应要在那里为你拉琴,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呢,所以……”他看着老人的眼睛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请阿琴你带着我的提琴,替我去维也纳看一看,看一看传说中的音乐殿堂究竟是什么样子。”
老人已然泣不成声,用手捂着嘴不住地点头。年轻的先生微微揽住夫人的肩膀将她拥在怀中:“真的,真的要说再见了。”说完他便松开双手起身向门口走去,就在他即将融入道门后的光亮当中时,他停下脚步转身对着老人露出了狡黠的笑容:“阿琴,我要走啦,我们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现在我终于可以去彼岸过几天轻松潇洒的单身贵族的生活了,所以……不必太急着来找我啊。”
终于,在一片白光中消泯了梦境中的一切。
“您好。”
当老夫人再醒来的时候,正看见身着长衫的服务员站在面前一脸抱歉地说道:“您好,很抱歉打扰两位,只是本店就要打烊了,所以……”
“啊,哦,不好意思,影响你们下班了,我们这就离开。”
“谢谢配合,不好意思啊。”
两位老人站起身来,相互帮衬着穿上外套,扶持着走出了店门。流尘走上前去收拾桌子,桌上的玫瑰普洱只剩下些许的热气,原本粉嫩的玫瑰花瓣已经褪成了白色,氤氲的水汽中只剩下普洱甘醇的香气。
窗外的天空已然是醉人的酒红色,夕阳早已坠入了长坡之下,城市里的灯光已经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
之后的两日,流尘将店里所有的工作都撂给了皓月,自己则跑得无影无踪,云恺一面无比恼火,一面还要盯着尚未习惯人类生活的皓月不至于露出马脚,每天都焦头烂额。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流尘终于在酒吧露面,穿着从云恺那里顺来的燕尾服,坐在酒吧的小舞台上拉着德沃夏克的《幽默曲》,身边围着一群年轻的女孩。
店里的客人三三两两地坐着,喝酒,聊天,只有在灯光稍弱的角落里一个女孩独自坐在那里,仿佛在同什么人通话。
“今天,我们去给穆老师过生日,我看到老师现在的伴儿了,你猜猜看……你也认识的,就是当年数学系的男神,黄老师!对啊,他还和以前一样风趣幽默。穆老师的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对啊,哎,其实后来我也想通了,只要老师开心,很多东西,也没有那么重要,有人可以相互扶持其实最好不过了……嗯,是啊。哦,对了,老师去维也纳的签证已经办下来了,过几日会和黄老师一起去,机票已经买好了,到时候你要是有空的话,也去看看老师吧,今天吃饭的时候老师还问起你呢……对了,前两天在机场,你突然抱住我,想说什么最后又没说的,到底是什么啊?”
此刻,在电话的那一头,正坐在咖啡厅的门口家明应道:“秘密。”
“说嘛说嘛!”
“都说了是秘密怎么能告诉你呢。”
“过分。算啦,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和你计较,你现在在干吗?”
“我?我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刚才我去拜访了之前跟你提过的店主,她没有关掉那家店,我和她商量能否让我去店里做兼职,她答应了。”
“那很好啊,你不是一直很想去那儿做厨师?”
“嗯。”家明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小鹿,该不会我走的那一天也是你来为我送行吧?”
“走?去哪儿?”
“我的意思是,葬礼。”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小鹿?”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一定会把你这一生中欺负我的证据以及做的糗事都一条一条列出来申诉。”鹿里揶揄道。
“好啊,到时候你还可以把这些都刻到我的墓志铭上。”
“好了别胡扯了。”鹿里有些不悦地打断了他。
“哎呀,玩笑而已,你别当真啊。”
“真是的,跟小孩子似的什么事都拿来开玩笑。说起来你马上也要毕业了吧,以后有什么打算?是留在那里还是回国?”
“我想回来,我想买下原来烧烤店的店面,开一家西餐厅。”
“好啊,到时候我就来帮你的店起名字。”
“没问题,到时候我给你特权卡,所有菜品一律九折。”
“好啊,那就期待你的餐厅咯。”
“就这么说定了。现在你那里也不早了吧,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工作呢。”
“嗯,晚安。”
“安。”女孩挂掉了电话,抿了一口桌上的鸡尾酒,紧接着就皱起了眉头,伸手唤来酒保问道:“这是玛格丽特吗?”
“是的,没错。”
“可玛格丽特不应该要放盐吗?为什么会是这个味道。”
“哦,今天放的是糖。”
“糖?”
“是的,玛格丽特之所以放盐,实际上是创造酒的人为了纪念他过世的妻子,他的妻子爱吃咸的所以才要放盐,说到底只是爱好而已,所以我们会根据客人的喜好、心情调整不同的配料。比如这一杯就是它的变种,名字叫作友达之上。”
“友达……之上吗?”
“是的,就像是相互陪伴的友谊充满了醇厚的甜蜜。”
女孩闻言莞尔。
“慢用。”说着酒保转身向着另一桌走去。那一桌坐着一位穿着黛青色长裙的女子和一位金发混血少年。
云恺走了过来,一把攥住皓月的手腕,用眼神阻止了他打算舔爪子的动作,压低了声音说道:“别忘了,你现在是人。”
皓月吐了吐舌头:“啊,是是是,我知道啦。”
“而且,今天是你值班吧,还坐在这里不去干活吗?”
“哦,是是是。”皓月说着,跳起来向吧台走去。
云恺看着远处在台上拉着提琴和女孩调情的流尘,揉了揉太阳穴:“所以这家伙从哪里弄来的琴,又是从哪学来的拉法啊?”
“他替琴灵解决了夫人的问题,这就是琴灵答应他的条件啊。”
云恺又看向在吧台里跑进跑出的少年低声道:“小姐,你确定要收留他吗?其实光要收拾流尘惹出的麻烦已经很……”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向我抱怨你的工作量吗?”
“属下不敢。”云恺连忙把手中的水杯放到桌上,一面欠身说道。
女子有些哭笑不得:“我的笑话这么不好笑吗?”
“啊?不是的,我的意思是……”
看着云恺一脸慌乱,女子笑道:“阿恺,我们的生活就像潭死水一样,许久都不曾变化了,这个不速之客,或许正是投入这潭死水当中的石子呢。”
云恺不解地望着她。
蝶舞的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或许他就是一切有趣故事的开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