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橹
面对当下复杂而多元的诗歌现象,理论上的众说纷纭难以避免。针对不同诗人的创作而做出的评论,也常常会表现出截然不同的评价标准,这些都是不足为奇的。然而在这种众说纷纭的评论中,也往往会因为评价标准的不同导致对某些作品的忽略而显得不够公正。
迟云是一个在国内已经出版了五本诗集的诗人,也有译本在韩国和日本出版,虽然已经有一些评论家对他的诗作进行了必要的肯定,但就其作品的分量而言,我以为他在当下诗坛的影响同他的作品的价值仍然显得不太相称。我最近较为集中地阅读了他的几本诗集以及相关的评论,加上对这本即将出版的《纵情怀为马》的原稿的阅读,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多年以来,我们在诗的阅读和审美判断上,比较注重对新、奇等特质的强调,正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这自然是非常必要的。但是在提倡多元和创新的同时,有时候会本能地将某些从形式上和语言上看起来“诗统味”较浓的一些作品,有意无意地给忽略掉从而轻视了它们的内在价值。迟云的诗,我以为就是在这种思维方式下被忽略和轻置了的。我在读他的诗时,不断地揣摩和思考着这个问题,决定在这篇序中特别地强调一下这个问题。
人们常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这自然是不错的。但是不知道人们是否注意到,在同一个时代中,众多不同的作家和诗人,他们笔下的文学形式和诗歌意象,常常会蕴涵着不同的社会内涵,乃至存在着截然相反的思想倾向。从我们后人的观点和评价看,也会有许多截然不同的评论,这些不同的评论,也许并不是绝对的是与非的区别。《红楼梦》与《金瓶梅》,或者《水浒传》同《金瓶梅》对西门庆、潘金莲的描写,在优劣程度和人物评价标准上也是各有特色的。甚至在同一个作家或诗人的身上,人们也会发现许多内在的矛盾,马克思对巴尔扎克的评价,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的轻蔑,都是众所周知的。这种复杂的文学现象,不仅存在于古代,在当代也依然鲜明地存在,这是无须我赘言的。
之所以发表一通这种言论,就是因为在读迟云的诗时,引起了我深深的思考。坦率地说,八十多岁的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集中地读一个诗人的作品了。迟云的诗之所以引起我这种感慨,是因为我在读他的诗时,似乎回到了许多年以前读诗时的一种感受,又似乎深切地体会到进入一种逼近社会和生命、非常接近内心深处的现实感受。
很久以来,我们似乎一直在谈论着诗人与现实的密切关联,但又似乎隐约地感受到,这些议论始终有一种隔靴搔痒的意味。如何评价这种现象,可能需要留给后人来评说了。我读迟云的诗,虽然时时有一种非常亲切的现实感受,但是它又完全是一种诗性的话语。从艺术审美的角度而言,我以为这就是一种极佳的境界。人们都知道,社会现实是一种“存在”,而诗人则是一个社会现实的“在者”。在者对于存在的感受,自然是因种种主客观因素而决定的。诗人之所以不同于一般人,是因为他的感受方式是一种直观与隔离相融相合的方式。迟云的诗之所以让人深刻地感受到的一大特点,就是他的这种对直观与隔离的艺术化的诗性处理方式。
作为一个社会现实存在中的人,用马克思的说法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但是作为“在者”的诗人,他的生命感受却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在复杂丰富又纠葛缠绕的现实生活中,诗人怎样表现和表达他的生命感受,是一个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复杂结构。卢梭有一句名言:“人生而自由,但无往而不在栅栏之中。”每一个社会现实中的人,都会从自身的切肤体验中去理解这句话。迟云作为诗人,也写过一首《关于栅栏》。他写的自然是一种意象和意境:
远处,一簇簇的礁石/黑魆魆地蹲守着/像要捕捉远来的猎物/正在耐心地等待
近处,洁白的沙滩/自然而平静地伸展着/它们从容淡定的心态/已经历练了若干个世纪
太阳正跃出海面/天空喷薄出万道金光/潮汐自由地来去/阵风自由地漫卷/海腥味让宇宙充盈着生机
我把这首诗的前三节引出来,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证明迟云诗歌的一大特色。从语言的表达方式上看,它们完全是传统的通俗的。如果你粗心大意地一瞥而过,势必会认为这只是很一般的诗句。可是你要是潜思默想地琢磨一番,则它的那些貌似凡俗的诗句中所暗含的意象和意境,甚或一些形容词、动词之类的词语,都可以化作你的生活体验乃至生命感受。三组意象,三种意境,为栅栏意象的出现做了铺垫与对比,形成了开放与封闭、自由与封锁的对立与僵持。完整地读完此诗,你将会慨然感叹:“栅栏有形或无形/都已经站立为一道风景”,特别是当联想到现实社会中一些人习惯而且极善于为他人扎制栅栏时,栅栏又是一种多么令人为之瞩目又为之痛心无奈的“风景”啊!
迟云是一个敏感的诗人。他的敏感决定了他对周际事物的关注,而他的关注又是一种诗性的介入。他的诗性的介入,体现在对许许多多事关人类命运的事件或事物时,必须以诗的方式加以呈现。“存在”虽然从哲学意义上说是抽象的,但到了诗人的笔下,它就必须是一种具象的呈现。我注意到迟云笔下的“沙子”这一意象的重复出现。早在2014年他就写过一首《沙子在任何时候都是沉默的》,后来又以“潜入沙子的内心”为一本诗集命名,并且还写了《集体的沙子和个体的沙子》《过滤层的沙子》。收录本集中的《过滤层的沙子》,是他本人对“沙子”这一独特具象意犹未尽的思考的又一首诗。照我的理解,经过他自己的思想的层层过滤,他对于“沙子”这种“存在”,有了一个更独特角度的关照:“每一粒沙子都独立存在/岩浆的迸裂和潮水的浸泡深藏于记忆/千万粒沙子拥挤在一起,它们/形成了一个厚积的群体”,沙子细小而卑微,这种极其普通的“存在”,是历经沧海桑田的苦难转换和世世代代的风雨剥蚀才形成的。也可以说,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它们的堆积就是赫然存在的庞然大物。虽然迟云敬重“沙子”多舛的命运,敬仰“沙子”矢志不移的品性,对“沙子”的存在铭刻于心,但对它们的存在有时候又是感到无奈的。因为它们虽然“依偎着/守望着”,却只能“用平实的状态注释压抑中的期待”。它们“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信奉天地有道去浊取清”,可是现实中的它们却又只能是无奈的“亲密无间,却/保持渗透的距离”的。也许诗人最大的期望只是在于:
沙子的世界坚守原则
让污浊留下
让清纯通过
作为诗人的迟云,难免在期望中存在某种理想化的浪漫主义倾向,但他对“沙子”们的信心却是始终不渝的。
我们在判断一个诗人的诗性感受时,往往会因时因地的不同而给出不同的价值评估和审美定性。每一个时代都会存在着各种不同类型的诗人,而在他们的同代人做出评定时,又往往会与后代人的价值判断相去甚远,这是由多种因素影响和决定的。以当代的诗人来说,许多截然相反或相差甚远的评价,常常会出现在同一个诗人身上。究竟哪一种评价能够经得住历史的抉择和考验,也许只能由历史老人来决定了。我之所以有这种感慨,自然也是同阅读迟云的诗有关的。迟云的诗社会影响谈不上大红大紫,诗风也以晓畅直白见长,但是我在读他的几部诗集和这部《纵情怀为马》时,却深深地感觉到他的执着和专注,感受到他的内涵和底蕴。尽管他的语言方式显得不那么出奇制胜,但他对整个社会进程变化的复杂性和隐秘性的观察与思考,在寻求诗性表现时的殚精竭虑,的确是当代诗人中少有的。我几乎能够从他的许多诗作中倾听到时代进程的杂沓的步伐音响。我深深知道他写这些诗时的煞费苦心,别出心裁。他的诗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不少诗具有寓言的意蕴,充盈着忧患意识浓郁的家国情怀和对土地及底层人民发自内心的悲悯,体现出中国传统文人一直崇尚的一种担当和风骨。作为诗人,他既要表现出内心深处的良知,又要考虑到阅读者审美触角是否能够进入他的诗境。正是这种两难的困境形成了他的诗难以从形式上立马引人注目的原因。根据我多年读诗的感受,有的诗人往往能够一炮走红,常常是因为他的诗在某一个节点上以一种较为突出的语言特色吸引了众多的目光,所谓的触及了大部分人心灵深处的共同感受。但是像迟云这样一以贯之的执着于对社会进程的杂沓步伐倾听的人,在诗人的队伍中真的是属于少之又少的。当人们期待于从诗中捕捉一种猎奇的心态和声音时,往往对自己身边时常经历着的事情反而忽视并感觉麻木了。迟云的大部分诗作,写的就是这种经常发生在人们身边的习以为常的事物,他自觉甚至刻意保持心底的柔软和触角的敏锐,以诗性的介入,聚焦具象,深化思考,凸显本质,使诗作具有了生命的温度和社会的硬度,这是他的十分真诚宝贵之处。如果一首诗歌的意象意境是一棵树的地上部分,那么意蕴的深刻与丰厚,一定是在深潜入树的根部的。如果人们只读迟云的一两首诗,可能未必会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艺术用心。说句实话,我如果不是这次较为集中地读了他的几部诗集,也不会发现他的执着与专注。也正是因为发现了他的这种执着与专注,我才下决心写这样一篇超乎一般序言的较长的文字。
在我即将结束这篇冗长的序言时,似乎还需要特意说几句不是题外的题外话。首先,我在这篇序言中很少引用他的一些具体诗作,是因为我从他的诗歌总体阅读中已经总结出了上述的一些观点,为了节减篇幅,这里从略了。其次,他的诗需要在细读的过程中,逐渐地产生和形成一种与诗人心灵深处的玄想共鸣互悦的心态,在心照不宣中达到极佳的境界。最后,我想表达一个观点,每一个时代都有众多的诗人,但他们的诗篇究竟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留存在后人的心目中,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审美学与心理学的问题。有很多在他们的时代曾经声名远扬的诗人,在时间的淘洗中日渐被人们遗忘,这是历史的自然规律。但是有一些诗人是不应当被忘记的。在我们所生活过的时代里,像20世纪40年代以前的艾青,80年代以后的昌耀,我想他们是不应该被忘记的。
作为诗人的迟云,当然也存在他的不足之处,他在语言的诗性处理上还需要新奇精进。但他对时代步伐和历史进程的关注,却是当代许多诗人缺少的精神品质。有鉴于此,我愿意向读过或尚未读过他的诗的人推荐,不妨读一读他的诗,而且要普遍地读,不能只读、少读几首就浅尝辄止。我相信只要读进去,就一定会受到启发而有所收获的。
正是基于这种感受,我才选择了此文的这个题目。
2020年元月2日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