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为何剑拔弩张?卸下无意义的防备,接纳我,然后成为我!”
嗓音的多重奏回荡在这片空间,从飘渺遥远处幽幽而来,像是被揉碎在急与缓的水流中。
麦基和奈德全力搜寻着任何可能存在的生命体,想要找出从未以真面目示人的元凶。
“藏于暗室的丑陋伪神,只配受人蔑视。”麦基说。
“你或许还没明白,孩子”那令人作呕的声音继续说着,“这不是为我做选择,而是为你的朋友、你所在的世界!”
麦基不做回答,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枪,瞄准雕像的眉间,扣下清脆的扳机。
“很好。”
眨眼间,又回到潜艇里,回到神殿之中。所有的立柱都变得更加明亮、透明。而在立柱的内部,是数不胜数的、曾在遗迹孵化仓中见过的怪物!
如原始孵化仓一般的立柱在一瞬间同时破碎,数量众多的怪物一拥而上,将几丁质外壳如盘中餐一样啃食殆尽。
再顾不上所谓的安全距离,奈德按下轨道炮的发射扳机,做防冲撞准备。
但四周只有钢铁被啃噬的声音,出膛的轨道炮竟也成了这群怪物的口中餐!
潜艇以无法理解的速度解体,想要修补的盖瑞甚至没来得及启动他的喷枪,便被怪物从裂隙中抓出去分食。
盖瑞,卢提,然后是麦基。没有应对策略,没有反应时间。悬殊的差距下,这支小队的墓碑仿佛已被刻好。
麦基将首领给自己的针剂扎入身体,畸变中浑身刺痛、骨骼异响。他曾引以为傲的力量,如今也只是勉强自保。
无线电在惨叫与哀嚎后静默,麦基也很快疲于应对。体力不支的他被折断手脚,拖往雕像的心脏处。
察觉到麦基的靠近,那颗心脏纵向咧开一张大嘴,将麦基吞了进去。
雕像仿佛获得生命,空荡的胸膛处开始生长,将心脏包裹起来。
麦基陷于密不透风的黑暗中,身体完全脱力,动弹不得,如同一个正在被抽取能量的核心。
一扇扭曲的门在视线内撕开,门对面是一片平静安宁的海,平缓的岩壁上,攀附着一种熟悉的结构,大抵是居住站,但样貌与印象里的完全不同。
“富有生机的新世界,是最好的养料!”那声音说着,“多亏你来到这里,我才能撕开这扇门。”
“所以我赐予你选择的权力,我可以留下你苟延残喘的破溃世界,转而占据下一个;又或者,不染指那片纯净的海域,而是彻底毁灭你拥有的一切!”
狰狞戏谑的狂笑中,麦基低头咬住领口下的拉环,拉响藏在胸口的粘性炸药,轰的一声,无数碎块四散飞溅,一个身影从血雾中飞出,是满身伤痕的卢提!
他咬破能量补剂,大口咽下,时间越发缓慢,如凛冬的细流般凝滞冰冻。时间与空间的冰面共同破碎,冰面之下流动的,是被撕开的世界之门,和正要自爆的麦基。
卢提于黑暗中伸手握住引线,现身说道:“你果然一如既往的懦弱,远远躲在余烬海中,妄图躲过猎人的追捕?”
那声音忽然愤怒道:“纠缠不清的臭虫!”
卢提并不在意这样的辱骂,转而对麦基说:“我会把你送回去,你要去余烬海的中央寻找它!消灭它!”
整个神殿都在颤抖,石穹龟裂,巨石溅落,砸在荧光石上。
“回哪里?”麦基问。
“峡谷!”卢提说着,两人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
无数气泡从荧光石下激烈的翻涌上来,那赤红的荧光石下竟真是滚烫的岩浆!
“听着,在这之后,我的肉体将会消亡。但你还会见到我们!”卢提说,“很抱歉我托到它撕开时空才找到它的位置。”
沸腾的海水裹挟着滚滚浓烟,一片混乱中,神殿内的温度陡然上升!
“你要记住,我们是天生的猎人!”卢提说。
那声音还在不停咒骂着,神殿在它的咆哮中彻底崩解、碎裂,淹没目之所及的一切……
麦基忽然在潜艇中醒来,刚刚穿越那堵污秽与灰烬组成的高墙。
奈德与盖瑞也在他们自己的岗位上,而卢提所站的位置只剩下一缕淡薄的白烟,和掉落在地、不停旋转的一枚船长徽章。
麦基操纵潜艇停在原处,目送那缕白烟消散,后拾起那枚徽章,好生收起。
耳麦中还响着道别的话语,麦基望一眼面前的幽邃峡谷,调转方向,重新穿过高墙,回到众人视野里。
一时间,众人摸不着头脑,无线电退潮般静默。
“我要重回浅海域。”麦基的精神先身体一步陷入疲惫,语调缓慢但坚定。
“叛逃?”耳麦中传来小心的疑惑,很快便被训斥。
“我要找的,在余烬海的中央。”麦基解释道,更像是对凯奇说的。
“我们……”凯奇听到麦基的声音,犹豫着说道,“算是重逢吗?”
重回哨站,整个浅海域已经完全被余烬海所同化。除了少数变异的渊洋生物,再没有其他活物。人造建筑被摧毁殆尽,只在岩壁上留存一些大小不一的坑洞。
人类生存过的痕迹,几乎完全被抹除。
余烬海里的红色光斑,在声呐上就成了数不清的主动信号源,填满所有缝隙。麦基索性关闭主动声呐,依靠余烬海内充斥的光斑点亮声呐,将岩壁与海水的信号色彻底置换。
封闭视野的余烬海,用另一种方式为麦基指引路途。
越到浅海,便越是宁静,余烬也就越纯粹,仿佛畅游在赤色星空中。但这每一片红色的光斑,都沾染着人们的鲜血,让麦基厌恶至极。
布满信号点的声呐截面,收到了微弱的声波信号,这是在干扰中能探测到的极限。
麦基调转方向,朝声波中心驶去。
走过一段,海床于幽暗的海水中升起,一片上不见顶的锥形石林出现在眼前。而在石林的中央,有一把石柱绞缠砌成的王座,基座之下是许多伸向四面八方的、猩红的根系,仿佛肆无忌惮地汲取着渊洋的生命。
王座之上,一个与潜艇同样大小的、头戴兜帽、身披斗篷的身形正端坐在那里,看不清它的面容,像是一团烟雾,又像数不清的、混杂在一起的罪恶灵魂。
早早锁定,麦基开足马力冲进石林,在进入射程的第一时间,所有机炮同时开火,弹道路径上,光斑被激发一般闪着红色,弹药倾泻之下,仿佛余烬海都被机炮点亮。
可意外的是,坐在那里的邪神毫不慌乱,机炮的射程也出了差池,没有哪怕一枚子弹能够靠近它。
前进!既然射程受到影响,那便贴近了打!麦基想着,在手动操作台精准地调控着潜艇的姿态,在石林中不断穿梭,靠近邪神。
越靠近王座,石林便越密集。那些红色的光斑也越发朝机炮的炮口聚拢,机炮始终不能击中邪神,甚至见不到出膛的子弹。
惊讶与疑惑中,麦基躲闪不及,潜艇横身撞断一根石柱,断裂的几段石锥翻滚几圈,恰好扎在王座下的某条根系上,闪烁的猩红光芒瞬间暗淡下去。
与此同时,一部分光斑也如死去般失了光芒,一串子弹自下而上,扫在了王座上。
但邪神并未受到一丝伤害,子弹打进它的身体,如同打进雾中。
“我佩服你的勇气,”邪神说道,“但你毫无谋略。”
邪神的身形忽地消散,聚成王座的六根石锥仿佛拥有了生命,散开后扭动着朝潜艇发起攻击。
被光斑包裹的潜艇,机动力大打折扣,一门机炮就这么被石锥扯下,碾碎。
一小团光斑随着被扯下的机炮远去,随着钢铁碎片的彻底溶解而变暗,再扭头朝其他机炮拥去。
“光斑!”麦基恍然大悟,“余烬海吞噬一切的就是这些拥有生命的光斑!”
“奈德!所有火力都交由你自由支配!找机会炸了王座下的那些根系!”麦基大喊道。
“机动不够!”盖瑞看着动力舱反应堆的四个燃料棒孔位,其中三个都插上了燃料棒,最上面的还空缺着。
那是从未使用过的过载位。
它可以在短时间内提供强大的动力,但会让整个反应堆陷入不稳定的过载状态,随时可能爆炸。
而爆炸,约等于死亡。
“老伙计,回去就给你大翻新!用最好的机油,最新的组件!”盖瑞抚着反应堆,将重金属燃料棒砸入过载位,反应堆的仪表瞬间拉爆,整台机器都开始颤抖。
麦基切断电网蓄电池的供给,一次性将储存的电能全部释放。围堵在潜艇周围的光斑由红转蓝,炸成粉末。
同时将所有能量供给动力系统,潜艇短时间内展现出了惊人的机动性,绕开那些触手般扭动石锥的攻击,径直朝密集的根系冲去。
远处的光斑很快又聚集过来,一拥而上堵在机炮与轨道炮的炮口,吞噬着任何离膛的金属。
不够!射程还不够!麦基驾驶潜艇径直朝根系冲去,丝毫没有减速、保持安全距离的意思。
“防冲撞准备!”麦基大喊着,驾驶潜艇全速撞向根系的中心,海床的细沙瞬间腾起,那片区域包裹起来。
剧烈的冲撞后,潜艇几乎散架,能够活动的石锥也都躺倒在海床上。
激起的海沙渐渐落下,那些根系已经尽数熄灭,海水中的红斑挣扎几瞬,如断电般死去、爆裂,余烬海至此消散。
烧成深棕色的、破破烂烂的燃料棒从过载位弹出,跌落在地冒着青烟。
冲撞带来的眩晕感还在脑海里打转,麦基强忍着起身操纵潜艇,将潜艇慢慢从撞出的大坑里开出来,松动的组件吱吱呀呀,像是在悲鸣。
还不等麦基松懈下来,那些石柱竟又活了过来,一拥而上,将潜艇缠住困在原地,并不断发力、绞杀。
盖瑞从潜艇内部用修补材料做支撑,抵抗着石柱的压迫。
邪神也在这时现身,如胜利者般立在潜艇的正前方,透过驾驶室的窗子与麦基对视。
“不久前,我就是在这个方向,将你轻而易举地捉出来。”邪神说。
正处于晕眩中的麦基什么都说不出,只从衣服内摸出那支淡蓝色的针剂,瞪圆眼睛怒视邪神,扎入自己胸口。
迅速畸变,肌肉与骨骼变形的剧痛覆盖了晕眩与擦伤,麦基冲破驾驶舱,直奔邪神面门。
他奋力挥拳,撕扯着邪神脸上的兜帽,破碎又重聚,让麦基的每一拳都扑空。
“这么喜欢我的力量,不如赐你一份货真价实的!”
邪神说着,轻抬右手,斗篷下飘渺的胳膊忽然有了实体,细长的手指聚成一根尖锐的黑色长锥,由下至上刺穿麦基的心脏。
臂膀内一团红光顺着长锥注入麦基体内,强行压制他体内基因制剂带来的力量,逆向畸变,将变形的肌肉与骨骼压缩回去,整个人的皮肤都转为黑色。
麦基五官扭曲,无法呼吸,四肢渐渐脱离,松开紧握长锥的手,就这么挂在上面。
忽然一声啸叫,一只扭动着身躯的、充斥机械碰撞声的蠕虫扑了进来,用强有力的钳口瞬间斩断邪神的胳膊。
“麦基!”凯奇在机械蠕虫体内,一边操控,一边大声呼喊着,可麦基早已失去通讯组件,只身一人抱着断掉的长锥沉到海底。
机械蠕虫只有原本一半的长度,但灵活性提升数倍,即便是浅海,也能与那邪神缠斗在一起。
可邪神的胸膛一片空荡,斗篷下更是迷雾一团。双臂斩断又再生,一次比一次坚硬,竟将蠕虫的钳口獠牙也崩出几个豁口来。
凯奇一遍遍地呼叫,想要游到麦基身边救人,却被邪神玩耍似的拖拽回去。在蠕虫左右两边加装的机炮也毫无作用,只是白白浪费子弹,让凯奇十分焦急。
麦基躺在海床上,规律的隆隆声传进耳朵里。“心跳啊。”麦基想着,“我还有心跳?”
他无法呼吸,却也没有死去,只是身躯逐渐冰冷,肉体的余温正不断被冰冷的水流带走。
慢慢抬起胳膊,抱住胸膛里的长锥,忍痛向外推,也没有血液流出来,而是在胸口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我没有心脏了。”麦基还能思考,眼中的一切都断断续续,仿佛不停切换的画片。
“那心跳声是哪里来的?”麦基躺在海床上,隆隆声透过沙子传递进脑海中。
“根系……石柱……心跳……”麦基努力将这里的一切联系起来,突然过电般意识到,邪神真正的心脏就在海床之下!那些裸露的根系,是从渊洋中汲取养料的工具!
相通这些的麦基忽然醒了过来,奋力向海床下刨着。扬起的阵阵细沙从胸膛中穿过,又被某样透明的东西挤散。
麦基不停地挖着,察觉到危险的邪神想要赶去阻止,却被凯奇的机械蠕虫拦住去路!
麦基越刨越快,心跳声也越来越明显,终于在十余米深处的地方,找到了那颗隐藏起的硕大心脏。
没有趁手的武器,麦基干脆扑上去用牙齿撕咬!腥臭的血液从中逸散,邪神罕见地发出哀嚎。
捆住潜艇的石柱拼命加力,几丁质外壳都被压碎,几乎将潜艇拧成一根扭曲的麻绳。
“你要对你的船员见死不救吗!”邪神叫道。
“原来你也会流血。”麦基嘲笑道,又继续去撕咬。
但凯奇的机械蠕虫难再坚持,钳口被斩断,失去獠牙的蠕虫宛如刀俎上的鱼肉,再无任何威胁可言。
就在这时,松动的海沙与洋流,将插入麦基胸口的那段长锥推了下来,落到麦基手边。
他抱起长锥,仰头戏谑一笑,狠狠刺入心脏。
硕大的心脏紧紧一缩,于沙中爆开,方圆数十米的海沙与海水都被染成红色。麦基从血雾中游出,一身的轻松畅快,宛若新生。
麦基俯视这片重新归于平静的海,俯视着海中的一切。
那是还未完全解体的潜艇,那是邪神的尸体,那是还在运作的机械蠕虫,那是重新启动的机炮,那是机炮对面的自己。
“终于成功了。”那个“自己”用一种十分浑浊的声音说道。
自己?
麦基忽然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为什么自己能够俯视到自己?
那邪神的尸体忽然抬头,朝着麦基露出诡异的笑容:“因为我俩根本就不存在!”
它起身在海中四处游动,人们却看不到它的存在,就像看不到俯视一切的自己。
机炮对面的那人,空洞的胸膛中有一颗被血染红的、跳动的心脏,黑雾从中涌出,化作斗篷,覆盖在身上。
“我要感谢你使用了那支基因制剂,我才能占据你的身体。哦不,是你接纳我的灵魂。”邪神的笑声从喜悦逐渐变为疯狂。
那位新诞生的邪神,正驱动着体内更为强大的力量,于这片时空中撕开一个更大、更扭曲的空洞,空洞的另一边,依旧是那片新的、纯净的海洋。
“基因制剂的畸变进度,是百分之九十五。”麦基喃喃道。
“嗯?”邪神瞥了一眼麦基,但更专注于下一片被设为目标的海洋。
“剩下未畸变的百分之五,是灵魂。”麦基高声道,与邪神抢夺身体的控制权。
他无法关闭那个空洞,只能一点点的、将自己的后背朝向几近报废的潜艇。
潜艇的轨道炮竟又开始运作,磕磕绊绊地瞄准新神,将早已压入炮膛的轨道炮打出,击中那早已破溃不堪的肉体。
世界以麦基为中点,被覆盖为一片明晃晃的白。
在这片明亮的新世界中,有一位身着长裙、头戴面具的圣母。
麦基认出,那就是未做浮夸点缀的小丑面具。
没想到不涂油彩的面具竟如此素洁,让人心神宁静。
她并不说话,也不做任何反应,反倒是卢提,就带着面具站在圣母的旁边。
“我成功了吗?”麦基问。
“很抱歉。我没能提前找出它,你也没能阻止它的精神能量逸散到下一个世界。”卢提说。
他摘下面具,居然是与麦基一模一样的脸!
“你?!”麦基惊讶到说不出话。
“潜艇只需要一位船长,一个世界也只需要一个麦基。”卢提说,“但我们天生就是猎人。”
话音一落,远处便走来成百上千个人影。
原来他们一直站在雾气中。
这成百上千个人服装各异,但都长着同一张脸。他们都曾是麦基,也都做过卢提。
“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追猎,关于我们与那位伪神。”卢提说,“直至它身死道消,才能算作完成。在此之前,我们不计代价。”
“我们无法再前往下一个世界,所以请你接过‘卢提’这个名字,继续帮助下一个‘麦基’。”卢提递过一张素洁的小丑面具,要麦基戴上。
面具贴在脸上的一瞬间,明亮的空间开始向他聚拢,最终汇聚于面具之上,形成独属于他的、改变样貌的油彩。
环顾四周,是一艘潜艇的船长室之内。外面的人正在驾驶舱中谈论着什么。
“只有这一个要求?”麦基问。
“对,”瑟顿解释道,“您只需要带上他,直到他意愿或生命的尽头。”
说完,瑟顿敲了敲船长室的门。
门缓缓打开,麦基身着不知何时穿好的小丑服,稳步走出去,来到麦基的面前。
看着这再熟悉不过的脸,坚定又青涩,不免一阵恍惚,下意识鞠躬行礼。
“愿长夜无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