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遇卡

一觉醒来,踏上甲板,海水已是黄色一片。昨日之前的蔚蓝大海踪影全无,海水犹如沙坑中的积水,果然是名副其实的“黄海”。船越来越靠近中国的陆地。写有中文的货船、看着结构简单的木制小渔船来回穿梭于海面。黄色水平线的对岸,远处的城镇尽收眼底。高楼、铁柱、烟囱等集合体宛若浮在黄色海面上的巨大战舰。那便是天津。

刚下轮船码头,我就被拉客仔层层包围。二十几个人同时跟我搭话。所幸我听不懂他们所云,也就没有了心理负担。我立刻搭乘巴士,既没有尝天津米饭,也没有嚼天津糖炒栗子,直奔北京而去。不到半个小时,地平线已在眼前。在日本非要赶去北海道才能见着的地平线,在这里想看竟如此简单。

驶过恬静祥和的农村地带,钢筋混凝土建筑越来越多。汽车多起来了,穿行于汽车间的自行车也多起来了。仿佛来到了北京的郊外。车流停滞不前,我们的车被堵在其间,行驶非常缓慢。从天津出发两小时后,巴士抵达北京。那一天的北京像被覆盖了一层黄色薄膜,处处弥漫着黄色的空气。我在一家建在臭水沟旁、名为京华饭店的廉价旅馆办完入住手续后,即刻入睡。虽然叫作饭店,却不供应饭食。

好不容易来趟北京,时间都耗在排队申请签证上了。北京的俄罗斯大使馆前排起了长龙。小贩们瞅准排队人群,做起了冰淇淋和冰冻矿泉水的买卖。北京真热,其纬度与日本的盛冈相同,理应凉爽,却比大阪还热得多。大概是建筑物中的热气都被室外机排到了外面的缘故。我买了一瓶冰冻矿泉水,瓶盖仿佛已经开了,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没过多久,肚子开始咕噜咕噜作响。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冰水,我只觉一阵腹痛,好想去趟厕所。只是一旦离了队伍,就又得从头排起,我只好暂作忍耐。又一阵腹痛袭来,我下腹用力,总算硬撑了过去。没过多久,下一波腹痛再度袭来。我试图熬将过去,可这波腹痛来势汹汹,我抵挡不住,只得离开了队伍。

第二天,我再次前往俄罗斯大使馆。队伍还是那么长,我开始排队。昨天的小贩来了,这次我没有买水,而是喝自己带去的水。

足足排了两个小时,终于来到办事窗口。我填好了所需资料,在窗口办理申请。接待我的办事员态度简慢,直接驳回了我的资料。理由是想要获得签证,必须有从中国去俄罗斯的交通票据。获取签证还要事先确定去那个国家的交通工具,我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旅行指南上也没写啊。

翌日,我去旅行社买了一张前往俄罗斯的跨国火车票。在旅行社买火车票也要排队,花了我半天时间。紫禁城、天安门广场等旅游景点,我还哪儿都没去。第二天,我拿着火车票,又去俄罗斯大使馆排了两小时的队。当然带着水。资料终于被受理了。接下来就是等签证下发。我把北京的紫禁城、天坛公园、胡同地区等较为著名的旅游景点逛了个遍,4天后又加入了领取签证的队伍。这次排了3个小时。好不容易拿到了一份全俄语的签证,至于签证上写了什么,我一无所知。允许停留7天的旅游签证,花了4天终于到手了。

大学4年,我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睡觉。回笼觉睡个两三次是家常便饭,甚至还有连睡52个小时的纪录。原以为是要长个子才那么贪睡,不想身体未长分毫。我做得第二多的事是摄影,拍照并展示出来。如今回头想想,我的大学生活就是在拍照展示的周而复始中度过的。大三下学期,我像从朋友那里得了传染病一样,开始思考就业。我虽然想以拍照为业,却也没受过专业培训。从读了4年大学的普通大学生转型成摄影师,我终究没那个魄力。我还没有明确的职业目标,不想立马涉足社会,于是选择考研。其实就是希望延长心理社会性延缓(psychosocial moratorium)最早由E.H.埃里克森提出来的“延缓”原为经济学用语,指经济危机时采取的延缓一定时期支付债务,以回避危机的措施。埃里克森引申其含义用以说明有些青年在成年以后,仍缺乏社会义务感,迟迟不愿承担成年人的社会责任。的时期。抱着模棱两可的心态去考研注定惨淡收场。果然研究生考试落榜,我开始匆忙寻找工作。“传染病”再度发作,我仿佛发热呓语般不断追问自己到底是谁,应该做什么。可是短短几个月是不可能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的。最后,我找了些与当时自己最喜欢的摄影相近的,也就是用表现形式和创作等维持生计的工作,如广告、出版、电视台策划等。我没觉得自己能通过招聘考试,但最后居然幸运地被电通(日本第一大广告公司)录取。

学生时光所剩无几,必须做些只有现在才能做的事,所以我决定开启旅程。除了想亲自拍点世界各地的照片之外,还因为读了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在路上》(On the Road)是美国“垮掉的一代”作家杰克·凯鲁亚克创作的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1957年。这部小说绝大部分是自传性的,结构松散,断断续续,描写一群年轻人荒诞不经的生活经历,反映了二战后美国青年精神空虚和浑浑噩噩的状态,被公认为20世纪60年代嬉皮士运动和“垮掉的一代”的经典之作。后,一直想去旅行。之前因为没钱,且录影带出租店的打工排班多到赶上“正式员工”,所以旅行一直没去成。我原本打算读研,修了不少学分,现在无须再去学校上课了,趁这个绝无仅有的好机会,我摆脱了责任感和使命感,踏上旅程。我打算从神户登船进入中国,穿过俄罗斯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下同),沿着西伯利亚大铁路去到伊尔库茨克(Irkutsk),去看世界最透明清澈的贝加尔湖,再南下进入蒙古国,继而经中国、尼泊尔、印度、巴基斯坦、伊朗,去到土耳其。去程不坐飞机,只走海路和陆路,然后回日本。这便是我当初的旅行计划。

◆俄罗斯作派

中俄边境常年雾霭重重,我已不记得进入俄罗斯的具体时间。其间仿佛有人检查过护照,但也可能没有,一切恍若梦中。有时,雾色中的草原上会浮现一座褪了色的木结构建筑,形单影只,大约是栋农房吧。由主人亲自涂上油漆的那栋房子,暗示我这里已非东洋之国。

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城市规模堪比日本北陆的县政府所在地,面积不大也不小,但确实是该地区的政治经济中心。市中心耸立着成排的欧式建筑。去到郊外,是成片了无生气的公寓,很像我家乡千里新城镇的公营住宅由地方公共团体建造的、以低收入者为租赁对象的住宅,多为集体住宅或公寓。。有计划地向众多劳动者提供新城镇、住宅区等居所概念,正好符合社会主义的理念,所以风景才颇为相似吧。我为自己长大的地方很像社会主义而惊讶,同时又不可思议地认同一点,即周围之所以有那么多自由主义者,许是城市的形成是源于社会主义的缘故。

太阳迟迟不落山,我在敞亮的符拉迪沃斯托克之夜中游荡。直接对着瓶口喝伏特加的4名当地年轻人邀请我参加派对。沙滩上响起了廉价的Trance(出神)音乐。或许因为音箱廉价,音量过大,音乐时断时续。4个年轻人跳得兴致勃勃。虽然我不喜欢这个音乐,但我不希望给人不合群的印象,所以也随意舞动。说唱歌手双人组合登上了狭小的舞台。他们体格健硕,身着冰上曲棍球队的制服。明明是夏天,却头戴针织帽,看着很是闷热。他们一边挑逗观众一边说唱。多浊音、缺乏张弛有度的俄语实在与嘻哈说唱搭不上调。说唱歌手两曲过后,开始唱“斯托克斯托克符拉迪沃斯托克,斯托克斯托克符拉迪沃斯托克”。观众们也挥着手,齐声唱起了“斯托克斯托克符拉迪沃斯托克,斯托克斯托克符拉迪沃斯托克”。我不喜欢让别人觉得我不合群,所以也跟着唱。我觉得有些难为情,若是一直这么下去,整个晚上就糟蹋了,于是我向年轻人们告别后回到旅馆。

我从符拉迪沃斯托克车站沿着西伯利亚大铁路,前往哈巴罗夫斯克(Khabarovsk)。我所憧憬的西伯利亚大铁路,速度竟然比我家乡只在站点停车的阪急千里线还要慢。每次到站后,停车的时间都超长,我也不知个中缘由,简直就像是为了让小贩们卖东西停的。他们接连不断地涌来,用手从车外挤进车窗缝递商品。我买了苹果和皮罗什基(Pirozhki)一种俄式馅饼。

列车缓缓开动,夏日里的西伯利亚草原广袤无垠,看到的景色大抵都是绿色的地平线。偶尔可见木屋茕茕孑立。大概是屋主自己刷的颜色吧,是暖暖的浅色调。有时,会在草原中看到沼泽,里面多半有孩童在游泳。在日本是绝不会有人去那种地方游泳的。西伯利亚短暂的夏天,就像限时大甩卖过期不候一样,得纵情享受。

列车的座位是包厢式的,一个包厢有两张上下铺。床与床之间有张小桌子。与我同个包厢的是两位大婶和一位中年军人。军人过分热情,硬要请我品尝火腿、面包、鲑鱼卵和伏特加。久别返乡,令他心情大好。我本以为俄罗斯人都很冷淡,可他正好相反,开朗、温暖又重情谊。因为喝不惯伏特加,加之列车晃动,我一直感到恶心,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完后,终于能在上铺躺下了。但还是感觉不适,一时无法入睡。我翻了个身,竟翻到了床外,从上铺掉了下来,直接撞在了下铺的大婶身上。

两天一晚的列车之旅结束后,我抵达哈巴克夫斯克。我背着沉重的行李,从车站徒步走去市区。同样,哈巴克夫斯克也是一个欧式建筑鳞次栉比的中型城镇。

我打算去旅游书上介绍的旅馆住宿,那里离车站只要几分钟。“不能让你住。”旅馆的前台女招待操着拙劣的英语说道。因为我是日本人?还是我看起来很穷?拒绝客人住真是过分。我粗暴地喊道:“为什么?”她指了指签证上的某处。虽然我看不懂签证内容,但日期是数字,我还是看得懂的。日期是今天,我问前台这个日期到底是什么意思,未果。我从背包里取出俄罗斯旅行指南一查,上面说那是“签证的有效期限”。签证应该有7天有效期,为什么我的只有3天?再仔细一看,发现上面还写着:旅游签证办理延期手续后,7日内有效。我从未听说过此事,毫不知情。“签证到今天为止,今晚能让我住一晚吗?”我一改之前的粗暴态度,谦恭而客气地拜托前台。“办理退房手续的明天,已过签证有效期,所以没法让你入住。”前台冷冷地拒绝道。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时间束手无策。“还是先去出入境管理局吧。”但那天是星期天,那里不开门。

我走出旅馆,坐在附近公园的长凳上,卸下沉重的背囊。已经没地方可住了吗?只能露宿街头了吗?在陌生的异国他乡,露宿街头太过危险。就算今晚平安无事,明天一早也无法继续待在俄罗斯。该去拜托谁呢?该去哪里呢?我把旅游指南的角角落落仔细翻看了一遍,终于发现某页上印着驻哈巴罗夫斯克日本大使馆的联系方式。这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可今天是星期天,那里开门吗?一打电话竟然通了。我说明了事情原委后,对方让我马上去总领事馆。

步行约10分钟处,有一座雅致的西式洋房,我按下入口处的门铃。“你好,我刚刚打过电话。”对方回应道:“请进。”在哈克罗夫斯克市中心,居然也能用日语沟通,我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下了。日本驻哈克罗夫斯克领事馆就设在这座西式洋房之中。书房里端坐一位威风凛凛的人物,长得很像新渡户稻造。他看起来非常冷静,与慌乱的我正好相反。他说:“今天暂且由我来替你想办法解决住宿,但明天一早请前往俄罗斯出入境管理局。”平生第一次觉得当日本国民真好。护照首页印有这么一行字:“兹请各国相关机构允许所有持本护照的日本国民自由通行,并给予其必要的协助和保护。”果真如上所言。

第二天,我遵照他的嘱咐去了出入境管理局。表明申请延长签证的来意后,就因为这么点事我还被迫等了一个小时。我去的不是普通窗口,而是被叫到了楼上。楼上不知是哪位大人物的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位很像赫沃罗斯托夫斯基指德米特里·亚历山德罗维奇·赫沃罗斯托夫斯基(1962—2017),俄罗斯歌剧男中音。(Dmitri Alexsandrovich Hvorostovsky),却不叫赫沃罗斯托夫斯基的男子。这位官员看起来既聪明又冷淡,他问我:

“你为什么来俄罗斯?”

“来观光。”

“你来看什么?”

“我来看西伯利亚的平原和阿穆尔河在中国境内称为“黑龙江”。。”

听了我的回答,他似乎并未信服。可能是因为他觉得那些风景太过寻常,所以心存怀疑。我必须给他个好印象。

“因为我喜欢俄罗斯文学。”

“那你喜欢哪位作家?”

“托尔斯泰。”

“那你应该去圣彼得堡或者莫斯科。这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的地方。”

他说话冷冷的,感觉像西伯利亚的天气。

“你是怎么来的?”

“从北京坐火车进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

“你的职业是?”

“大学生。”

接着,他又问了好几个问题。

“你这样的人不应该来俄罗斯。”

我惊呆了,但他还是帮我的签证延长了一星期。

“签证到期前请回日本。”他冷冷地说。

“什么?!我还打算去蒙古国。”

“那可不行。”

“为什么?”

“因为目的地一栏上写着‘日本’。”

在我不明所以的地方写着“Япония”。读作yaponniya,的确是“日本”的意思。我第一次听说旅行签证是定好目的地的。

“那能改目的地吗?”

“怎么可能!”

无论我怎么说,他都坚持我得回日本。我横穿亚洲的梦想一开局就被粉碎,我大为震惊,不免垂头丧气。

“你在哈巴罗夫斯克期间,去旅行社的安娜那里。她会日语,应该可以帮你预订回日本的机票,也会帮你介绍俄罗斯景点。”他表示同情地说。

我怅然若失,办好入住手续。这次入住没什么问题。我如他所言,去了安娜的旅行社。安娜的日语很好,光这点就让我很放心。我在安娜那里买了从符拉迪沃斯托克飞往新潟的机票,以及从哈巴罗夫斯克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火车票。5天后出发。

“庆太先生,接下来请你慢慢欣赏我们这座城市。还有,请每天来我这里露个脸,因为我会带你去一些好玩的地方。”

此后几天,我如约每天去安娜那里报到。

“庆太先生,你今天做了什么?”

“在街上散步。”

“庆太先生,你今天做了什么?”

“在阿穆尔河游泳,之后在附近拍照。”我每天都向她汇报自己的动向。

我问:“阿穆尔河可以钓鱼吗?”她答:“原来庆太先生喜欢钓鱼啊。”她便帮我安排了钓鱼的行程。两天一晚,在西伯利亚的河中钓鱼。据说,5月长假的时候,会有日本人来钓樱鳟(Masu salmon)。从哈巴罗夫斯克出发,在公路干线上行车两小时,再搭吉普车在未铺设柏油的道路上开两小时,就到河边了。行船30分钟逆流而上。没有任何护岸设施。这里只是草原上偶尔出现的流水通道,是完全未经人工雕琢的美丽河川。在河中沙洲登岸后,我借了俄罗斯制的粗重钓鱼竿钓鱼,不一会儿就钓到了虹鳟。跟我一起的俄罗斯年轻小伙一连钓了两条长约50厘米的虹鳟。在这样的大自然里鱼可真多,但蚊子也很多。成群的蚊子盖住了我的脸,都在叮我。我持竿的手上叮满了密密麻麻的蚊子。凡是露出肌肤的地方都有蚊子叮咬,蚊香也全然无效。用带来的无比滴胡乱涂抹后,还是不断被叮,涂了也没意义。我还把无比滴涂在脸上,结果药跑进了眼睛,疼得我睁不开眼。看不见浮标,根本无法继续。同行的俄罗斯人倒是对蚊子毫不在意。他们平时就住在森林里,还说自己曾杀死过两只东北虎。再怎么适应野外生活也不至于此吧。我实在没法继续钓鱼,于是收起鱼竿,当天在附近的农家住了一晚。在西伯利亚的农家借宿,享用自己钓到的鱼和屋主捕获的羚羊肉,早上就吃抹了院子里现采蜂蜜的手工面包。虽然这次体验甚是难得,但脸痒得厉害,完全不能尽兴。脸一直发烫,早上起床后,发现肿得厉害,面积骤增20%,就像参加完拳击赛后的拳击手。结束了惩罚游戏般的旅程后,我回到哈巴罗夫斯克市区。

钓鱼归来的第二天,是我在哈巴罗夫斯克的最后一天。我去向安娜告别。

“安娜,我要乘坐今天傍晚的火车回家了哦。”

“这样啊,真有点舍不得,庆太先生。”

“谢谢你的帮忙。”

“事到如今我就直说了,我以为你是间谍呢,当局让我监视你。你说你在阿穆尔河拍过照对吧,那是中俄边境。不过,你不是间谍,是个很不错的人。欢迎你以后再来俄罗斯钓鱼哦。再见,期待重逢的一天。”

◆西伯利亚的哈士奇

向安娜道别后,离火车发车还有点时间,我必须在离开西伯利亚前拍点西伯利亚独有的风景。来到俄罗斯后,我一直想拍点透过西伯利亚列车车窗看到的田园风光。那样的景致并不稀奇,去到郊外随处可见。我只要搭乘巴士,看到心仪的风景后就地下车,再边拍照边走回市区就好。无论哪辆巴士,乘不了多久就能到郊外,所以我随便搭了一辆。

坐上巴士半小时后,眼前就出现了预想中的心仪风景,于是我下了车。一望无垠的大草原,绿色的地平线上,一座浅色系木屋横空独立。那是西伯利亚美丽的田园风光。我沿着草原边的道路,边走边拍。

约摸一小时后,我发现了一座被铁丝网围起来的设施,可能是个发电站吧。我将镜头朝向那里,可是从取景器里看出去的感觉不佳,为了避免浪费胶卷,我没有按下快门。我继续往前走,左边是铁丝网,没走多久遇上一个十字路口。向左一拐,正见几个军人谈笑。他们齐刷刷地看向我,几个人坐上吉普车,向我这边靠近。莫非这里是军事基地?完了完了。他们真是冲着我来的?想想也是,我一个东方人,在这种既不是观光区,又啥都没有的地方,带个照相机瞎逛的确可疑。那实在很可疑,太可疑了。就算我把照相机挪到背后,肩带上也有“Canon”字样。已经太晚了。果然不妙,吉普车在我跟前停下。

吉普车上下来3个人,长相分别与“菲多·艾米连科”菲多·艾米连科(Fedor Emelianenko),俄罗斯职业格斗选手。、“伊格儿”伊格儿(Igor Vovchanchyn),乌克兰格斗名将。和“桑吉尔夫”桑吉尔夫(Zangief),游戏《街头霸王》系列的角色,传说中俄罗斯有史以来最强的摔跤手。相似。他们突然揪住我的后颈,将我丢进吉普车后座。“菲多·艾米连科”和“伊格儿”分坐两侧,把我夹在中间。“护照!护照!”“桑吉尔夫”怒吼着。为了防止被盗,我把护照放在了如同腹带般的小挎包里。我刚想把手伸向腹部取护照,右手却被狠狠地拍了一掌。他们好像误会我要掏枪。现在觉得“他们把我当作一流刺客对待好开心”,不过当时却没那么洒脱。我指着肚子大喊“护照、护照”,他们终于理解了我的意思,允许我把手伸向腹部。我把护照递给了“桑吉尔夫”。他仔细地查看了一番。不过光是护照无法证明我的清白,于是他直接带我去了基地。

我们进到铁丝网围成的基地,里面到处是西伯利亚雪橇犬。它们呜呜呜地嘶吼着,好像立刻就要扑咬上来。这才是正宗的西伯利亚哈士奇,完全没有漫步于代代木公园的名流爱犬哈士奇的优雅身姿。哈士奇是介于狼与狗之间但更偏狗的凶猛动物。士兵们用长筒皮靴的后跟踢开哈士奇以开路,就像“踢散”两字的字面意思一样。穿过院子,我被带到了基地内部。我被带去的地方是司令室。像“杜夫·龙格尔”杜夫·龙格尔(Dolph Lundgren,1957—),演员、导演、武术家。般冷静透彻的司令官凝视着我,粗暴地喊道:“胶卷!胶卷!”他是想确认我有否拍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我不加抵抗地交出了胶卷。我用零散的英语回答他的简单提问后,被带到了地下审讯室。他们要我待在那里等翻译来。等待期间,我脑子里闪过所有可能的最糟情况。被扣西伯利亚强制劳动,直接被当作间谍教育,杀害后沉尸河里……不安从大脑的四面八方涌来。为了赶走这种不安,我开始想别的事情。我试图记起电子游戏“勇者斗恶龙”(Dragon Quest)中的所有咒语,“霍依米”“贝霍依米”“鲁卡楠……”只有开锁的咒语没想起来。或许看守我的年轻士兵也不忍见我如此不安,他一边说着“我相信你”,一边给了我个炸包子即俄式油炸包子,是俄罗斯菜肴的一种。用面粉、鸡蛋等做皮,包入菜、肉和果酱等上锅炸,或用烤炉烤制。。就像放电影一样,如果炸包子是汉堡的话。

等了4个小时,翻译终于现身。来的是名日语翻译,问了我的姓名、年龄、职业、父母姓名、旅行路线、目的,还有在这里的原因。我们全程都用日语交流,沟通非常顺畅。对方似乎已经明白,我只是普通观光客而已。30分钟的询问结束后,翻译就离开了。终于要释放我了。正当我从椅子上起身时,却被要求“再等一下。刚才是军方的询问,后面还有警察侦讯”。我说:“询问的内容你们共享一下不就好了?”他们拒绝道:“那可不行。”可能俄罗斯比日本还要官僚,也或许是纵向组织的缘故。我又等了两个小时,侦讯开始了。来人是两名男子,一个长着亚洲人脸蛋,另一个像“马里奥”马里奥是任天堂公司开发的游戏“马里奥”系列作品中的出场人物。,蓄着胡子,看起来挺阳光的。长着亚洲人脸蛋的是领导,像“马里奥”的那个是翻译。领导留着平头,脸上一道大刀疤,显然不是一般人。气氛与之前的军方询问截然不同。警察侦讯时用的是英语,内容也刨根究底。除了问与军方相同的问题之外,还涉及个人隐私,如要求写出关系最好的朋友姓名、父母以外的亲属名字、后续工作单位及地点,真是令人生厌。问题接二连三地抛过来,我却没时间再耽搁了。离从哈巴罗夫斯克回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火车发车时间越来越近。若是赶不上,我会损失100美元。“刚才已经问过了还不够吗?内容与刚才的完全一样。我急着赶火车,请让我离开。”听我这么一说,翻译一脸不悦。

“好,知道了。侦讯到此结束。但是你将被永远禁止来俄罗斯。如果你能支付200美元的话,我就放过你。”他这是让我用行贿来了结此事吗?我想去莫斯科、圣彼得堡,也想看世界最清澈的贝加尔湖,不过200美元太过浪费。对于穷游的大学生来说,200美元可是个大数目。如果把钱付在这种地方,我的旅费就没了。旅行还得继续。

“那拜托你禁止我来俄罗斯。”我告诉他。

“什么?再也不能来俄罗斯,真的没关系吗?”翻译问道。他的语气像是在说:我们的国家竟然还不如200美元有魅力?你再想想清楚,日本人。出人意料的回答让他乱了阵脚。“禁止入境没有关系。”我坚持不改主意。“知道了,知道了。这样吧,我安排车送你去车站,我们在车子里继续聊。”对方松了口,我们坐上了军用吉普车。

“光看你拍的那些照片,应该只是来旅游的。你人不错。不过还得再多问你些问题。如果那样,可能需要你再来一趟俄罗斯。”

“我没那么多旅费,来不了。”

“我们给你出旅费,这样你就可以来了吧!”

“开始工作后会很忙,来不了。”

“如果侦讯在驻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的日本总领事馆进行,应该没问题了吧。”

为什么他如此执着地要我回俄罗斯?真让人害怕。

“等你回了日本,要联系我和东京的赛琪。这个还给你。”他把底片递给我。我没想到他们会还我底片,而且还把照片也洗出来给我。

我还是没能赶上火车,火车票的钱算是折了。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又被送回到原点,我郁闷至极。第二天一早,我从哈巴罗夫斯克出发。当初觉得很美的西伯利亚田园风光也已经习以为常,两天一晚的旅程无聊透顶。

抵达符拉迪沃斯托克后,我乘上了从未听说过的航空公司——符拉迪沃斯托克航空公司(Vladivostok Air)的破落飞机,出发回日本。上空可以俯瞰地形错综复杂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港口和远方的草原。这片土地我将永远无法踏足了吧!再见了,俄罗斯!

飞行两小时后抵达新潟,没有时差。俄罗斯的日常生活延伸到了新潟。

回到日本后,我先吃了一碗荞麦面。能轻松点餐,能与人交流,写着字的招牌和文字也能看懂。不用担心签证过期,十分安全。所有的一切都令人欢喜。因为太想讴歌日本的自由和安全,我还在公园露宿了一宿。整晚都有蚊子叮咬,我无法熟睡。机会难得,我去了佐渡岛,事后又回到大阪。不用说,我自然不会给赛琪打电话。

◆大地的褒奖

我必须重新开启旅程。回到大阪的家后,我马不停蹄地搭上了从大阪港开往上海的客轮“鉴真号”。在我住的通铺房间里,有不少去往中国的背包族。我立马与他们交上了朋友。船上有麻将房,闲来无事打上几局。正当我要不动声色地“清一色”听牌时,船体剧烈晃动,麻将牌全塌了。

抵达上海。进入上海无须签证。我在这个城市尽情玩乐。走过旧街区、惊叹新街区日新月异的同时,尽享美食。上海比北京更有人情味,每位店员都很亲切。有人说,“北京像东京,上海如大阪”,我好像也能体会一二。

傍晚,与在旅馆认识的同伴随意聚在一起吃晚饭,成了每天的惯例。中国没有哪家餐馆适合一个人吃,因为一盘菜的菜量太大。跟大家一起吃饭,关系自然就好。旅途中邂逅的女孩子特别可爱。为了追求爱知县的可爱女生,我延长了待在上海的时间,但结果一无所获。我像战败的逃兵,向丝绸之路上的城市兰州进发。

随着中国的快速发展,这个内陆城市也随处可见外观漂亮的大楼。名为“兰州拉面”的面条是当地特产,牛肉汤里浸绕着手工做的扁面。不过我觉得,还是京都拉面“天下一品”好吃。

从上海到兰州,越往内陆,湿气明显越来越少,稀疏的植物也逐渐不见踪影。再后面,湿气踪影全无。透过火车车窗可以看见沙漠。除了鸟取沙丘,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来到沙漠。沙漠不是由沙子形成的,而是由岩石构成的。我想起地理老师曾经说过,沙漠不只有沙质沙漠。沙漠里的颜色极少,只有地面的灰色和日落西山时的红色天空。快要落到地平线下的太阳照在火车上,在沙漠里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原本灰与红的世界里多了一抹黑色。这是日本这种小岛国家无法造就的风景。中国内陆的景色雄伟壮观。“独闯丝绸之路的男人”,我暗想,车窗外的风景无形中应和着我的浪漫。

火车抵达敦煌。因为旅游业发达,整座城市清爽规整。我在旅馆办完入住手续后,和同屋的川西一起去了沙漠。我们去的是一个叫鸣沙山的沙丘。沙山上全是沙质沙漠,我们登上一踩就塌的沙山,共同欣赏着沉入沙漠的夕阳。沙丘撩人,勾勒出女性身体般的柔美曲线。川西的目标是成为建筑师,他此行的目的是参观世界各地的建筑。他把自己的创作与旅行完美结合在一起,露出欣赏的表情。

沙漠的景致太过迷人,我还想多看一眼,而且我也好想独自一人欣赏夜空下的沙漠。于是,我骑着自行车穿过夜色弥漫的街市,30分钟后抵达沙漠。沙漠里别无他人。我独自仰卧在沙丘顶上。眼前是一片从未见过的星空,连三十等星那样的小星星都能辨识。银河从夜空的这端横贯那端,好像笔刷一笔刷过般清晰可见。仰望星空一段时间后,人就会失去时间感,没有任何东西显示时间在流逝。万物静止,悄然无声,时间停滞。而后不知过了多久,是几分钟、几十分钟,还是几小时。一架飞机跃入我的视野,横贯夜空,仿佛是划开夜空的拉链。时间从里面蹦出来,又开始运转。

藤井和我、川西同住一家旅馆,他要去的地方是西藏。藤井长着一头不拘小节的短发,蓄胡子,戴眼镜,身形纤细。他曾干过3年系统工程师的工作,辞职后开始漫无目的的旅行。我们3人搭乘巴士,前往号称西藏门户的格尔木。巴士开出敦煌,沿着棉花地行驶一阵子后进入沙漠。那里的沙漠也是沙质沙漠,和鸣沙山一样壮观。越过沙之山,穿过沙之谷,远处的车辆就像沙坑中的迷你汽车。途中,我们见到红色的骆驼群,却没遇上一个人。或许那是野生的吧。远处时而可见类似大水坑一样的东西,是绿洲吗?还是海市蜃楼?穿过沙漠便是荒地,寸草不生的荒地。经过小镇,地面一片淡蓝色,犹如剧毒的矿物一般。荒无人烟。越往中国的内陆地区走,越能看见超乎寻常的景色,犹如大地的恩赐一般。

当时,连接格尔木与西藏的青藏铁路尚未通车。要去西藏只有两条正规渠道,要不从格尔木坐巴士,要不从四川坐飞机。飞机票价格高昂,而且只能从四川起飞。唯一可行的是走陆路。可陆路艰险难行,中途还要翻越海拔5000米的隘口。空气稀薄,道路起伏剧烈。巴士时常出故障,乘客常会因此而被迫在车上过夜。搭乘巴士,耗时良多。最重要的是,必须办理进藏许可证。我们在只住一晚的旅馆办好入住手续后,放下行李,出去找一种名叫“红景天”的药品。我在北京的旅馆遇到过一个刚从西藏回来的日本人,他告诉我吃下红景天,并不时补充水分,就能极大缓解高原反应带来的不适。旅行就像一场真实的角色扮演游戏。

◆大地的尽头

第二天早上,王先生来宾馆接我们。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德国大众,无可挑剔。副驾驶座上坐了个中国妇女,抱着个喝奶的小婴儿。“他们是你的家人吗?”我问。他说是去西藏的客人。我以为只有我们几个,没想到还有别的客人。如果3个人搭一辆车还挺宽敞舒适的,但车后座坐3个大男人就太挤了,况且还有个小婴儿。这样子去西藏不会有问题吧?空气稀薄,身体会不会吃不消?我、藤井、川西3人钻进车后座,车子启动。我随即服下红景天。

车子沿着大地上的直道行进,逐渐靠近远处的雪山。海拔不断升高,婴儿的哭声也一阵高过一阵,简直就是海拔测量仪。为了预防高原反应,我特意喝了不少水,所以尿意频频。

车子持续爬高后,越过一个隘口,那里的海拔有5200米。隘口处有座纪念碑。那里的景致不错,我们小憩了片刻。我抽了一支烟。一口抽下去,只觉得头晕目眩,反胃想吐。

越过隘口后,周围全是雪山。走不多远,出现一个大平原,远处可见地平线。这里海拔不下4000米,比富士山还高,但还是能看见地平线。地平线的那头是积雨云般层层叠叠的云朵,行驶在遥远前方的卡车像被吸入了云中一般。厚厚的云层和我们之间漂浮着的柔软的小云朵,恰似《西游记》中的筋斗云。只消站上一两个人就显拥挤的小云朵,与我们的距离显然很近。在五层楼高的地方有云层,云层下方是满地的鲜花,我们仿佛置身于云彩王国。远离城镇的草原上,一名男子踽踽独行。他究竟来自何方,又要去往何处?

夜半,我们越过重重隘口,绕过远处可见的关口,在婴孩闹得人几乎无法入睡的啼哭中迎来朝阳。穿越城镇,进到荒野,再遇城镇,重回荒野,几经反复之后,城镇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终于有了人类生活的气息。

中午前,我们抵达拉萨。拉萨是西藏自治区的首府。布达拉宫周围遍布城镇。这里海拔3700米。因为离太阳很近,紫外线特强。或许是日照太强的缘故,当地人都被晒得黝黑。市中心名唤大昭寺的寺庙周围,可见五体投地五体投地是指双膝、双肘及顶着地,是佛教最敬重的礼节。磕长头的人群。他们跪膝俯地,身体前伸,双膝、双肘、头着地,双手合十,全身心地投入祈祷。

想见识下宗教,是我出行的目的之一。待在日本是不会明白宗教的本质的。我当然去过日本的神社和寺庙,但那并非因为信仰。我周围没有懂宗教之人,几乎没有机会感受宗教。然而,宗教对这里的影响深入人心。我好想亲眼见见不为我所知的宗教,以及那种宗教形成的文化、城市和人。通过观看欧美电影和小说,我对基督教略知一二,但对于伊斯兰教、印度教和藏传佛教,我还是完全无法想象。我想亲眼见识一下。

在拉萨待了一周后,我慢慢习惯了高原,又能享受抽烟的乐趣了。在旅馆的顶楼眺望布达拉宫的同时晾晒衣物,是我最开心的时光。这里的海拔很高,光照强烈,洗完的衣物一晾即干。我在拉萨的繁华街区八角街散步购物,累了喝口酥油茶。路上不时有当地人搭讪,僧侣、市民和孩子,都不怕生。西藏并非富庶之地,亦无产业,农作物的收成也一般。不过人人性情开朗,一副满足的表情,眼睛澄澈。

我在拉萨迎来24周岁生日。旅馆里的同伴为我庆祝生日。他们像举办幼儿园生日会那样,用纸做成的锁链圈装饰房间,还为我做了日本料理。除了没有女朋友之外,一切都很完美。我好想一直待在拉萨。

我们包了辆丰田越野车,在未经铺设的道路上开了整整一天,来到远离村庄的一个寺庙。丧礼在翌日早晨举行,当晚我们宿在庙里。

我旅行的时间所剩不多,差不多该去下一个地方了。从敦煌开始结伴而行的川西、住同一个旅馆的真矢,还有秀,我们4个人一起向尼泊尔进发。真矢和秀打从云南起就扮作当地人模样,是沿途搭便车的高手。我们包了辆车,包车听着气派,可却是唯一可行的交通手段。车型只有丰田的陆地巡洋舰和三菱的帕杰罗,因为道路艰险,不是四轮驱动车就无法行驶。

我们从拉萨经过西藏的第二大城市日喀则,途经寸草不生的荒野,在能远远望见珠穆朗玛峰的小镇上住了一晚。这里比拉萨冷得多,让人无法入睡。本想着喝点红茶什么的暖暖身子,可这里既没有电也没有煤气。所以只能稍微打个盹,然后起床出发。我们从海拔5000米的仿佛大地尽头之处,急速往下行驶约1小时,下到海拔2000米的小镇樟木镇。香蕉树显现在眼前,湿答答的潮气包围着我们。许是有低山反应之类的毛病,我们4人都病倒了。我们“满身疮痍”地穿越国境,好不容易抵达尼泊尔。

加德满都既有美味的比萨,也有意大利面和牛排。可爱的女孩子很多。夜晚霓虹灯璀璨,情侣在路上热烈地调情。城市灯光闪耀,令人炫目,与山那侧质朴天然的西藏恍若隔世。我舒心惬意极了。太过舒服,反而让人不爽。我随即去了印度。

◆洗礼

抵达尼泊尔和印度的边境城镇苏诺里(Sonauli)后,我去了巴士终点站拉客仔介绍的小旅馆。小旅馆简陋无比,只是在窝棚上铺了层茅草,屋顶和墙壁之间开着大洞,自然会飞进来很多蚊子。睡觉时要点蚊香,印度式的叫法是盘香(mosquito coil)。蚊子飞来发出嗡嗡嗡的讨厌声。可能是长在南国的缘故,蚊子的个头很大,怎么打也打不完,我被扰得无法入睡。睁开眼,看见身旁的墙壁上蹲着一只大壁虎。它正盯着蚊子。在它身后,是一只盯着它的老鼠。突然咚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跃上了屋顶。从墙壁缝隙里钻进来一只猫,它的目标是老鼠。一条食物链就此形成。

我没法睡觉,干脆动身去了卡修拉荷(Khajuraho)。卡修拉荷有座印度教寺庙,寺庙的墙壁上有许多雕刻,很有观赏价值。

我去了瓦拉纳西(Varanasi)。刚下车,就被人力车车夫团团围住。“旅馆在哪儿?已经订好了吗?”虽然我没有事先预订,但也装作订好了的样子,拜托车夫说:“去沙瓦旅馆。”车夫拉着车将我带到了旅馆,但那不是沙瓦旅馆。车夫对我说:“到沙瓦旅馆的道路正在施工,所以今晚你就住这里吧!”这家旅馆远离瓦拉纳西市中心,但价格却与沙瓦差不多。太阳快要下山了,所以我决定在此住上一晚。第二天,我换去沙瓦旅馆,才知道根本不是什么道路施工。车夫和旅馆是串通好的,带客人去住就能拿到介绍费。每天都有人被敲竹杠。无论是出租车还是人力车,都不会老老实实地带我去想去的地方。连买瓶可乐都要讲价。用100卢比纸币买1瓶20卢比的东西,只找回30卢比。我以为自己给的是50卢比的纸币,后来一想完全不是。我要求他还钱,他却装傻吐舌道:“被发现了?”让我恨都恨不起来。有人力车接近我,问我去哪里,我回答他去日本。他喊了声“啊呀——”,一边笑一边摇着头说我真逗。或许他们这些拉客仔并非真心想拉观光客,不过是闲得慌想找人说话罢了。

瓦拉纳西是恒河畔的印度教圣地。从恒河对岸观日出,去火葬场看尸体火化,喝个茶,太阳就下山了。看着从未见过的硕大日出、燃烧尸体的火焰和流淌不息的河川,让人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死亡和自然。思考让人愉悦。我在瓦拉纳西待了几周,却像是过了好几个月,又仿佛是数年。

夜晚,旅途漫漫的旅馆房客们聚到一起,演奏非洲鼓和迪吉里杜管迪吉里杜管(Didgeridoo),澳大利亚原住民用的低沉音木管乐器。。一种嬉皮派的风格。尼泊尔、印度和更带嬉皮风的旅客在增多,标榜自由的嬉皮本身,被限制在自由的形式中。

我从瓦拉纳西到了德里。正如名字上存在新德里和旧德里一样,德里也混杂着新旧事物。毫无生气的高楼大厦下,仿佛活了几百年的老人正在乞讨。早晨在旧德里喝的一杯印度奶茶,简直美味无比。

从德里去到阿格拉(Agra),参观了泰姬玛哈陵。所有人都光着脚在宫殿里走来走去。从始至终,殿内都弥漫着脚的气味,简直臭气熏天。

从阿格拉去到斋浦尔(Jaipur),由于旅途劳累,我患上了感冒。于是窝在旅馆里,读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那是跟在瓦拉纳西偶遇的旅人换来的。这部作品笔触细腻,充满自省之意,内心世界描写细致,完全不适合无法顾及琐事的印度。因为感冒,我在斋浦尔的旅行半途而废,暂且回去德里。离开德里不过一周,却甚是怀念。我深深爱上了这座城市。

我又去了锡克教徒的圣地阿姆利则(Amritsar)。从藏传佛教的总寺院到锡克教的总寺院,感受十分不同。阿姆利则金庙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寺庙。周围被护城河环绕,所有建筑都是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进到庙内,便听到从喇叭中传出美妙的歌声,好像是锡克教教徒的赞美诗之类的吧。这歌声仿佛正在歌颂人生圆满还伴着叩击水面般柔美的塔布拉(Tabla)鼓声。我绕着参拜的道路,进到建筑物中,适才听到的音乐其实是当场演奏的。信徒们在蓝色的地毯上各自祈祷,陷入沉思。我宛如置身于天堂的宫殿一般。

◆艰难之旅

从印度到巴基斯坦。对立两国的国境并非一跨而过的线条,而是横亘数公里的宽阔界限。边境设有缓冲地带,两边有许多士兵列队把守。两军正在进行军事训练,仿佛是在做“战争”这种运动前的热身。那架势似乎在告诉我们,他们已经做好了随时上阵的准备。越过边境,办完入境手续,进入拉合尔(Lahore)。无论买什么,报出的价格都比我想象中的便宜。这让我意识到,巴基斯坦并不兴敲竹杠。人力车和出租车都会准确无误地带我去想去的地方。一切都比在印度顺利两成。人们靠近我,问我要不要帮忙拍照。迷路的时候马上有人热心指路,甚至还有人邀请我去家里吃饭。每天太阳一升起,震耳欲聋的唤拜声(adhan)就会响彻整个城市,傍晚也同样可闻。即便从破音的扩音器中传出,唤拜声依然美妙,与迄今为止我所听到过的歌声明显有别,似乎发音的声带部位不同。舒畅、激昂、哀戚,简直就像在沙漠中边观赏落日边为生存悲叹呜咽。

我一下就喜欢上了伊斯兰教,想了解更多关于它的情况。我稍稍读了点日语版的《古兰经》,但因看不明白而受挫。对于伊斯兰教,我根本无法想象。世界四大宗教中,佛教我自然是知道的,也认识基督教。我想着印度教由佛教衍生而来,一定也与佛教相似,事实上我猜得八九不离十。不过,我对伊斯兰教却全然不知,因此,对其心怀畏惧。其实我接触到的当地人都温柔、质朴、亲切、踏实,或许这就是巴基斯坦这片土地赋予他们的特质。

在拉合尔的旅馆里,我与在瓦拉纳西分别的真矢不期而遇。他也正往西行。在这广袤的世界中,能在无数城市的无数旅馆中再次遇上,绝非偶然可以解释。旅人间的邂逅命中注定。回国后,我在京都祇园祭的熙攘人群中,偶遇在敦煌见过一面的藤井。既然如此,我就与真矢约定,结伴前往白沙瓦(Peshawar)。

白沙瓦位于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交界地带。阿富汗的难民涌来,郊外设有难民营。城里一片混乱,警察和士兵为数众多。他们携带的都是大型枪支,整个城市充斥着恐惧不安。白沙瓦的旅馆(Tourist Inn Motel)里汇聚了不少旅游能人,没有像嬉皮士那样一看即明的旅人。他们曾多次迂回于血肉横飞的战场。加拿大男子骑着自行车穿梭于内战中的阿富汗。其他还有好几名去了阿富汗后又回来的日本人。我甚至没想过能去这些国家。我被这些事实勾起了无限兴趣。阿富汗仍处于内战之中,但喀布尔、巴米扬、马扎里沙里夫(Mazar-i-Sharif)相对比较安全,可以前往。不过,从阿富汗去伊朗尚无可能。坎大哈(Kandahar)、赫拉特(Herat)尤其危险。我听说去的人不是失踪,就是被强暴,已发生了好几起这样的事件。我的目的地是伊朗,若能取道阿富汗就能少走冤枉路,可途经坎大哈、赫拉特实在太过危险。比较可行的方法就是把行李放在白沙瓦,然后去阿富汗再回来取。

虽然方法可行,但旅行本身却不现实。因为专程前往的国家正处于内战之中,埋设有很多地雷。去过那里的人告诉我旅馆和交通设施等基础信息,但都不愿意多说对阿富汗的感想。其中有个人回来后,在雪白的笔记本上胡乱涂写,还时不时地大叫。然后边大叫边在旅馆的墙壁上写些什么。

白沙瓦近郊有一个叫达拉(Dalla)的小镇,专门制造枪支,谢绝旅客入内,但只要拿钱贿赂警察,就可以参观。我和真矢一起去了小镇,坐上当地公交,约摸数十分钟后抵达达拉。那是一个裸露的山脊被干燥土壤夹在其中的峡谷,主干道旁便是小镇。我们战战兢兢地走在小镇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警察,跟我们说:“旅客禁止来此。”随后,他使着眼色说:“你们懂的吧!”我们给了钱,交易成功。于是,他从警察摇身一变成为向导,带我们到了武器制造工厂。在一个如东大阪小镇工场般的地方,正在手工打造贝瑞塔、AK-47等枪械。老铁匠拿着锤子在烧得通红的热铁上敲打。“你拿这把枪试试”,说完他递给我一把贝瑞塔手枪,这点分量就能夺人性命吗?

“你们要不要试试打枪?”警察带我们来到镇郊时问道。我们朝着荒野,打了整整一弹匣的AK-47子弹。子弹打得山壁当当作响。不过一眨眼工夫。我明白了只要动动手指就可以轻易杀人的道理。

我买了一种名叫“pen gun”的小玩意。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是一种笔形手枪。拉开按压处,装入子弹,按压笔夹,即可射发子弹。笔身上印有“MADE IN FRANCE”(法国制造)和“MADE IN JAPAN”(日本制造)两种字样。我买的是“MADE IN FRANCE”,含子弹在内共200日元。当然,其实都是“MADE INPAKISTAN”(巴基斯坦制造)。我和真矢都想试一下枪,于是去了空无一人的白沙瓦郊区,对着卫生纸射击。我原以为它类似玩具,没想到竟能打穿卫生纸卷,深深嵌入石墙里。这东西若是朝人发射,怕是会死人。待在白沙瓦,危险的感觉都麻痹了,对闪着凶光的枪支习以为常,配备小型枪支的警察也看着势单力薄。我开始有想干点什么更危险事情的冲动。我想去阿富汗,亲身感受一下战争。

有人建议打扮成当地人的模样会比较安全,于是我在白沙瓦订制了一套叫“沙尔瓦卡米兹”(shalwar kameez)的民族服装。缠上头巾,和真矢一起离开旅馆。去到边境没有交通工具,我们包了一辆出租车。来接我们的出租车里还坐着个持枪士兵。从白沙瓦去边境必须经过“联邦直辖部族地域”(Federally Administered Tribal Areas),那是一个民族自治的治外法权区域。偏离主干道5米以外发生的一切事情,巴基斯坦政府都绝不干预。是因为去的那个地带异常危险,所以才让士兵同行防卫吗?还是士兵恰巧去的方向与我们相同?最终我不得而知。车行驶在干涸荒凉的大地上,我的脑海中不知为何一直浮现《与作》《与作》是一首日本演歌,1978年1月由歌手北岛三郎发行单曲。歌词描绘了一个伐木工人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与妻子平淡生活的画面;曲调类似农民/工人劳作时唱的号子歌。而配乐有尺八、长笛等元素,故整首歌曲也给人空灵恬淡的感受。一歌。

车抵达边境的开博尔山入口。边境入口处写着“Welcome to this sacrifced country.You may decide big decision to come here.”(欢迎来到这个舍生取义的国度。来到此地,你或许下了很大的决心吧。)我的确下了决心。不过作为一条欢迎标语,实在不够体贴。前面到底会发生什么?我们怀揣着不安迈出了国境。国境附近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型白色建筑,这里便是入境管理处。里面坐着蓄着乌黑长须、一身洁白的执事人员,我们递上护照。入境审查很简单,只问了身份背景和旅行目的。我听说这几个回答至关重要。如果回答入境是为了观光,便会遭到怀疑,因为没人会来打仗的国家观光。如果回答工作,又会被以为是记者,嫌疑更大。于是我用从之前来过阿富汗的旅人那里听说的标准答案做了回答。“我们是佛教徒,要去佛教圣地巴米扬(Bamiyan)巡礼。”即便宗教信仰不同,但对宗教的热忱仍被认可。

办事人员直接把我们的护照拿去了某处,过了许久也不见回来。等得过久,都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带着护照跑了,或是拿去哪里卖了。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扇简陋的窗户。这么一间小小的水泥屋子,实在与入境审核处画不上等号。我们静静等待。

办事人员终于回来了。他把护照交还给我们,点头示意我们“通行”。听说他们会仔细检查入境人员携带的行李,但我们的行李并未被查。早知如此,我把相机带来多好。阿富汗境内禁止拍照,听说相机会被没收。我的旅行还要继续,若被没收,就没法拍了。所以我只带了个一次性相机,那样就算被没收也不可惜。

我们还没搞清楚阿富汗的交通体系,就直接搭上了他们大喊“卡布尔”的厢式车。10人左右就将这车塞得满满当当,乘客都是当地人。“过来过来”,司机向我招手示意,于是我坐上了副驾驶座。那可是车里的一等席位,既宽敞,又能看清楚前方景色。车行驶在单向一车道上,尽管是主干道,却几乎未铺设柏油。即便铺过柏油,颠簸得如此厉害,也分不清泥土和柏油的界线了。孩子们正拿着扫帚清扫道路,试图把路面弄干净。一有车子开过,孩子们就会伸手要钱,是清扫协助金吗?可是,司机们却对孩子们的讨要视而不见,反而快速地从孩子们的身边驶过。尘土飞扬,掩住了孩子们的身影。孩子们若无其事地继续清扫,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去到镇上,随处可见轰炸的痕迹,遍地是巡逻的战车,与我之前到过的国家不同。

远处有岗哨检查。之前还放着欢快音乐的司机,换了盘卡带,成了厚重的宗教音乐。他向我使了个眼色,只见岗哨前10米长的木棒上串着无数卡带,卡带中散出来的磁带随风飘荡。黑色磁带在阳光的反射下闪光,简直就是现代艺术品。从司机那里没收来的卡带都被串在木棒上。我们这辆车的卡带未被没收,顺利通过了岗哨。没过多久,司机又取出卡带,重新播放起阿富汗的欢快流行音乐。“这是描写远赴他地游牧的放羊人思念远方恋人的歌曲。”司机望着远方说道。还能找到一个敢于钻法律空子谈论爱情的司机,我深感安心。

我们抵达阿富汗的首都喀布尔(Kabul)。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或多或少地遭到了破坏,整个城市体无完肤。基础设施遭到破坏,数条流淌着污水的小河赤裸裸地展露在眼前。办完入住手续后,从窗户眺望喀布尔,远处的群山映入眼帘。褐色的山对面是紫色的山,紫色的山对面是绿色的山,绿色的山背后还有雪山。若非战乱,这里一定是个美丽的城市。

我在旅馆附近用餐,吃的是冷咖喱和又硬又冷的烤饼。旅馆里什么也没有,也没法淋浴。快要准备睡觉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那是晚上11点,我因为害怕未加理睬。然而,敲门声不但没停,反而越来越大,那气势仿佛马上就要破门而入。我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于是战战兢兢地开了门,走廊上并排站立着5名男子。正中间的那个身材魁梧,两侧分别是身材高挑、抱着双手的两名男子。两头分别是一个瘦高个和一个矮胖子,正咯咯地笑着,仿佛是动画中的恶人组,《龙珠Z》中的基纽特战队。中间的队长开口道:“You do not stay this hotel。”

他的意思是不准我们住这家旅馆。因为这里是给当地人住的,外国客人必须住外国人的专用旅馆。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更重要的是住一晚外国人专用旅馆要1800日元。“我们明天就要启程去巴米扬。今天也很晚了,就通融一下吧!”我们请求道。“知道了。既然这样,请现在去办公室办理外国人登记。”他回答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办这手续,可看情形又非去不可。如果我们两人都去办手续,只留行李在房间太过危险,最终,我们决定由会说英语的我去登记,真矢留在旅馆。

我和队长两人下了楼梯,去到外面。队长指了指自行车后座,是让我坐自行车去吗?自行车后座像是堆放行李的,宽度略宽。跨坐上去的话,大腿的内侧会疼。于是我稍做迟疑后,决定学那坐在男朋友身后女高中生的样子,侧坐着用手搭住队长的腰。自行车载着我俩飞奔在夜色笼罩中的喀布尔。街上偶见几处街灯,简陋灯泡的橙光照在崩塌的建筑上。明明是市中心,却无人走动。戒严令已出,夜里谁都不准出门。约摸5分钟后,我乘坐的自行车抵达办公室。入口处的警卫向我投来格杀勿论的眼神。他右手持枪,一张脸红得像《三国志》里的关羽。向上吊起的双眼通红,布满血丝。小混混瞪人的眼神跟他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他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瘆人的脸。那张脸上凝固着一种高昂情绪,像游戏《最终幻想》(Final Fantasy)里被施了狂暴魔法的狂战士。想必他杀我这样的人易如反掌吧。队长一扬手,他就突然站立不动了。狂战士还是有自我意识的。我直接被带进了办公室。队长让我在玄关处等他,自己走进了帘布后的房间。那里是一间混凝土建造的、没什么气味的崭新办公室,只是里面寒气逼人。帘布被啪地一下拉开。房间就学校教室那么大,四面的墙壁全都直挺挺地靠满了枪。那些枪并非凡品,大到一个人都拿不起来,是架在三脚架上发射的重型机关枪。机关枪的旁边还横着巨大的枪带。我哑然失惊地环顾那房间,队长张开双手大声说道:“Welcome to Afghanistan!”(欢迎来到阿富汗!)仿佛某场表演即将开始。我感觉若是我的反应有异,就不会轻易过关。所以,我既没有惊慌,也没有微笑,当然也不能不理不睬,只是微妙地点了点头。队长一直保持着微笑。他让我填写资料。虽然我不知道那份需要填写的资料是用何种语言所写,但我还是填上了自己和真矢的名字,以及日期。队长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因为害怕,急于回去,就婉言拒绝了。他又骑车带我回到了旅馆。真矢和行李都安然无恙。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了巴士起点站。我们想尽快离开喀布尔,便搭上了去往巴米扬的公共巴士。越往前,道路越是简陋。山越来越多,在只有泥土的褐色风景中,一湾河川潺潺而流。那能称得上是翡翠绿吧!如果绿宝石能翠成这样,我定会喜欢不已。

迎面交错而过的卡车车厢里约有20名塔利班武装人员。他们全都站立着,身穿清一色的纯黑沙尔瓦卡米兹,头上绑纯黑的头巾,肩上挂着AK-47。所有人都留着长发,蓄着胡须。许是因为血统混杂,他们眼珠的颜色各不相同,有黑、褐、蓝、绿4种颜色。他们各自注视着远方。这是要赶赴战场,还是被送往战场?

山道突然陡峭起来,陆续开始见到积雪,最后一切都变成了雪白。车行驶在白雪覆盖的道路上,道路既未铺设柏油,也没有护栏,什么都没有。谷底可见数辆翻落的大卡车和巴士。积雪被狂风席卷之际,一群驴子从车旁奔跑而过。

半夜里,车子突然在雪山上停住。“你们下车,过来这里。”司机说着,强行将我们带去岩石后方。“我要让你们在这儿下车。不愿意的话就给钱。”他的声音粗暴,一张脸冷若冰霜。若是被丢在这种地方,我们该如何是好!虽心有不甘,也只能乖乖付钱。可能是战乱让这里的人都变得粗暴无理,一有机会就搜刮他人钱财。

◆悲怆的佛陀

白雪皑皑的平原周围环绕着茶褐色的岩山。车子抵达巴米扬。过去,这里曾被称作“天竺”,是《西游记》中三藏法师历尽千辛万苦才走到的地方。周围是一片银色的世界。我走下巴士,突然被一群孩子缠住。孩子们摆出按快门的姿势,仿佛在说“带了相机对吧,给我们拍几张照吧”。相机我没带来巴米扬。虽然带着一次性相机,可胶卷的数量有限,我不想浪费。更重要的是,若是携带相机之事被塔利班知晓,事情就棘手了,而且还有被告密的风险。我再三以“自己没带相机”为由拒绝孩子们。孩子们却仿佛觉得我们这些大人不通情理,便向我们扔来了雪球。和孩子们打场雪仗也不错。我们也捏起雪球反击。原本想和孩子们愉快地玩上一场,没想到我的大腿上一阵剧痛。原来孩子们在扔过来的雪球中放置了石块。混杂着石块的雪球接二连三地袭来,我们举白旗投降。

此行的目的必须达成,我要去参拜巴米扬大佛。我徒步走到地处郊外、寸草不生的裸露岩山地带。山体表面被凿出洞窟,其内就是大佛,至少有25米高吧。大的两尊,小的数尊。可能是当时留下的吧,被炸空的洞穴顶部,曼陀罗般的蓝色壁画依稀可见。大佛跟前不见一人,取而代之的是散落眼前不计其数的弹壳、火箭筒未爆炸弹和用过的针筒。佛像上的伤痕有些是岁月烙下的,有些是枪弹击中造成的。大佛没有脸,只有脸被削去了。这里禁止崇拜偶像,所以脸都被削掉了,仿佛是大佛自己不愿见到丑陋的人类,亲手将脸削去了一般。倘若阿富汗不发生战争,这里应该会成为世界遗产,吸引大批游客来观光吧。我回国后没多久,佛像就被塔利班炸毁了巴米扬遗址在200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外面天寒地冻,气温低于零摄氏度。我一回到旅馆,就询问是否有奶茶喝。旅馆老板愣住了,恼怒地向我表示别再指望有什么牛奶。好不容易来到巴米扬,原想着天竺会有些什么,结果一无所获。严寒让我的脑子变得怪异。

我漫步在一无所有的巴米扬大街上,全身漆黑的塔利班武装人员在市中心叫住我,问我要不要共进晚餐。我同意后即被带到他们的办公室,里面有3个身材魁梧的男子。3个人都像是这片土地上的权势之人。“我练过跆拳道,你们也会跆拳道吗?要不要来打一场?”其中一人煽动道。“别这样,冷静点”,其他两人安抚道。作派稳健的两人目光锐利,从头至尾都像是在试探我们。他们请我吃又冷又硬的烤饼时,敲门声响起。旅馆老板一进来,就立刻拉住我的手,拽我往回走说:“跟我回去。”我们搭乘印有大大UN字样的联合国白色吉普回到了旅馆。“你们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不是告诉过你们晚上不要乱走的吗?!我们到处找你们啊。这里是阿富汗。你们明白不明白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联合国法国医生满脸惊惧。我们的做法的确有失稳妥。法国医生说:“这里可能马上会变成战场,你们还是回去的好。”他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巴米扬。这医生的行动之快,令我愕然。还是快点回去为好,我们也在第二天离开了巴米扬。

回到喀布尔。之前巴米扬旅馆的老板说:“装扮成当地人,就真会被当作当地人,这样很危险,还是打扮成旅客吧。”所以我们当即在喀布尔物色好衣物,在卖救援物资的估衣铺里买了许是救援物资的皮衣。然后配上牛仔裤走在街上。可能是观光客比较少见,我像明星似的,被一大群人跟着,队伍竟多达50人。我在寻找可乐,其实在巴米扬的时候就不明缘由地想喝可乐。在喀布尔的街上走了两小时,终于在市场食品店里找到一罐坑坑洼洼的百事可乐。

寒冷和紧张令我疲惫不堪,因为无法摄取足够的食物,身体难以从疲劳中恢复。差不多该回去了。办完离境手续后,我安全离开了阿富汗。有个男孩牵着一头羊,拨开孩子群,悠然跨越国境,把羊送达巴基斯坦那侧的肉店。肉店屋檐下悬挂着许多肉块。羊儿发出我从未听过的高调声,拼死反抗。

阿富汗每天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生活今天不知明天,为什么我还在为今后去公司就职而烦恼呢?稍微忙一点又怎样?改变一下自己又怎样?能工作就已经很幸福了。今后没必要再为任何事情烦恼了吧。我回望着阿富汗的荒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我从喀布尔回到了白沙瓦。时隔两周,终于可以洗个澡了。真的应该感谢热水,温暖了寒彻骨髓的我。

我已经习惯了旅行。还未整理好阿富汗带给我的震撼,就已在向西横穿巴基斯坦,在奎达(Quetta)待了一段时间后,进到伊朗国界,穿越土耳其,从伊斯坦布尔回到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