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是守护者

他醒来时

暗淡的房间中亮着一盏灯

灯下便是日思夜想的人

布尔根河狸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在北边,风凛冽又刺人。

屋外盖着厚重的白雪,大地洁净苍茫,与天空的湛蓝一分为二,浩瀚无垠。

年岁趁着中午日头强盛,在浴室洗了个澡,顶着湿发出来的时候看了眼墙上的电子显示屏,室外温度-31℃,屋内24℃。

房间暖气足,她热出了一身汗,抓着衬衣不停地呼气。

年岁双手交叉刚撸起两边衣角往上提,门就被人用力撞开,发出哐当巨响。

她吓得抖了下,冲来人蹙眉:“你能不能敲个门?”

淮安看都不看年岁露出的腰,气喘吁吁地往外一指:“你赶紧的吧,25号在打架,喊都喊不住!”

年岁连羽绒服都没来得及穿,抓了件毛衣套上就跟着淮安往外跑。

河道离得有些远,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人,大多是保护区的牧民。其中有个人拿着长长的鞭子,在空中舞动一圈狠狠地打在冰面上,发出啪啪两声刺响。

年岁看到25号在冰面上踩着一根杨树枝,前爪指甲很长,扑到同类身上抠进去就撕咬。它们的皮毛油光发亮,身体很是肥硕,眼睛漆黑像是弹珠,鼻子往外凸,显得又萌又滑稽。那条酷似船桨的橄榄形尾巴最为特殊,这是河狸极具代表性的生理特征。

世界现存河狸分为两种,美洲河狸和欧亚河狸,欧亚又分化出六个亚种,眼前的蒙新河狸则为其一。而蒙新河狸之所以叫“蒙新”,是因为这个亚种仅分布于蒙古国和中国新疆,所以用了地域名代称。

淮安将看热闹的人开始往后拉:“退后退后,掉下去我可捞不了。”

年岁走远了些,站到了上风口处。

她目视前方仔细辨认了半分钟,被25号按住狂啃的那只河狸并不是保护区内的。河狸属于家族式群居,对外来户占据领地很是排斥。

按理来说,动物怕人,众人的围观却没有让25号“住嘴”。

年岁捏捏手指,有些发白的双唇呼出几口冷气。她想捋捋脸颊旁的头发,却发现被冷空气给冻住了,硬邦邦的,煞是奇特,远看像一只大型变异海胆。

她将拇指和食指圈起,放入唇间吹响了口哨。

响亮又清脆,连续三声。

25号听见了,直愣愣地探头看过来,爪下按住的另一只河狸因此钻到空子,快速翻身跃起,抱着25号的脑袋就是一啃。

不逃不跑,就是拼。

中止河狸们打架的并不是年岁的哨声,而是人群中发出的尖叫。

年岁离大家有一百多米距离,她回头看到的瞬间,就是淮安站在河边奋力将人往后拦,一个脚滑,踩着松软的白雪栽进河里。所幸那冰面被牧民们凿开过,水流较为舒缓。

“真是干啥啥不行,拖后腿第一名!”

年岁又气又恼,当即跳入水中。

但她没发现,与自己同时下水的还有一人。

淮安不习水性,想是被寒冷刺激到了,忘了呼救只管扑腾。年岁游过去圈着淮安的脖颈往岸边带,牧民们朝他们伸出手来,这才将人拉上去。

年岁不怕冷,但零下三十多摄氏度还泡在冰水里的事情基本没有过,她哆哆嗦嗦地准备爬上岸就感觉右腿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下意识地一踹。

没想到整个人直直往下沉。

那股力量极大,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想拉她沉入冰渊。

年岁这才反应过来那是一个人,在冷水呛进喉管的时候,她抓住了对方的肩,咕噜噜的水流让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她好想再上去踹一脚——因为对方紧紧搂着她的腰,似乎想一同往下沉。

像个疯子。

这人难道要害自己不成?

年岁还是想错了,对方继续往下沉,却在关键时刻松开了手,还将她往上托了托。

年岁带着人上来的时候,对方已经不清醒了。

她瘫坐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怒火噌地从心底烧起,扬起手就想给那人一个耳光,巴掌是落下了,却轻轻拂在那人的耳畔。

“付……南野?”

年岁眼前升起了温热的水汽。

淮安裹着牧民给的大衣,歪着脑袋凑上去看是何方神圣,年岁一声闪开就将淮安给撞开。她跪在付南野跟前将人展开,探过脉搏和心跳后,利索地开始做人工呼吸,随后按压胸腔。

付南野紧闭双眼,年岁心中默数着数,目光丝毫不敢离开他的脸庞。

他们明明有四年没见了,却都还是离别时的模样。

年岁的双唇已经冻成了紫色,牙齿咯咯打战,话出口才惊觉吐字囫囵,没有完整的音:

“你给我——醒来。”

付南野睁眼的时候,觉得有些头痛。他轻轻转过脸来,鼻尖感受到温热的柔软。

毛茸茸的,异样的舒适。

有一只虎斑猫蜷缩在他的枕头上,睡得正酣。

房门此时被打开,淮安走了进来,在看到清醒之后的付南野后,微微愣了下。同样都是男人,付南野的皮相那是一等一的俊。

五官精致,高鼻深目,有棱有角,尤其是看人的眼睛,黑到发亮。美中不足的是,眼神有点冷。

淮安刻意离得远些说道:“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付南野没有说话,只是起了身坐着。

他揉揉眉间,枕边的虎斑猫也跟着醒来,伸了个懒腰就移步到他腿上,舔了两下爪子将脑袋搁在上面继续睡。

淮安是真的惊到了,虎斑猫从不亲近人。他刚想将猫咪唤下来,就听到付南野沉声问道:“谁救了我?”

淮安看着付南野还摸了两下小东西的脑袋,便理所应当地觉得他好相处。

“我们老大,把你我都给救了。”

付南野皱眉,看着淮安,小伙子一脸白净,有股聪明劲,这让他很不高兴。

“你是没长眼吗?”

淮安有点蒙,眨着无知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意思。

“工作如此不严谨,造成的失误谁来负责?还是说你们保护协会就是这样浑水摸鱼,浪费人力成本的?”

淮安觉得莫名其妙,本来好心好意等他醒来,倒是挨了人家一顿批评。

淮安叉起腰,舔着唇,深吸一口气:“不是……我想你可能脑子冻坏了,我是不小心失足,所以老大救了我。但你是自己跳下去的,要不是我老大把你拖上来做人工呼吸,你哪还能躺在这儿?”

淮安特地将当时的场景还原,隔空比画着:“我老大就这样,哼哧哼哧。”随后嘟起嘴唇吹几下,“这样亲你,不是,这样吹你。”

付南野死死盯住他,眼眶有些酸涩。

“叫过来。”

淮安没明白,付南野再次重复:“叫过来,那个亲我的。”

年岁过来的时候带着煮好的薰衣草茶。薰衣草是去年夏至收的,她晒了很多叶子存着,发冷发寒前捏几片泡一泡,可以预防伤风感冒。

她重新洗了个澡将头发吹干,套了件酒红的毛衣,走在茫茫白雪中像一朵娇艳的花。

只是脚下步子不稳,像此刻浮动的心情。

她是有些紧张和害怕的,但又渴望见到付南野。

门开后,淮安一脸不高兴地靠在书柜旁。

年岁终于看见了付南野,坐在自己的床边,摸着自己的猫,在隔了一千多个无望的黑夜,他像太阳,自远方跋涉而来。

年岁太憧憬了。

“南野,你醒啦?”

她欣喜、快乐,眼睛一弯比月牙还甜。

付南野绷着下颌,牙关紧咬。

二人的目光火热交缠,像隔了万千山河,也挡不住的渴望。淮安作为旁观者,看出了两人的共有性,好似都在试探。

“我跟你熟吗?”

年岁端着薰衣草茶,被付南野突如其来的话给说愣住了。

付南野言语冰冷,甚至表情也不那么友好:“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谈一谈损失的问题,你既然作为保护协会主事,对于这种业务能力欠缺的人也敢招,是真当资助人的钱好骗,还是没把保护工作当回事?”

年岁没想到两人一见面,火气就这么呛。

终究他对那件事还耿耿于怀。

淮安见年岁在失神,就在旁边替她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你到底哪位啊,张口闭口损失、失误的,不就是我们老大亲了你吗?你要觉得被占了便宜就亲回来啊。”说完还胆大地给年岁使眼色,意思过去。

年岁瞪了瞪他,声音较低:“你闭嘴。”

付南野适时掩去了某一瞬间的异样神色,当他再抬眸时,年岁之前的笑意已消失不见。

“我用什么人,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年岁将薰衣草茶放下,淮安挨着靠山鼻孔朝天,哼出声来。

付南野看着她,月牙儿般的眼睛勾人,绝美。

果然是无情的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门没关,有个身穿黑色夹克的壮士钻进来,他是保护区管理站的萧站长。

萧站长晒得黝黑的颧骨上堆着笑,他看着屋里的三个人,清清嗓子:“都在啊。年岁、淮安,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DEF(守护者)公益基金会理事,付南野理事长。”为了活跃气氛,还套用年轻人的口语补充道,“也就是你们的‘金主爸爸’。”

淮安环胸的胳膊一下子掉了下来。

年岁没什么表情,可目光却看向了别处。

她刚才隐约猜到了,现在知道后也就没有多诧异。

付南野下了床,慢慢踱步至年岁面前,他身躯高大、硬实,一点儿都不像南方人。

他回刚才的话:“不巧,还真跟我有关。想要资金,把他开除。”

年岁压根没有想到会拿到DEF的资助,虽然她为了蒙新河狸的保护项目做了很多准备,但是她清楚在众多野生动物保护项目中,自己项目的排名始终靠后。

付南野会选择资助,估计多少会看在以前是旧识的分儿上吧。

但是他却没有联系她,而是跟保护区对接了。

她在确认付南野是DEF理事长的时候,有拒绝的冲动,但考虑到这是“山夕”和保护区共同的计划,尤其还有萧站长的心血,又很难开口。

萧站长让年岁积极点,先带付南野视察下保护区的工作,顺道借机把误会给解开。

视察的小道上,付南野伫立雪中,于青天白云之下,他清冷的眸装得下滚烫星海,也藏得住人间山河。年岁向来就知道,这个人的秉性比自己善良。

但是——

“游泳都不会,做什么守护者。”

他还在拿淮安的事情说道。

年岁就站在付南野的身后,满是幽怨地扫他一眼,随后上前,指着东往北的方向说:“那边就是横跨四国的阿尔泰山,布尔根河便从东边的蒙古国过来,再往西就是乌伦古河。”

付南野读书的时候地理最好,他其实比年岁还要更早知道。

蒙新河狸主要分布于流经中、蒙两国的布尔根河、中国新疆阿勒泰境内的大、小青河(青格里河),以及由上述三条河流汇集而成的乌伦古河流域。

“理事长,布尔根河狸保护区是国内唯一的蒙新河狸生息地和自然保护区,您应该了解管理站的工作,没有人比他们做得更好。”

年岁公事公办的叙事方式下,还有另一层意思。

付南野将眸光从远处收回,落到她的身上。他扯扯嘴角:“你可以直接问我为什么资金会给到你们民间协会。”

年岁想知道。

付南野微微弯腰,靠近她。

“我高兴。”

年岁嘴唇抿成一条线,她将头发捋到耳后,眨眨明亮的眼睛,有点咬牙切齿:“您高兴,就好。”

她踩着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前面替某人踏出一条道。

年岁那双眼睛天生含笑,语气却硬得明显:“理事长请小心,雪地路滑,轻则脑出血,重则命归天。”

付南野:“……”

多年未见,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两人明明都是从冰河里刚爬出来,付南野表现得跟十八岁时的钢筋铁骨一般,巡视完附近站点之后,年岁觉得有些冷。

回去的路上,她摔了一跤。

这也就算了,关键是年岁下意识拉了付南野一把,险些将尊贵的理事长给推到河里去。付南野狼狈地单膝跪地,肩膀被人给按着,脸上沾了点雪。

年岁朝着人家的脸就是一阵摸,付南野沉了沉气,有点要忍不住。

今天又亲又摸的,她还想干什么?

付南野挡开她的手。

看着年岁打了个寒战,他起身脱下大衣,用衣服轻轻擦拭脸颊,又将膝盖上的雪掸了掸。

他将大衣随手扔给了年岁。

年岁真的只是单纯想给付南野擦脸,但他的反应明显就是故意的。

她带着些诘问的意思:“理事长身体真好,就不怕生病?”

付南野揉了揉肩膀,压着心里的烦躁回复她:“我身体好不好你不是最清楚吗?”

少年曾经的胸膛滚烫,成熟男人的臂膀更是结实。

年岁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激烈地涌到嗓子眼又被咽了下去。她紧紧抱着付南野的大衣,挡住了风雪。

换作以前她早就将外套穿上了,可是现在只能抱着。

付南野看着年岁并没有下一步动作,火气更大,他眉梢一挑:“嫌弃?”

年岁揉着衣服,躲避眼神。

“亲我的时候你不是挺有劲的吗?”

年岁内心长长嘘叹,她就知道前任相见,必有一战。

淮安总说付南野被她占了便宜,心中有气,她本来不信,现在越瞧眼前人越觉得对方心里将人工呼吸定义为故意为之了。

“所以你是要亲回去吗?”

“你觉得我不敢?”

付南野长臂一捞,将人拉到怀里,他丝毫不客气地扣住她的后颈,硬生生将她逼过来。年岁的唇擦过他的下颌,被强迫抬头的时候,二人唇瓣即将贴合。

年岁根本挣脱不开,眼前男人戾气极重,他虽然停下动作,眸中的黑暗却要把人吞没。

“年岁,这是你欠我的。”

付南野霸占了年岁的房间。

保护区盖的房子很多,但是住人的少。

房子建于山林,是中式的木房,温润且漂亮。

春天的时候门前开满了喜盐鸢尾,秋天枫叶能红遍整个山头,但年岁偏爱的是冬夏,坐在屋顶上观星河听虫鸣,是最快乐的时刻。

年岁主事的“山夕野生动物保护协会”与管理站有深入合作,他们提供了三个院子,保护协会成员一人一个,院子大屋子小,只有年岁那里有两间房。

淮安的院子在南边,年岁和团队另一个姑娘住在北边。

“你可别去睡阿丽娜的屋子,她最烦别人碰她东西了。”

阿丽娜是本地人,哈萨克族姑娘,也是保护协会成员,前些日子回家帮忙转场还未归。

年岁环胸看着淮安。淮安提高警惕后退两步,不满地说:“我也不跟你换,让我和那个人住一块,还不如把我丢下河。”

年岁无奈,只得回了自己院子。

萧站长让大家早点休息,明天要开会。但年岁睡不着,盘腿坐在客厅的绒毯上敲打着笔记本电脑。付南野自从回了房间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年岁觉得自己大意了,投项目之前竟然没有发现DEF基金会是付氏集团旗下的。

只怪当时被各大基金会频繁拒绝,心里特别急躁。

年岁边整理明天开会的资料,边想着房间里的人。

她其实很想跟他谈谈。

有个调查数据没找到,她这才记起存在U盘里,回想起上次窝在床上办公,那U盘似乎被搁置在床头边。

年岁朝那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起了身,蹑手蹑脚走过去,转动着门把手。

门竟然没有反锁。

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亮,年岁往床边走去,付南野一动不动的,似乎在沉睡中。

她大胆地爬上床,伸手去墙角摸U盘。

她一只胳膊撑在床沿,两条腿从熟睡之人身上跨过去,憋着劲地摸索着。待摸到东西的时候,腿立刻往回收,可单独支撑的胳膊一酸,她整个人倒在了付南野的身上。

年岁发出这么大动静,付南野怎么可能不醒。她尴尬地看着付南野,黑暗中瞧不见他任何神色,只听到几声异样的声音。

付南野将胳膊搭在额头上,还在喘息着。

年岁经验丰富,又哪能听不出来问题。她当即将手掌贴上付南野的额头,只觉得温度烫人。床头灯被拧开,房间亮起了橘黄色的光。

测温枪就在书柜的抽屉里,年岁先试了下自己的温度,再给付南野测。

绿色光幕下显示39.8℃。

年岁有些慌了,她拍拍付南野的脸,唤着他的名字。

付南野有知觉但就是睁不开眼,恍惚间他握上一双手,回应了内心深处的渴望。

“岁岁……我没事。”

年岁皱了皱眉,随即拿过手机开始拨号,此刻将近凌晨三点,万物沉寂。

淮安被电话吵醒,一接通年岁便说:“带上退烧药,立马过来。”

几处院落离得近,走过来只需要五分钟,淮安过来的时候超过了十分钟,而且还没有带药。年岁莫名地来了火气,怒嗔他:“没药你不早说?平时再三强调药物要备好。”

淮安还委屈得不行:“我们仨从来不生病,我哪知道要来个病秧子?”

年岁将湿毛巾换了个面,盖在付南野额头上,因为高烧他的皮肤变得通红,甚至有点微微发紫。她的指尖从付南野下颌滑过,忍不住心疼。

“是不是有点缺氧……”她说罢起身,跟淮安交代,“看好他,我去去就来。”

淮安压根就不想留在这儿:“你去哪儿啊?”

回应他的是奔跑在木板上的嗒嗒声。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年岁去找宋清晨,他的住所在枫树林那边,距离有一公里左右。

山间的路并不好走,何况是大雪之后。

年岁打着手电筒,在走了一段平坦的路之后,她开始抄近道,去翻小山坡。

凌晨的温度极低且异常干燥,她换了一只手拿手电筒,才发现忘戴手套了。路边捡了根还算结实的树枝,撑着她爬上了坡顶,但树枝说断也就断。

年岁一脚踏空,裹着雪狼狈地滚下来。

她快速起身,把脖颈里的雪往外倒。

此时星河沉寂在远方,昏暗的天幕下只有年岁发出的嘶嘶声,那不是抱怨,只是出于生理性的反应。

她本想将手心放在脖颈上焐一焐,考虑到付南野还躺在床上,她甩甩手,四肢并用往坡上爬,过了这个坡,路面稍微平整一些。

年岁踩着雪,穿过枫树林之后便开始奔跑。

她憋着气,两只脚冻得有些麻,感觉踩不到实地似的,跑起来总是跌跌撞撞。这种情况下,跑对于走来说,实际没有加快速度。

只是人在寻找心理慰藉。

宋清晨的屋门快要被捶倒了,院后拴着的狗疯狂地叫着,要不是听到年岁的声音,他保不齐以为是深山出了强盗。

宋清晨很利索,两分钟就出来了,开门的时候,扶了门扇一把,因为门真的要倒了。

年岁将手电筒的灯光照到宋清晨脸上,带着寒气,言语不悦:“你在里面磨蹭什么?”

宋清晨避开那刺目的光圈,伸手挡了挡。

年岁又道:“我要退烧药,成人的量。”

宋清晨扶着门,左右看了下,用脚将边上半人高的杵子给拨拉过来,卡在了细缝中,抵住了摇摇欲坠的木门。

他这才转身,淡淡一句:“等着。”

宋清晨拿了两盒未拆封的药出来,年岁一把夺过说了谢谢转头就跑,没两步又回来,将那抵门的杵子给拔走了。

“回头给你钱。”

宋清晨没来得及扶门,哐当一声,他哎了声,冲那远去的光源喊道:“里面有头孢,问下过不过敏?”

有声音回传:“不过敏!”

那应该是熟人生病了。宋清晨想了一圈,也没想出是哪个壮得跟牛一样的朋友会发烧。

回程就很快了,年岁到家将鞋一甩,赤脚跑了进去。

房间内淮安正在打盹,听到动静一下子蹦了起来,摸摸额头整整被褥,装作很忙的样子。

年岁兑好温水,掰了两片药递到付南野嘴边。他恢复了些神志,双目低垂,浑身酸软乏力,吃了药片之后忍不住再次闭目。

付南野将手臂搭在自己额间,重重粗喘一声。

他觉得脑袋一片混沌,什么都思考不了,随后身体开始冷热交替伴随着口干舌燥。后来唇上有湿意,他下意识地舔了几下,随后身体越来越重,便进入了深度睡眠。

淮安拧眉看着眼前这幅画面,越看越觉得诡异。

年岁拿着棉签蘸着清水,再慢慢送到付南野唇边,如此反复,煞是温柔。

“老大……啧,这‘金主爸爸’待遇就是不一样啊。”

年岁看都不看他。

淮安四下扫视,打了个哈欠:“那没事我先回去了。”

“你这个月工资就指望他了。”

年岁简短一句,让淮安立刻掉头回来,搬了个凳子正襟危坐。

“突然没什么睡意……”

就这样,两人都在房间守着付南野。

清晨五点多的时候,淮安跑到客厅沙发上去睡觉了,年岁没有离开房间,趴在床边小憩了一会儿。西北地区与内地城市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冬季得八九点天才亮。

付南野从未睡得这么沉稳过,连梦都没有。

他醒来时,暗淡的房间中亮着一盏灯,灯下便是日思夜想的人。

年岁的长发凌乱地搭在付南野的手臂上,像是春日的青草,又软又酥。付南野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发丝上,随意捏了两绺。

温柔地摩挲着。

他多想时光停留在此刻,连指尖都带着执念,将那发丝绕了几圈,隐约发泄着占有欲。

年岁察觉到动静猛地抬头,又因发丝被扯到而疼得叫出了声。床上的人一点都没有罪魁祸首的觉悟,还不放手。年岁将自己的头发从他指尖拿了出来。

她揉着脑袋,一脸蒙地看着他。

付南野这才缓缓起身,他屈着腿,手臂搭在膝盖上面,回望的眼神,带点讽刺。

得,看来这人的病是好了。

年岁果断站起身,想与他拉开一些距离。

付南野看到此举,眼神忽地一暗,将人给扯了回来。年岁跌上床的姿势极其不雅,她的双手从付南野的腿侧滑到中间,瞬间小脸臊得通红。

付南野竟冷笑道:“白天亲也亲了,摸也摸了,怎么你还想睡我?”

年岁黑了脸。

付南野:“说话。”

年岁心中还存留要体谅旧人的情谊此刻荡然无存,她挑眉,言语刻薄:“你应该知道啊,我想睡的可不是你这样子的。”

付南野的痛处被人揭疤又撒盐的,他反手就将年岁按在床上,长腿一跨,将人给困住。

年岁力气不小,抓住付南野的手腕就想撇开。付南野毕竟是男人,单手就将她两条细胳膊给按住。年岁此举如撼树蚍蜉,只能恨得一口咬上对方的手臂。

付南野感受到疼痛,眼中却生了笑意。

年岁不松口,恶狠狠地瞪着付南野,口齿不清地说道:“你放手……我就松!”

付南野还撑着那股力,年岁昂着头咬着,倔强得活像白天的25号河狸,付南野心里的阴霾就这样被她突如其来的可爱表情给驱散了。

他软了手臂,整个人压向年岁。

当付南野的唇落在年岁脖颈处的时候,两人都愣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年岁都觉得自己在劫难逃。

果然,那道低沉到让人魔障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轮到我了。”

他的手指穿过她柔软的头发,扣着她的脑袋,他的牙齿在她嫩白的脖颈细细地磨着。

年岁的身体敏感至极,她打着战,紧紧揪住了被褥。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触。

付南野从厮磨变成了啃咬,年岁急了,话出口不成句到发出了某种呻吟。

她一下子就怕了:“付,付南野……”

付南野听到自己的名字,只觉得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痛痒。

他将这种异样定义为大病初愈,而不是沉睡的真心被唤醒。

年岁依旧在反抗,付南野心乱如麻。

“年岁,我真想把你的心剖开看看是什么颜色……”

他重重地喘息着,在床上与之纠缠,房门被打开的时候,僵持的氛围终是解开。

早上九点半,萧站长召集大家吃早饭。

几人围坐在管理站的餐桌旁,个个表情不一。

年岁脖子上圈了一条针织围巾,淡黄色,钩了几朵小红花,衬得那张白嫩的脸很是娇俏。严格说起来,此刻用焦躁最为妥帖。

年岁握着筷子在桌子上用力一掷,两头对齐,她夹了个羊肉胡萝卜包就塞进嘴里。

付南野拿着汤匙轻轻舀动小米粥,也不喝,虽是垂着眼睑,但从紧绷的下颌看得出来此刻他十分不悦。

萧站长抿着唇,不知这是什么情况,扫眼看向淮安。

这家伙索性将脸埋进碗里,估摸着是憋笑把自己给呛着了,眼里全是泪花。

萧站长聪明,用哈萨克语问淮南:“有什么好笑的事?”

年岁没拦住淮安,他嘴快:“我今早开门时,发现孤男寡女……”

年岁噌地站起来用包子塞住淮安的嘴,往回撤的时候,发现自己围巾的穗子掉入付南野的小米粥里了。

付南野面无表情地看着年岁。

年岁咽了咽唾液,将那穗子拿起来甩甩,有两滴不偏不倚,飞到了付南野的脸上。

“扑哧——”淮安忍不住笑出声,使劲将食物咽下去,摆摆手,“对不起,对不起。”

清早撞破了两人在床上的尴尬一幕,他就惊叹自己老大这高人一等的公关能力,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真的是要尽全力呢!

他美滋滋地想着,只听到付南野一句:“这个人怎么还不开掉?”

淮安捧着碗:“……”想砸人。

萧站长原本不想在饭桌上开会的,付南野既然开口了,看来这茬躲也躲不掉。萧站长给年岁使眼色,因为昨天他们就聊过,DEF基金会决定将资助金投放到“山夕”来,由“山夕”主要支配,并和保护区管理站共同协作。

年岁同样清楚自己想要做成事情,就必须有基金会这样的靠山做背书。

那么暂且委屈一个,也没关系。

年岁和萧站长齐齐看向淮安,可怜的背锅侠还一口气吞咽了三个包子。

但年岁作为淮安的老大,不可能因为他人言语几句就将其辞退。

她是有一些小心思的。

“理事长,我想请问您,关于资助的具体事宜我们何时能谈?”言下之意就是签协议,因为开春在即,保护区有一系列的环境治理工作要做。

“两周内。”

付南野在说实话,而对于年岁转移话题也没有什么不满。

萧站长笑呵呵地插了句话:“基金会要派生态专家过来,理事长十分重视河狸保护项目,特地先过来视察。”

年岁满是怀疑地看了付南野一眼,理事长亲自视察,鬼信。

难不成……因为自己?

算了,还是信鬼吧。

萧站长正要进一步说下管理站和“山夕”的合作方式,门外进来一人。

小朱是管理站的工作人员,他神色焦急,看大家在吃饭,张口的话又憋了回去,看得年岁紧张起来:“怎么了?是不是25号又打架了?”

小朱摇摇头:“倒不是打架,是有几个牧民过来说家里丢了羊。”

萧站长放下筷子起了身:“丢羊?丢羊来找我们?”

淮安还在那儿咬着包子,纯属吃瓜群众:“该不会以为被河狸吃了吧?”

小朱看着他,默默地点点头。

淮安眉头一皱:“不是吧。”

年岁咕噜噜把碗里的粥喝完,拍拍桌子:“走。”

淮安当即跟上。

小朱又看向萧站长,萧站长回头想示意理事长,谁知那高大的身影已跟随其后。

在去的路上,年岁和淮安说了几句悄悄话。

淮安拽着她的胳膊咬牙道:“老大,你要把我开了,我不会放过你。”

年岁翻了个白眼,抽回胳膊,从手腕取下黑色头绳将那乌黑厚重的长发束起。她悄悄回头看了眼,付南野正盯着他们。

“你是不是傻?理事长这种东西,都是用来摆谱的,等对方专家一到,合同一签,他还能管我?”

淮安握拳,嗯了声:“只要老大保住我的饭碗,我坚决不会把你们月黑风高,你上我下……”

年岁吓得整个人弹起来,一个锁喉勒住淮安:“你再胡说我把你头拧下来信不信?”

两人勾肩搭背打闹着,走在后面的付南野虽然面无表情,可那指尖都要搓出火花来了。萧站长自觉此时很需要补充一句:“这个淮安啊,跟年岁简直就是天生一对,绝佳搭配,就如这蓝天、白雪,自然使然……”

付南野终于有些不悦:“谁说的?”

萧站长眨眨卡姿兰般的大眼睛:“自……自然说的?”

年岁一行人到河道的时候,有几个牧民站在岸边,试图去翻看25号的巢穴。

淮安是做宣传保护工作的,此刻觉得自己的辛劳都白费了。他弯腰捡起河狸粪便就往人脸上凑:“闻闻闻闻,是不是草味?它连鱼都不吃还吃羊?”

牧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丢羊就等于丢命根子,要不是心急了谁会过来找河狸的麻烦。

年岁问他们:“丢了几只?”

其中一个牧民满脸忧郁,示意几人,随后竖了手指,八只。

年岁又问:“是怎么丢的?”

牧民回道:“圈门被咬开了,应该是羊自己跑出去的。”

付南野站在旁边听着年岁和牧民们在交谈,淮安则在巢穴附近查看是否有人为破坏情况,萧站长已经开始打电话安排,表示会帮忙一同寻找。

年岁想事情的时候,总喜欢做些小动作。她低头看着脚下的细雪,用脚碾来碾去,视线中,一双浅咖色的英伦马丁靴踩上了她的领域。

付南野的脸色其实还是有些憔悴的,此时人都站在风口,他穿得单薄,皮肤被干燥的冷风吹得微红。

还是那个细皮嫩肉的富家少爷啊。

年岁咬咬指尖,微微眯了眼。

付南野被这探究的目光扫着,越看越不对劲,好似怀疑他是偷羊人一般。

年岁突然说:“理事长,你……穿秋裤没?”

付南野:“……”

他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轻抬下颌:“你靠近点。”

年岁顿时绷紧神经,如临大敌。她握紧了拳,已经做好对方如有不良举动直接来个背摔。

果不其然,年岁还没挪动脚步,就见付南野长臂一伸,双手放置于她的耳畔,这是要拧脑袋的节奏啊。

前任果然就是前任,年岁想打折前任胳膊的冲动越发膨胀,像打足气的气球,圆鼓鼓的。

可付南野却轻轻将她的脑袋转向右侧,在那压了白雪的灌木林后发现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年岁没敢动,付南野低沉的声音传来:“是25号吗?”

年岁摇摇头,没敢说话。

那不是25号,而是跟25号打架的那只外来河狸。

它的胆子异常大,竟然直勾勾地看着人类,但在年岁摇头的时候,它突然有些惊慌,嗖的一声,身子稍微蹿得高些,一头扎进水里。

那条宽大的橄榄形尾巴发出啪叽一声巨响,把岸上的人吓了一跳。

年岁就听到付南野说:“河狸的领地意识很强,看来25号遇到对手了。”

“它不是我们保护区的‘居住民’,怎么会到这里来?”

付南野转头看着她,眼里有深意:“恐怕不是自愿来的。”

太阳的光线越发强烈,年岁与付南野并肩而立,他们眼前白茫茫一片,枯枝败叶尽数掩起,河水与天即将慢慢融为一色。

冬日的布尔根,根本藏不住大雪与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