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温岑之母温萱 温岑之父禾今

温岑身为御史大夫,一直尽量避免与权贵联姻,因此先前正夫为桑州富商之子,无权无势却富而有余,身份虽与她云泥之别,但好在合适。

而金岩萝的父亲尹雨闻,则是她婚前南下渡川的一段风流韵事。

尹雨闻是渡川一位歌伶,嗓音婉转柔美,体态优雅而轻盈,酷爱奢靡华贵之风,经常携着一众心慕他的女子趁着百花齐绽,登上画舫,沿江游玩。髻簪海棠,娇艳欲滴,娆娆倚栏,怀揣牡丹,腰间环佩叮当,懒曳着锦绣长裙,明明画面极为艳丽妩媚,眉眼却俱清澈,果真清丽媚人。

温岑那时还只是个侍御史。于擦肩而过的船头上,长身而立,青衣脱俗,竹簪映衬着清秀的面容,手握长笛,江风飞叶间,墨发纷散,掩不住凛凛目光。

两人第一次见面,都没忍住,动了心。

一夜风流后,温岑开始懊悔自己沾花惹草,又摊上了一件烂事。而尹雨闻却真真切切地动了心,愿意为她离开歌坊,重归凡俗。

温岑离开之时,不愿意带上他,最终一人偷偷乘船离开。

江水宽阔,远山逶迤。她有些忐忑,回过头只见渡头立着一抹绚丽的影子,固执而孤单地立在那儿,眉眼里盛着哀怨,不舍,及留恋……

尹雨闻看着她离开,始终没有追上去。

他知道温岑不肯带他一起走,但他不在乎,他真的不在乎……

既然他想要的她给不了,那么……就让她离开吧。

之后他重新回到歌坊,继续过上了醉生梦死的生活,夜夜有女子赠他以锦帛香花,金钗银篦,失去了温岑他依然受宠如昨。

而温岑在离开后不久,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先是喜,反应过来之后便是又惊又怕。温氏家族,族规极严,她未婚先孕,让族人知道了怕是要上族法!

对待未婚先孕,族人先以棒槌狠力击打腹部二十,直到受罚者腹部鲜血淋漓,孩婴死亡,而后将人拖拉往水牢,锁紧四肢,浸泡在冰冷的污水中,人常常冻得胃部痉挛,全身僵紫,而腹下血水不断溢散,等伤口溃烂腐败,发出恶臭的味道,再以净身之名,把人腐烂的血肉用小刀剜掉,紧接着用水流冲刷干净后,人被拖拽到祠堂面前跪下,因为虚弱和冰冷,等罪人跪倒在祠堂前时多半已经奄奄一息。

三天的关押,不吃不喝,门窗全被糊死,祠堂里一片粘稠的墨色,充斥着死寂。

牌位上的名字冰冷,列祖列宗好像就坐在牌位后,怒不可遏地盯着犯错者,用交织着寂寞的死亡气息,不断地试探、纠缠着她,以让她清晰地明白自己的过错有多深。

没人能活下来过,因为没人希望她能活下来。

族人用裹尸布裹着那具僵紫肿胀的尸体,随便撂在后山的乱葬岗,再将她轻飘飘地除名,一件关于温氏族人未婚先孕的丑事就这样利索干净地处理好了。

在女尊王朝,温氏祖训待女子更为严苛,有甚皇室,这正是它能够簪缨数百年的原因之一。

温岑惊惧之下,不便继续待在族中,预备离开,却被一小厮揭秘了未婚先孕的丑事,全族哗然,声讨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临受罚的前一天,她的母亲温萱趁着夜色,前往囚禁室探望她,她流着泪,滚烫的泪滴烫得温岑也忍不住哽咽地颤抖,温萱声音低哑,她说,小岑,你不要怕,我会保下你的,一定会的,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第二日,时任温氏族长的温萱,宣布家族除名自身,以母之过的罪责揽过温岑的过错,然后将家产悉数奉上温氏一族,紧接着看向温岑,含泪一笑,自刎于祠堂之中。

温岑当时就跪在那儿,怔怔地看着母亲落泪,血花绽放于温萱的脖颈,在她身下蜿蜒成一条血河,绕过温岑的膝前。

“母亲……母亲!”她不敢相信,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那比得知自己怀孕还更让她惊惧。因为她明白,她失去了自己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那人给了她生命,却也因她断送了自己的命。

温岑瞳孔震缩,脸上死灰一片,她手脚并用慌乱地爬向温萱的尸体,然后,无比珍重地、轻轻地靠在她胸前,像从前无数次天真地倚在她怀里那般,她颤着声:“母亲……”那尸体僵硬的,冰冷的,萦绕着死亡的气息,已经无法再给她温柔的回应了。

她的泪水止不住,除了哭,她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她想到腹中孩子的罪孽深重,就忍不住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肚子,直到剧痛源源不断地从腹部传来,她勉强恢复了一些神智,转眼才意识到,害死母亲的根本不是这个孩子,她是无辜的,背负着害死母亲罪孽的,是她自己!是她的玩世不恭,是她的懦弱卸责!一切都是她罪孽深重!

她满心自责,悲痛地大哭着,胸口一闷,竟一口气没上来,直直地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等她醒来已经是三天后,她厌弃的孩子还好好地待在她的腹中,而她所珍视的母亲,已经被族人背着她扔到了后山乱葬岗,草草掩埋。

她去翻找尸体七天七夜,乱葬岗恶气熏天,蛆虫蠕动,蚕食剩余的腐肉,她翻至手指皆烂,眼被熏得泪流不止,鼻间的腐臭气味在停止寻找后的第一个月仍然令她反胃。

温岑迅速地消瘦下去,脸色越发苍白,应显怀的腹部看起来与常人并无异样,在族中,即便母亲为她受过,她的污点仍在,依旧受到族人的指指点点与唾骂羞辱。

在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压力下,她终于决定拿掉这个孩子。

她偷偷去了一个偏远的医馆。馆长是个安静温厚的长辈,也是凰朝少见的男医师,谈话中寥寥几句,就能听出是个博学多才的隐士。

他见到温岑先是脸色一惊,在得知她的目的后连忙拒绝,待她虽是极为和善,但始终不同意她拿掉孩子。温岑不解,在寻找药物时,阴差阳错之下,竟窥见了母亲的牌位……

后来那馆长道出了真相。多年前,温萱还是个刚刚入仕的年纪,族内举行秋猎活动,她因出色而遭人嫉恨,在猎杀野鹿途中被人射中了马,马儿受了惊,带她朝着荒山野岭里慌乱地飞奔,她在马儿越过小山丘时没有抓紧缰绳,跌落下来,当场昏迷,一个路过的采药少年救了她,温萱醒后,为报答他,许诺将来会娶他。后来回到族中,她成了族长候选人,为当上族长,她不得不迎娶了别城首富家的少主,但温萱心中始终想着的只有那采药少年,新婚之夜,她偷偷溜了出去,与他温存了一夜。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她也惧怕不已,族内极为看重血统秩序,简而言之,她生下的第一个孩子若不是正君的,便应受了族法,去名除籍。那正君也知晓其中的要害,若是温萱没能当上族长,他嫁过来所想的荣华富贵一个也捞不着,所以他就默认了孩子是他的。

温岑出生后没多久主君就死了,温萱对待她很是用心呵护,在主君死后预备娶新任主君时,将目光放到了温岑的生父禾今身上,因身份悬殊,族内极力反对,最终不了了之,两边各退一步,温萱不会娶禾今,也不会娶他们给她安排的任何人。

“你的母亲曾经与你面临过同样的选择,但她仍将你好好地抚养成人了,你觉得她后悔过吗?”

“……没有。”

“那你怎么就肯定自己生下这个孩子后一定会后悔呢?答应我,留下他,哪怕是将她送还给她的生父,让她……活下来。”

温岑最终留下了这个孩子,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位馆长,他冲她温柔地笑,像个和蔼的长辈。后来温岑才知道,医馆馆长人称——禾大夫。

离生产期近了,她的肚子越发显孕。当时她正是侍御史,在族中之事还无人知晓,官员只当她多吃了些鱼肉,有几分丰腴之像,没想过她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毕竟在那时,她还连个正夫都没有。

温岑趁着渡川水患自荐前往监官,路途遥远,避免临盆被熟人知察觉,她特意绕了小路走,等到渡川时,已经接近九个月身孕。

她知晓渡川有尹雨闻在,如果将孩子送还给他一定是最好的选择,但目前的问题是,这个孩子,他会不会接受?

温岑监官一事渡川郡守早已听闻,脸色大骇,诚惶诚恐地亲自去城门迎接,仗势颇大。她一直坐在轿子里,一来保胎,二来不想让众人发现自己肚子上的异样,从轿中传出的语气冷淡,令郡守更加忐忑不安。

一夜之间,因令郡守坐立不安,侍御史温岑之名传遍整个渡川。

每个歌坊就像是个情报局,尹雨闻所在的也不例外,他自然听说了温岑暂住东城新府的事,趁着夜色,顺手裹了件银毛斗篷便匆匆去了。

他是真的很想她,想的骨头都疼。

这样一个坏女人,毫不留情地、不负责任地离开,他能理解,但他不甘心。

他很想很想很想,再见她一面。

他偷偷爬上府后门旁的树,然后踩着围墙上的瓦片,静悄悄地跳了下来,结果回头一看,却见温岑静静地站在那里,淡然地瞥了他一眼,冷笑着说:“早知是你,我就该把门开着。”

他一时觉得有些尴尬,朝前走了几步,发觉出了温岑的异样,她的肚子有些凸出,即便被宽大的长袍遮掩住。

“你的肚子……”看到温岑下意识护住小腹,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怀孕了?”

温岑不置可否。

“是谁的?”尹雨闻勉强笑着,“不会是我的吧?”

说完,他又喃喃自嘲着:“怎么可能是我的,若是我的孩子,恐怕活不过一个月……”

温岑抬眼:“是你的孩子。”

尹雨闻怔住,一时被欢喜冲昏了头脑:“我、我的?是我的孩子?”

“随便你信不信。”温岑随后缓步进了屋子,尹雨闻担心她摔倒,立马上去轻扶住她,却听她在耳边淡淡地说,“这孩子我不想要,原是想做掉的,但被人劝着又留下了。”

这孩子对于她而言的确是个拖累,一个女人在没有正夫的情况下有了一个孩子,因为身处凰朝所以不算什么,但温岑不同,她既然成了御史,就必须保持身世清明,若是出来个身份不明的私生子,与这身份一冲突,便是欺君之罪,虽不至于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但也会受到永世不得重回芸京做官的惩罚。

凰朝待御史向来这般苛刻。连温岑都满腹牢骚,她想着若有一天她能坐上三公之位,定会将对御史的严苛标准狠狠地拉下来。

尹雨闻听懂了她的意思,心里泛起酸涩:“你若是不想要,就给我来养吧。我会带着她离开,离得你远远的,绝不会叨扰你。”

“……你能这样想是很好的,到时候我会留下一笔钱,作为抚养费。”

一个月后,温岑秘密地生下孩子,尹雨闻带着孩子离开时,请她赐名。

“岩萝……叫她岩萝吧。”温岑脸色苍白,但眼里到底有几分笑意,目送尹雨闻的背影离开时,那股喜悦逐渐被深深的落寞取代,她无力地闭上眸子,眼角那滴泪谁也没发现,连同她自己。

不等尹雨闻离开渡川,温岑先一步回到了芸京,除了亲信,无一人发现她曾经生下过一个孩子。

尹雨闻知道温岑是为他们着想,便安安心心地留在渡川,用攒的钱赎身离开歌坊,到了个偏远村子里认真养育孩子。

为了避免其他人的猜疑,他为岩萝寻了个姓——金,再编造了一个亲生母亲死于战场留下孤儿寡男的故事,引得村民们泪水涟涟,常常接济他们。金岩萝就这样健健康康地长大了,等到十岁时,尹雨闻因病而死,临死前他告诉金岩萝,她姓温,母亲是京城现任御史大夫温岑,自己已经无法照顾她了,让她上京寻母,认祖归宗……

尹雨闻想的很简单,他以为温岑已居三公之位,权势滔天,认回了岩萝,定能护她周全,也不会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但他不知道的是,越是身处高位,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金岩萝一路颠沛流离,上京城寻母,路上怀着的希望被苦痛蚕食,最终被温岑的那一巴掌拍散得一干二净。

她被宋魄救下,精心教养,一直伺机而动,希望入朝芸京。待适龄之后参加科举考试,顺利做官,却因背景尚浅,长久被打压,直到文书润色得嘉,初识御前。后遇凤楼借机敲打风霁月,无声站队,得到风霁月的友善回馈。

别的官员都道她是讨了风霁月欢心因此步步高升,殊不知她韬光养晦了多年才换来“讨好”机会。

她等待的时间太久了,久到面对自己升官也淡然麻木了。

所以面对温岑口中的继任御史之位等等利益诱惑,她的神情都丝毫不为所动,她不在乎这些,至少不在乎温岑的施舍。

她要当官,当高官,目的从来不止一个,除了实现父亲的夙愿,认祖归宗,她还要让温岑后悔,温岑如今的确后悔了,请着她回到温家,所以金岩萝的目的又变了,她要为父亲正名!她的确得寸进尺,但这是温岑欠她的,若温岑不同意,她也不在乎,因为御史之位等不得多久了,温岑等不起,温家也等不起,她们都在眼巴巴地盼着金岩萝上位继续温氏的辉煌呢,若不先认祖归宗,名不正言不顺,礼部第一个不答应。

并且,她从来不掩饰内心对温谣的排斥与嫉妒,她不甘两人之间莫大的差距,那并不是以身份而言,而是在温岑心中的地位。她要将温谣比下去,成为温岑不得不重视的孩子,成为她永不可能放弃的、御史府最骄傲的少主!可前提就是,父亲成为御史府堂堂正正的主君。

多么可笑啊,她口口声声说着不在乎温岑,不在乎御史府,可一想到温谣,内心还是会涌起一股酸涩的情绪……她也许还是在乎的吧,哪怕只是一点点,流淌相似的血脉中的吸引终究可以越过内心强烈的隔阂,渐渐地触动彼此。

“父亲死了多年,已无人记得他了,只要你不说,就没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金岩萝说道。

温岑闻言,眉头一蹙,不可思议地开口:“你让我娶一个牌位?!”

温岑的难以置信刺痛了金岩萝的心,她脸色蓦地冷下去,语气淡了许多:“若非父亲遗言,我怎会主动上京受辱?御史大夫,早在多年前我就已经告诉过您,父亲他死了。只是……”顿了顿,金岩萝似叹非叹,“您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温岑这才收起脸上的震惊之色,她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劣势,只能点头,讷讷地说:“政务繁忙,一时忘了也是有的。”

“而且,我并不是让您娶他,他从来没有奢望过能踏入温家的大门,这是我重回温家的条件。”金岩萝察觉到自己语毕后温岑的脸色有些怔忪,她攥紧了手,“您只需要为他正名,将他的牌位迎入温氏祠堂,再宣布永不续弦,仅此而已。我要的,仅此而已。”

将尹雨闻的牌位迎入温氏祠堂,于温岑而言,并不算多大的事,她是如今的温氏族长,手握重权。但她明白金岩萝的话中之意,金岩萝要的是她以温家主君的身份将尹雨闻的牌位迎入祠堂。她若不事先告知先正夫的家族,这于先主君而言便是极大的羞辱,但若是告知了,这件事便不能完结,谁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在死后还要因另一个死人降低身份挪自己的牌位吧?

况且,若是真的这样做了,无疑于再一次揭露自己的丑事,虽然她的母亲已经代她受了过,但御史丑闻大有文章可挖,假若被官员弹劾,让温氏受影响,族人们可能会将她推出去撇干净关系!

到时候,不光丢了官,族长也没得做了,就为了个死了多年的男人正名,她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她犹豫不定是情理之中的事。

想到这些,温岑眼底浮起疲惫之意,她勉强笑着,动了动嘴准备说些什么,最后又停住,轻叹一声。

金岩萝能从温岑的神情里判断出这件事的难度有多大,但她只是静静地矗立着,像是极有耐心,也是,都等了多少年了,也不急这一时。她等待着,袖间的手渐渐松开。

金岩萝冷硬的态度让温岑最终还是选择妥协,她开口说:“我会将此事告知祁家以及族人,尽管难度很大,但我会尽力做到你满意。到时候朝廷风向由你把控好,莫要传出我半分不利言论,还有,将他迎入祠堂那日,也是你认祖归宗之时。”

金岩萝颔首:“我明白。”

“另外,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要小心陆嘉随。”

温岑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陆嘉随近日一直在钻风霁月的空子,你与风霁月交好,可以旁敲侧击地提醒一下。”

金岩萝眉头一皱,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她问:“哪里的空子?”

“是兵部。涉及边疆饷银贪污。”

边疆饷银?!

金岩萝心里咯噔一下。

守卫边疆是凰朝军事重中之重。亦是女帝十分关切的事。凰朝实行女尊男卑,士兵中女子不少,更易受到外族入侵,所以只要事关边疆饷银与粮草流动,把控格外严格,意在确保守卫边疆的稳定。

也正是因为守卫边疆的重要性,出台的相关法令也是相当严厉。贪污边疆饷银者,家产尽数充公,男子全入烟柳巷,做最低级的皮肉活,日日受人蹂/躏,女子皆断四肢,剜去双眼,委身市井,终日以乞讨为生。

金岩萝沉思了一下,才笃定道:“她不该是这样的人。”

温岑笑容浅了:“虽然成长了许多,但还是不要过于轻信他人。不过你说的的确没错,贪污不是风霁月所为,而是她的直系下属,那小厮仗着是风霁月的亲信,在兵部肆意贪污边疆士兵的粮草与饷银,企图瞒天过海,风霁月一向细心谨慎,竟也被钻了空子去。”

作为举荐人,风霁月的责任可大可小。全凭女帝怎么定夺。

“我会提醒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