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中秋,女帝都会安排宫宴以慰朝臣,但考虑到今年特殊,她怀了孕,为了安全着想,自然是将此宴取消,只单单留下了个家宴。
凤君是风霁月的舅父,将军一家及她定是不可缺席的。
所以当戌时的鼓声遥遥地从城楼上传来时,她让楚岚备下厚礼,又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背影颀长,衬得她沉静温润。
随手将山河墨扇藏入袖中,她踏过门槛,朝早已等候在马车旁的楚岚颔首示意,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往皇宫驾去。
城北白府——
暮色沉郁。
白府里张灯结彩,满院金菊,月饼的糯香味飘溢整个府邸。
因为还未开宴,赏月的楼阁里只有一众奴仆在马不停蹄地准备着,步履匆忙,却丝毫不显得杂乱慌忙。
“今日琉曳堂妹会到府里与我一叙,你们可得仔细好了这些布置,她喜金菊,可以多摆弄,但不能表现得太过刻意……”
正当舟临半伏房瓦,眯眼观察周围环境时,一道娇喝猝不及防从花厅处传来。
来人身着枣红色长衫,许是因为身体单薄,又搭了件雪白的短袍。她挑剔地看着奴仆的布置,面带不悦。眉头斜入云鬓,嘴角紧绷,弧度有些朝下,看来盛气凌人。
琉曳堂妹?
舟临呼吸暂缓,想必她就是白琉曳的堂姐白曦月了。
白曦月又气势汹汹地骂了几声奴仆,才皱着眉头离去,往一条暗长的巷子快步走去。
舟临见此,放轻了脚步,无声无息地从房顶上消失,转眼到了巷子一侧的墙壁上,同样快步轻盈地跟上了白曦月的脚步。
巷子的尽头是个院子,花香四溢,因遍及灯笼,相互映衬,流光溢彩。里头还算是精致华贵,鱼池假山,小桥流水,但却空无一人。
这是白曦月的院子。
多年前,她从穷乡僻壤调到了富庶的芸京,此番右迁,虽水花不大,但她却也是实在的京官,自然欣喜不已。
但伴随着欣喜的是恐惧和忐忑。
她害怕某一天会有人因为她身居高位而来暗杀她,于是眼前的一切荣华富贵就会如浮云归于破碎消散。于是在府邸另设了一个小院子,每到夜间,就会在这里入寝。
因为惊恐过度,让她总草木皆兵。连奴仆早起支窗子她都会以为是有刺客在偷偷打量着,之后她就明令禁止任何奴仆在夜间进入这个小院子。
而失去了奴仆的细心保护的她,每夜在枕头下都藏有匕首,床下是长剑,胸口有护心镜,房间里有暗铃,连通院外侍卫处。
往好听了讲,是惜命。
往难听了说,是怕死。
白曦月怕死,她一直都承认。
若是深究,与其说她是怕死,不如说她是害怕自己眼前得到的一切钱权消失。
她是穷怕了的。
在那样一个穷地方生活了多年,她真的怕了,她好怕还会回到当年,过着顿顿粗米野菜的县令日子。
溪城这样的地方,根本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去管理!
同是上过金榜的人,凭什么自己就得在穷地方任职,她配京官,绰绰有余!
好在自己有个远得不能在远的堂妹,白琉曳是三品京官,将她一手提携至芸京,当心腹培养。
她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感谢自己的血脉,能借此与白琉曳有一丝渊源,换得锦袍加身,金石万千。
将纹金的钥匙往锁上一嵌,转了转,院门被她慢慢推开,跨门槛而进,当目光接触到门后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衣身影时,她瞳孔一缩,慌乱往后退去,不慎脚下一崴,往地上狠狠扑去。
眼前一晃,冷光闪过。
脖子上有凉凉的触感。
“你……你是谁!”
“要你命的人!”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刹那,白曦月反应极快,侧身往一旁滚去,匆忙避开了剑锋。
舟临眼睛一眯,略有恼怒,这是他第一次失误。
抬头看白曦月慌忙起身,踉踉跄跄地冲前方逃,他唇角紧抿,眸若墨黑。
只不过举起剑来草草地估摸了距离,稍一停缓,便毫不犹豫地挥剑。剑划破虚空,剑身直直地刺入了白曦月的背后,没入一片喷涌的血色之中。
白曦月的脚步先顿住,而后猝然跌倒在地。
舟临面色冷漠地上前,利落地拔出剑来,嗓音森冷可怕:“你能从我手中逃脱,毫无疑问,是个特别的人。”
“但这并不能改变你死亡的结局。”
剑锋还滴着殷红的血,稳稳停在空中,给石板上留下一小滩血迹。
舟临正欲抬脚离开,却感到腰间一紧。
他诧异回头,见白曦月脸色苍白,嘴角溢血,尽管身下一滩血水,却依旧死死地拽住他腰间的香囊,目光执着地盯着他,闪着微茫的光。
那是对活着的渴望。
舟临很熟悉这样的眼神,如同多年前他在地牢中杀的那些暗卫,也是这样看着他,几近卑微和不甘。
他一时,怔住。
白曦月只觉腹部抽痛难已,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额头上也起了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淌落地上。
但她不能因此倒在血泊中,她要活着,她要活着!
她好不容易得到面前这一切荣华富贵,怎能甘心赴死下黄泉?
我不能死……
疲惫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她勉强半睁眼,开口,声音沙哑无力:“救命,救命——”
宛若被这呼救声惊醒,舟临眸色更冷,挥剑而下,温热的血喷在侧脸上,衬得他的眼眸好似索命的恶鬼嗜血可怕。
白曦月如同没了舌头,看着断开的手臂,只能悲厉地嘶吼:“啊,啊!啊——”
胸膛猛然一痛,她闷哼,呆滞地顺着剑身看去,最终苦笑着,缓缓倒在了冰冷的石板上。
那双眼睛却不肯死心闭上,满是恨意地盯着舟临,仿佛想要将他的容貌刻进骨子里,然后带进地狱,以鬼身来复仇。
纵使杀了不少人的舟临,顶着这样的目光也觉得背后一凉。
他强行忽略这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淡然道:“在多年前,你任溪城知县,趋炎附势,让一个平民女子枉死在贵族手中。”
“今日我便是来替她讨你命的。”
白曦月眸光恍惚下去,浑身一震。看样子是想到了什么。
溪城……
那是她第一次为利渎职,自然印象深刻。
原来如此,原来是如此……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道好轮回!果真,天道好轮回!
她嘴角弯起,或许是嘲笑自己吧。
嘲笑自己的一生就这样断送在了自己曾经的孽果中。
一切都没了,都没了……
眸子慢慢阖上。
一滴清泪,划过眼角,没入鬓角。
刚才白曦月的呼救声虽然虚弱,但还是吸引了外面的一些仆人。此刻已经有杂乱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舟临连忙收回剑,狠力踩着墙壁,越上屋顶,轻点朱瓦,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当白琉曳听到白曦月的死讯时正笑意吟吟地着新服,陡然听到这个消息,宛若被雷击中,瞳孔缩起,脚步一晃,发冠险些歪落在地,她扶住发冠,勉强稳住心神。
“堂姐……死了?”
话语间是显而易见的颤意。
“是。”
白曦月府上的管家垂头,眼球里血丝遍布,看来白曦月之死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打击。
“卫行,立即封锁白府,将此事上报衙门!”
白琉曳匆忙将话撂下给管家,来不及披上狐裘,便有些慌不择路地冲出白府。
卫行眼带怜悯地扫了一眼莫襄,语气平缓:“莫兄节哀。”
话音落下,他也按照吩咐带人去了衙门。
莫襄悲哀地笑了笑,刚止住的泪水又不禁盈眶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