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无可触碰

在塞尔维亚的一个度假村里,此刻却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花园中央大理石上,侧卧着一个女人。她虽已近中年,但风韵犹存,即使以如此不雅的姿态出场,但依旧令人难生厌恨。透过树叶中间的小口仰望着天空,她静静地数着天上的云朵儿。

“一朵,两朵,第三朵……”

像一个不谙诸事的少女,天真烂漫地构造属于她自己的世界。

视线被挡住,穿着一身蓝色制服、身躯臃肿的保安伊万为她撑开了遮阳伞,数云朵这件悠闲又新奇的趣事被打断,“少女”不满地嘟起了嘴,“坏人,你让开!”

“夫人,您不能在地上躺着,地面太烫了,太阳会把你的皮肤晒伤的!”伊万皱着眉看着躺在地上不着边幅的雇主,黑色墨镜下的眼眸闪过几丝忧虑和烦躁。

她突然起来,天蓝色碎花长裙包裹着姣好的身躯,瀑布般的秀发静静地垂在女人的衣襟周围,零星地沾着几多小花,而长长的裙摆曳地,在花丛中一旋,她雪白没有一丝皱纹的面庞已经展现在保安眼前了,俏丽而又不失端庄。只是这张脸的主人此刻气鼓鼓的,像小孩子一样幼稚地嘟着嘴瞪着伊万。

伊万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塞尔维亚人,但因为跟一个东北人学过几个月中文,后来去过许多亚洲国家,如今又在中国人的别墅里当保安,可以说经常跟中国人打交道,见过的中国女性也不算少,对中国人的美丑的判断也是有自己的标准的,也会不自觉地被他人的美貌所吸引,正如此刻一样。然而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的“beauty”已经不见了踪影。伊万一边暗暗责备自己,一边习惯性地向四周看去——

“夫人,您不能爬树,快下来!树枝会被压断的!”

“夫人,池子里的鲤鱼是用来观光用的,您不能把它生吃了!”

然而他提醒得晚了,居然真得被她抓住了一条鲤鱼,夫人欢喜地把鲤鱼捧在手心。鱼儿在手掌里翻转着身子,却怎么也翻不出这一掌天地,随着水越漏越多,它呼吸越来越急促,腮大力地张合着。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伊万心疼地要从她手里夺走鱼儿,夫人突然紧张地喊道:“你要干什么?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她边把翻白眼的鲤鱼护在胸前,边绕着池塘跑了起来。

“夫人,石子路滑,您别乱跑了!”

穿着碎花裙子、赤着脚的夫人跑得更快了。

周围修剪草坪的园丁、浇花的阿姨、放风的保安见状,手里的活也不干了,纷纷加入了追赶的行列。

豪华的办公室内,书桌上摆着一沓装订好的文档,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青年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不知道在沉思着什么。

“少爷,”敲门声响起来,助理端着刚泡好的咖啡走了进来。

“嗯?”高谦修长的双腿惬意地搭在书桌上,却见他穿着豹纹大裤衩和休闲人字拖,与穿西装打领带的上衣格格不入。不过高谦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穿了,助理只是稍稍打量了一下,还淡定地违心评价道:“少爷穿衣风格很是独具一格啊。”

说者违心,听者也无意,“那件事调查的怎么样了?”

“嗯,查到了几点线索。”助理收敛了笑容,面色突然凝重:“夫人之前有三年没在老家,据我调查,那段时间并非在国外,董事长在这件事上隐瞒了您。”

高谦像是早已料到了一样,面色如常,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少爷,我找到了老家之前的邻居,十六年前高雅夫人跟家里吵了一架,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夫人,直到十三年前,夫人才再次出现在家里。而我们去调查那三年里有关夫人的记录,却发现所有的乘车记录、就医记录、甚至她的身份证信息都没出现过,就好像...”

“就好像没存在过似吗?”高谦不觉间攥紧了椅子的扶手,表面平静无波的眼眸中,一道寒光一闪而过。

助理微悸,随后垂下眼眸,不发一言。

高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优雅地把领带解了下来,随手将西装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的白色宽袖衬衫。黑色微卷的头发微微罩在他的额头上,长长的睫毛在他性感的双眸上投下剪影,就像是从古言小说里走出来的书生一样,温润如玉。

静谧安详的午后,阳光微醺,青年优雅地喝着咖啡,自成一处风景。然而助理却觉得背后一阵冷汗,他眼观鼻鼻观心,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汇报,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说。”高谦平静的声音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威压,助理做了几个深呼吸,竭力控制着自己想要颤抖的音线,强装平静道:“少爷让我查那几年公司账目出入的事情,我发现有些可疑的地方...”

汇报结束后,房间内又陷入沉默之中。就在助理冷汗涔涔、觉得自己要被炒了的时候,高谦难分喜怒的声音再次传来:“好了,没什么事就下去吧。”

“哦,好,”助理抬脚就要退出去,“需要再来一杯咖啡吗?”

“不用了。”高谦摆了摆手,又道:“今天你汇报给我的,我不希望让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董事长,明白吗?”

助理满头大汗,连忙称是,头重脚轻地退了出去。

门关上后不久,青年缓缓吐了几口气,然后趴在了桌子上,方寸之间,一阵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响起。前几分钟维持着的上位者威严一扫而光。

“呐,都说了啊,我不适合当这个。啧啧啧,果然很累啊...”他疲倦地托着下巴,侧着脸望向阳光照射过来的地方,窗外塞尔维亚秀丽的风景一览无遗,参天的古树,雕栏玉砌的复古别墅,以及远处伫立着的钟楼。男孩的视线却越过了这些美景,仿佛要穿过这片土地,望向更远的地方...

阿晨,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如果一直是两条永远不相交的平行线该多好,两条线短暂相交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你知道吗,被强制走下去的人生是多么的可悲……

“把一面拼成鱼之后就容易多了,你看......喂,老宋,你认真点好不好!就拼个魔方,我都教了半个小时了,看看我辛苦的付出,再看看你......”韩文轩一脸嫌弃地看着一旁趴在桌子上的宋霁,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宋霁推了推往下掉的眼镜,直起身来,好笑道:“你这样越来越像我们初二时的班主任了”,一边快速地转动魔方,转眼间已经拼成了一个鱼的图案,“这不是拼好了吗,你应该感激我的理解力,要不就按你那啰嗦劲,你估计讲个一天都没人听进去,哈哈哈。”

“狼心狗肺的东西,还说不是我教的好,把眼镜还我!”韩文轩被气笑了,要去夺黑框眼镜,然而被宋霁躲过了。

“哎呀,我这学霸瘾还没过够呢,”说着他一改嬉皮笑脸的表情,绷紧了面庞,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道:“小韩同学,上课不许打闹,不许交头接耳,你把班级纪律都丢到哪里去了!这次念你是初犯,再有下次......”

“宋霁你够了,快给我,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我这眼镜3000一副,玩坏了让你赔!”

“我去,学霸家里就是有钱,不敢了不敢了,还你,接着!”看到宋霁脸上的惊恐状,韩文轩就感觉有些怪异,他这位朋友虽然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但他爸是大学老师啊,动不动申请个专利参与个跨国合作什么的,家里还是有座银山的,可以说不差钱,现在这个样子,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宋霁突然坏笑着将他那斥巨资购得的据说可以治疗近视的眼镜抛向了半空中......

“你大爷的!”韩文轩慌忙去接,不小心踩到了宋霁的脚,引起后者一阵痛呼:“别踩我,我帮你接!我帮你接还不成吗?”然而韩文轩还没来得及收脚,身体一个不稳,另一只脚顺势往前跨去,带着表情莫测、没反应过来的宋霁和椅子一起扑向了地面。

天旋地转之间,宋霁感觉脑海中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耳边传来韩文轩那厮震耳欲聋的咆哮:“我-的-三-千-元----!”

扑通一声倒下,宋霁竭力撑着自己的身子以防后脑勺跟地面亲密接触,而韩文轩眼看着眼镜就要落地,伸长了手臂却够不到,就在他以为就要完了的时候,一双雪白的小手却及时地接住了眼镜。

韩文轩长呼一口气,瘫软在地上,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半边身子正压着宋霁,而后者显然因为他的吨位而被压的喘不过气来。

“......”苏晨把眼镜搁在桌上,默默地扶起一把椅子,静静地坐下,好像全然没看到地上“交缠”的两人一样,拿起桌子上拼到一半的魔方开始玩起来。

“咳咳,韩胖子,你起来,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魔方已经拼完一面了,方块迅速移动着,传出咔咔的声音。

“压死你?我倒想这样呢,省的继续为害人间!”韩胖子一脸嫌弃地起身,宋霁扶着腰一脸生无可恋道:“嘶——我的腰!”

魔方已经拼好了,苏晨打了个响指,不知道在哪里窝着睡觉的二哈颠颠地跑了过来,跑到她面前,难得乖巧地蹲下,一脸好奇希冀地看着苏晨——确切来说是她手里的魔方。

苏晨示意它不要乱动,然后将魔方摆在了它的头顶上。

二哈眨眨眼,居然就真得不动了,他试图看向头顶的魔方,结果看不到,反而让他显得更加滑稽了。

“哈哈哈,”韩文轩摸到眼镜戴上,“宋霁,这还是你家的无敌破坏王吗?”

“啧啧,”宋霁扶着腰,满脸哀怨地飘过来,“二哈半天不见你还会玩杂耍啦?啧啧,以后可以在这个方面好好培养一下。”

“比如?”苏晨抬了抬从刚刚起一直耷拉着的眼皮。

宋霁坏笑道:“比如顶个西瓜什么的,嘿嘿。”

二哈翘起耳朵,斜眼看向主人,作为汪星人的第n感觉让它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噤。

“那个瘦高的,是你的小男朋友?”苏彦点了根烟,问道。

苏晨面无表情地向车厢口处走去。

“不是么?那小子长得还行,身上几件还都是名牌。”

“先生,不好意思,乘坐火车禁止吸烟,请您立马把烟熄灭。”

苏彦看了眼女乘务员,然后掐灭了烟头,很是优雅地将烟蒂揣到了兜里。

“我女儿,一块儿走的。”检完票上交了打火机,接身份证的时候,苏彦还不忘趁机摸了一把乘务员的手。

直到看见女乘务员一脸黑线后,苏彦才松手,潇洒地笑了笑:“谢了。”

虽然苏彦已经接近四十了,但不得不承认,他在异性前面有一种特殊的男性魅力,(不然也没那个每年换两三个女友的资本)。在苏晨小时候,苏彦对她很是宠爱,几乎是形影不离地照看她、呵护她。她印象中的那个爸爸,是蹒跚学步的时候,那个永远在不远处伸出双手冲她微笑的俊美男人,是在幼儿园放学的时候,让同学们都艳羡的温柔爸爸。她喜欢爸爸的笑,喜欢他宽阔的怀抱,喜欢他永远对自己伸出的双手。可是自从妈妈被外公带走后,他沉默寡言了一周,等再次见到他的笑容时,苏晨察觉这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爸爸了。

那种带着嘲讽的,带着疏离感的陌生笑容,以及淡漠没有一丝温度的话语:“你怎么不跟她们走呢?你要是从没存在,该多好啊。”

“你好,可以请你帮个忙吗?”苏彦略带性感的嗓音在旁边响起。苏晨看了一眼他,还是一贯痞气的表情,无端散发着一些男性魅力,是那种被岁月雕刻过后的睿智和理性,他的目光略带侵略性,此刻正跟坐在她身旁的一个中年女乘客搭讪。

“怎么了?”女乘客烦躁地转过头去,突然放大的男人面容让她不禁面色一红。

“哦,哦,可以...”对方说什么她没听太清,只是模模糊糊间顺着苏彦的手势坐到了另一边,目光却若有若无地瞄向他。

苏彦在旁边坐下了,苏晨面色冷淡地往旁边挪了挪,最后靠在车窗上假寐了起来。

“怎么了,身体还不舒服吗?”说着,苏彦伸手抚上苏晨的额头。

“......”苏彦的手很干燥,很凉,苏晨微微别过头去。

“在学校好好的,往外边跑什么?”收回手,苏彦随意问道:“他们跟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诈骗呢。”

“中考结束了,我来参加招生考试。”苏晨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之前我跟你发了短信讲过的。”

“啊?”苏彦挑了挑眉:“我没收到,半个月前换了新号,没再用旧号码了。”

“我给学校留了你那个旧号码。”苏晨睁开眼,有些疑惑道:“是王老师跟你打电话的吗?他有没有说什么?”

“就说你在那儿,没多讲,也许是警察帮忙查到的吧。”苏彦脱下外套,贴心地披在她身上,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过你现在,真没男朋友啊,我店里有一个……”苏晨面色铁青,把外套推掉,站起身来:“我去厕所。”

苏彦愣了一下,然后百无聊赖地翘起了二郎腿,让了过道,“去吧去吧,闺女大喽,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苏晨径自往前走去,身后传来苏彦和女乘客若有若无的对话——

“你女儿啊,真俊。”

“嗯,品学兼优,就差一个金龟婿了。”

“啊?你女儿...应该还在上学吧?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你不知道,哎,我手边很多工作,根本没时间去照看她。要是有个放心的人……”

苏晨飞快地往前走去,穿过了一节又一节车厢,直到再听不到男人的声音,她才停了下来。她定定地站在过道中央,脸色苍白,肩膀微微颤抖,攥紧的拳头指节分明。

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她还在希冀什么呢,久违的父爱吗?从他抛下自己到市里创业的时候,从他第一次没回家过年的时候,从他一次又一次问她有没有男朋友的时候,又或许,从他每次回来都带着不同女人的时候……难道不该早就看清了吗?

“卖瓜子花生烤鱼片了,啤酒饮料矿泉水啦,前面麻烦把腿收一下。哎?小姑娘,你能听到我讲话吗?麻烦让一下啊。”

苏晨洗了把脸,认真端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底一片清明。

火车开到市里后,苏彦带她坐公交去了客运站,帮她买好回家的票后,又递给了她一个文件包:“我就不回去了,你自己路上注意点,”苏彦难得认真地嘱咐道:“里面有家里的户口本、我的身份证复印件,还有一个银行卡,里面有两万,不够了再打电话给我。”

“嗯,谢谢。”苏晨愣了愣,然后接了过来。

“有什么好谢的,”看着女儿的傻样子,苏彦笑了笑,“对了,银行卡密码和我的新手机号在纸背面写着。别弄丢了啊。”说罢,他转过身去,挥了挥手,慢悠悠地离开了客运站大厅。

还是印象中那个人的身形,修长的双腿,温顺的发型,悠然的脚步。小时候,不管离的多远,只要一看到他,她就会非常开心地跑到他面前,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感受着他那温暖的怀抱;但如今,即使短短几米的距离,他们之间却仿佛隔了一段无形的高墙,即使奋力奔跑,即使大声呼喊,却再也触碰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