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向阳花开
早上六点半,闹钟响了。
花半青睁开眼,夏天的太阳已经升起了一会儿。
她住的这屋能迎到晴天的第一缕光。
挂在窗口的白底蓝碎花窗帘皱皱巴巴的,并且有一半还缺了钩子,松松垮垮地垂着,遮挡不住强光入侵,细密网格状的防盗窗影子投过来,把她的脸切割成了无数个小方格。
她伸出胳膊机械又精准地找到闹钟的位置,关掉了响铃,然后下床,走出房间,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麦姨”。
窄小的客厅里前些天连下阴雨时积下来的霉味还没散去,掉了漆的茶几上摆着一杯打包的豆浆,和用塑料袋装着的两个包子,还冒着热气。
窗外张小虎被妈妈提着耳朵催他快点,上兴趣班要迟到了。
屋里,电视机开着,正在播放早间新闻——
“今天早上,在我市通往首都的青京高速上发现一群滑板爱好者,据报警司机称,这群少年为了追求刺激,在车辆密集的路段玩起了逆行、超车、攀爬、跳跃等危险动作。据记者了解,目前暂时还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交警也是在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目前这群滑手已经移交公安处理。”
接着主持人念了第二条快讯——
“在昨天开展的关于我市产业结构优化升级的研讨会上,市长李抱德同志参与会议,并发表了重要讲话……”
屋里没人回应,花半青又喊了一声。
十平方米不到的逼仄空间里,声音在四壁之间撞击,又重新回到她的耳朵。
依旧没人应。
夏日清晨的潮气突然袭来,让花半青顿时脑子一片空白的同时身体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哆嗦。
接着她根本来不及换鞋子,本能地冲到门口,手都还没碰到门把手,门就从外面被人一脚踹开,“嘭”的一声撞到她脑袋上。
瞬间把她疼蒙了。
在她惊喘的空当里,对面的女人叉着腰,声音粗哑地吼:“今天再不交租,就收拾东西给老娘滚!”
大概是没看到大人,女人的怒气更盛了一些,不管不顾地把花半青使劲往后一推。小姑娘重心不稳,两个趔趄下来,直直地摔倒在地,额头“咣当”一声撞到了茶几一角,立马破皮见了红。
茶几上的豆浆歪了两下翻洒出来,流了她满怀。
温热,黏稠,带着廉价的甜味。
花半青抬起头拧着眉头看了那女人一眼。
“哟,怎么着,看你这眼神是想吃了我?”那女人轻蔑地笑了一声,“来啊,小野种,长了一脸狐媚相,长大还不得跟你短命的妈一个德行。哦,对,你不敢喊她妈,你喊的是麦姨,啧啧啧。”女人越发嚣张起来,“哟,有些人躲屋里是以为我不敢拿这个小杂种怎么样呢,还是要死了瘫床上起不来了?”
女人边吼叫边走到关着门的那个房间门口,抬脚使劲一踹,门“咣当”一声震到了墙上。
接着,不仅追过来的花半青傻眼了,就连那女人也跟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够放下一张床的房间里,一片凌乱,地上扔着些五花八门变了形的旧内衣,破掉的烂丝袜蜘蛛网似的挂在床头、椅背上。
床上只剩下一张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洗过的床单,卷成一团堆在床头。一旁简易的折叠衣柜空着,只有几个生锈的衣架孤零零地挂在里面。
一派人去屋空的荒凉景象。
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临时逃亡。
而逃亡计划里,显然,花半青不在名单上。
她呼吸猝然发紧,然后疯了似的扭头往外冲。
但没跑两步就被那女人一把薅住衣领,提起来往床那个方向扔过去:“还差一个月的房租不给就想跑?行,既然她把你留下来,那就是母债子偿的意思了。今天不往死里整你,老娘跟你们姓!”
花半青被扔得头晕眼花,还来不及站起来,房间门就被那女人从外面“咔嗒”一声锁住了。
“你就待里面吧,死了大不了老娘进里头给你偿命。”
话刚落音,那女人甚至还没走出这套房子的大门,只听身后一声巨响,等她回头,那扇有些年头的门愣是让一个十五岁精瘦的小姑娘从里面撞开了。
门轴上面固定合页的钉子摇摇晃晃,要掉没掉。
“你,你个小杂……”
花半青微微喘气,额头上的伤口扩大,血顺着眼皮流到了脸上,眼神里有着与这个年纪不相符合的淡漠。
似乎对这种邻里相处的场面习以为常,内心毫无波澜。
她抬手把挡住视线的液体抹掉,一句话没说,从客厅门后摸出个很旧的花麦淘汰不要的滑板,趁对方发愣的时候抱着跑了。
收租的女人站在原地,傻了半天才回过味来,紧追出去:“你往哪里跑?有种别回来,回来看我不弄死你。”
隔壁杂货铺的老板杀鱼杀到一半过来看热闹,顺便嘟囔了一句:“别说你了,那花麦还欠着我一袋米钱没还呢。”
收租的女人气不过:“我活了几十年也没见过这种不要脸的人。”
邻居附和:“就是,大人整天骗吃骗喝就不说了,小孩儿也给教育得一点素质都没有,这将来长大了还不得是社会败类。”
“摊上这样的妈,也真是倒大霉了。”
……
青川这个城市,靠着海,天亮得比内陆早。
七点钟的时候,日头照在人身上已经有点烫了。
街边包子铺蒸笼揭开,大片大片白花花的雾气夹着香味飘得老远。面筋往油锅里一丢,“刺啦”一声马上滚起一根金黄酥软的油条。盛豆腐脑的碗边放着一盆咸酱一碗糖,南来北往,喜欢甜的就放糖,喜欢咸的就下酱。
花半青踩着滑板,逆着风,胸腔里又闷又实,拳头握得紧紧的,一双乌溜溜的眼里噙着泪没掉出来,倔强又执拗地憋着一股劲往前没头没脑地冲。
过程中,撞翻了别人好几份早餐,被指着背骂了瞎眼狗,她也当没听见。
天边流云被血染过似的,绯红一片。
闷湿的空气里有着让人无法喘息的炙热。
大川路这边有航线,离机场不算远,飞机螺旋桨的声音响起时抬头能看清机身的轮廓,以及飞过后留下一条笔直的飞机云。
和机场同一个方向的还有青川火车站,东站建成后分担了高铁和动车的客流,青川站就只剩下了K、Z、T字开头的列车。
豆浆和包子还是热的,说明花麦没走很久。她经济状况常年堪忧,所以绝不可能坐飞机或者去东站。
花半青咬着牙,抽着鼻子往火车站赶,脚下的滑板遇山过山,遇水飞水。
T恤沾着些汗渍、豆浆,以及几点血迹之后,柔软的布料硬成了一坨一坨的,变得有些扎肉。齐肩的头发因为出汗粘在了一起,贴在她的脸颊以及脖子上,显得皮肤特别白。
为了赶时间,连续几个十字路口花半青都闯了人行道的红灯,甚至在一处急转弯的下坡处,踢掉了左脚的鞋子都没有回头去捡。
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好,还真叫她在车站检票口追上了正在排队进候车大厅的花麦。
年仅三十三岁的花麦,穿着一件崭新的瓷白青花及膝旗袍,身材婀娜,皮肤紧实细腻,一张标致的东方美人脸,混在青川站这个季节大多是外出务工的人群当中,非常显眼和出挑。
她们之间只有三米不到的距离,火车站巨大的玻璃外墙上,清晰地复刻着彼此的身影。
花半青确定花麦看到了自己,但她戴着墨镜的眼睛里有着怎样的眼神,花半青不好判断。
只是花麦没有因此回头和停留,因为进站已经排到了自己,只见她非常从容地将手包里的车票和临时身份证明拿出来递给了车站工作人员,接着就进了候车大厅。
花半青往前滑了两步,张嘴颤抖着喊了声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麦姨”。
花麦将车票和身份证塞回原处,然后拉过箱子开始过安检。
花半青隔着玻璃墙往里看,先前只是看着,等花麦往更里走去的时候,她才开始拍打外墙,试图引起花麦的注意。
但花麦还是没做出任何反应。
这时花半青才开始急了,心里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她沿着玻璃墙跟着花麦走一个方向。
滑板被她丢在身后,掉鞋的那只脚,踩着滚烫的地面,鸡皮疙瘩从小腿肚开始蔓延至全身,脚底沾满了灰,混合着磨破皮流出来的血已经看不清皮肤原本的颜色了。
直到花麦彻底看不到之后,花半青才放声大问:
“麦姨,这次你要去哪儿?
“什么时候回来?
“要去多久?
“回来的时候,我能不能来接你?”
夏日,金色阳光穿透寂静的万里高空,铺洒在花半青身上。
单薄瘦小的骨架,细细的四肢,承受不起任何负担与重力的样子。
周围喧嚣且安静。
花半青听到了候车大厅里列车到站,工作人员提示检票以及接亲友的声音。
耳朵里突然一阵嘶鸣,接着什么都听不到了。
就连自己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也听不出具体内容。
耳边的热气像密不透风的塑料薄膜将她裹在其中,让她快要不能呼吸。
车站保安闻声看过来的时候,花半青正不管不顾地试图从检票口闯进去。
“干什么?”
保安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按在门口的护栏上,并通过对讲机喊人过来援助。
花半青于慌乱中低下头在那个保安手臂上咬了一口,保安疼得抽了口凉气,但没松手,于是她倔强地继续一边踢腾想要挣开,一边大声喊着“麦姨”,妄图花麦听到后能从检票口退出来。
她此刻的样子,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幼童,却也更像一只身临绝境的困兽。
然而直到另外几个保安赶过来把花半青当成危险分子制伏住,准备移交给警察拘留的时候,她都没有看到花麦的影子,哪怕是个幻象。
高温酷暑,加上花半青长期营养不良,被带上警车的时候,几乎已经脱水了。到了派出所她晕晕乎乎地窝在椅子上,只听到有人在跟她问话,但具体内容是什么,她说不上来。
甚至,她对自己这一刻在什么地方都没有很确切的认知。
她只知道花麦走了。
像以往无数次把她丢弃那样,再度丢弃了她。
只是这次,花麦还会回来吗?
她脑子里反反复复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入伏快一个月了,青川的气温每天都在40℃左右徘徊。花半青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后背上的布料湿了干,干了又湿,贴着肉,似乎要融在一起。
凑近了能闻到她身上一股刺鼻的酸味。
鼻头的汗落下来全都滴在了她没穿鞋的那只脚背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股冷风从斜对面倏地吹了过来,一直浑浑噩噩的脑袋有了一丝清醒。
花半青抬起头,想看一眼冷风来源,目光却撞上了迎面走进来的一群人。
逆着光,看不清面貌。
热热闹闹地跨进门,有说有笑的样子似乎不是来蹲局子,倒更像是来喝茶的。
为首的那个甚至还调侃:“都别拘谨啊,又不是第一次进来。”
这时,带他们进来的警察火了:“李久炀,不是第一次进来,你还光荣上了?”
人全部进来后,门口光线变亮,有些刺眼,花半青撤回了目光。
同一时间,她身边空着的位置被人一屁股坐了下来。
带着和外面一样热气腾腾的温度,还有很干净的汗味一股脑地扑到了花半青脸上。
她偏过头,正对上少年的侧脸。
少年浑不在意地咧着嘴笑,浑身上下都在往外冒着挥散不去的热气,像个移动的太阳。
皮肤晒得有些黑,但纹理均匀细腻,有着独属于少年的健康。
牙齿又白又整齐。
神态顽劣,但眼神却很温和。
对着花半青那边的眼睛上有一圈乌青,像是跟人打架留下的。
侧面看,睫毛很长,动一下,仿佛能划破面前的空气。
说话的时候喜欢偏头,显得脖子特别长,已经长成形的喉结会随之上下滚动。
“也不是光荣,”他说着话的同时懒懒地往沙发上一靠,把手上拿着的滑板扔到地上,然后又用脚勾回去踩在上面,两条长腿吊儿郎当地荡来荡去,“这不是既来之则安之嘛!积极配合您的工作,我们也能早点回家去,您说是不?”
“你蹲局子都蹲出经验了,可真是行!”那名警察气不打一处来,对方又是这儿的“常客”,他说话就不那么顾忌了,“李久炀你让我说你点什么好?高速公路上玩滑板,你是觉得活够了嫌命长,还是不怕死?”
男生依旧保持着微笑的姿态,语气温顺地狡辩:“哎呀,警察叔叔,跟您老人家解释过很多次了,我们那不叫玩,是在开拓地形。”
警察叔叔?
还老人家!
花半青看了那名警察一眼。
瘦高的个子,青涩未脱的长相。
二十岁出头,最多了。
被叫叔叔,那名警察似乎也有点不太能接受,脸拉下来:“那你们怎么不去火星上开拓,那地儿宽敞,没人管。”
男生来劲了:“这主意不错,就是下次咱国家再有航天项目的时候,您记得给买张坐火箭的票。”
警察被气得不行,脑子都有点转不过弯:“谁让你坐下了?带着你的人给我滚一边反省去。”
李久炀刚准备起身,那警察又开口:“等会儿,你就给我在这屋待着,剩下的人跟我过来。”
李久炀索性又坐下,哧哧地笑:“您把我们分开关,是怕我带着他们越狱啊?”
“你当你不敢?”
警察说完后,招呼着另外几个人去了隔壁房间。
李久炀完全不当回事,靠在沙发上左顾右盼,不经意就扫到了旁边一直坐着没吭声的花半青。
当然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花半青怀里抱着的那块旧得不成样子的滑板。
虽然旧,但面板上标志性的骷髅图案,让李久炀一眼就认出那是ZERO公司出的东西。
并且不是最近几年的款,基本上已经绝迹。说人话就是,这板子在他们滑手圈里能称作古董了。
并且他们家的滑板一向非常受朋克滑手的青睐。
想到这里,李久炀才开始往花半青的脸上瞅。
呃——
这孩子是挺朋克的。
精瘦精瘦一副骨头架子,胳膊能有他手腕粗就不错了,凌乱的头发搭在眼皮上,脸上脏兮兮的,从发丛中露出的眼睛倒是挺有灵气,狐狸似的。
他觉得如果非要找出这小孩儿身上的朋克感,那就是“男生”留长发了。
是男生吧,他想。
谁家女孩子能邋遢成这样。
于是他咳了一声,伸手敲了敲花半青怀里的板子:“玩街式?”
花半青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没回话,因为她不太能听懂滑手圈里的行话,花麦只教过她滑行,并未教过她动作。
“碗池?”
花半青动了动眼皮,依旧没开口。
李久炀继续问:“一般都在什么地方活动?清水湾吗?怎么没看到过你?不是青川人?”
他不死心:“你多大了?哑巴?”
花半青从头发缝里看了一眼凑过来的男生,虽然也是带着一脸的伤,但他长得很好看,眉眼间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意气风发,干净得像雨后月光。
细长的眼睛弯着,说明他在笑,很温和友好的样子反而让她紧张了起来,手抠着板面,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
李久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过于热情了,又往她身边靠了靠:“那你总能说说为什么被关进来的吧?跟人打架?”
这话她听明白了,摇了摇头。
李久炀继续推测:“跟我们一样扰乱治安了?”
她还是摇头。
“别装了,你总不能是好孩子被冤枉进来的吧?”他用肩膀撞了一下花半青,笑着调侃,“人家好孩子这个时间不是在补习班就是在去补习班的路上。最次的,也应该是窝在家里吹空调,喝饮料,打游戏。你应该跟我一样才对。”说完又看向她,单方面热情地说,“既然是同类,来,认识一下,李久炀。”
李久炀伸出手到她面前。
花半青低头看了一眼那只手,修长匀称的手指,指甲剪得很短很干净,手腕上戴着一只黑色的智能手环。
对方表情很诚恳,并不像是在捉弄她,于是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一下他的掌心。
李久炀觉得好笑:“不是,你真玩滑板?怎么连打招呼的方式都不会?”
花半青几乎是本能地想把手抽离出来,却被李久炀反手握住:“来,我教你,这样,互相轻轻拍一下,然后撞个拳头。”教完后没马上松开,而是捏了捏,“你手怎么这么凉?我听大人们说,夏天手凉的人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使。是不是啊,小天使?”
花半青:“……”
李久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把自己都给说笑了。
说着他把她的手翻过去,看到她的手背上落着无数大大小小的伤疤,以及一些还没愈合的伤口。
指甲狗啃过一样,缝隙里有些黑色污垢。
目光顺着向下,他就看到了花半青没穿鞋的那只脚。
脚背上覆满灰尘,有些肿。
他心口莫名一揪。
心想,这天使跌落凡间的时候没看时辰吗,过得也太凄惨了吧!
被人端详,让花半青非常不自在,猛地把手从李久炀手里抽了出去,然后抱着滑板又恢复到了之前龟缩的状态。
李久炀误解了她的意思,伸手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语气充满了抚慰:“躲什么?玩滑板的不都又脏又臭,干干净净的,像话吗?不信你闻闻我。”
一只干燥有力的手搭到自己的肩上——花半青刚一扭头,整个人就被李久炀拉过去按在了怀里。
“怎么样,是不是也很臭?”
男生说话时,胸口有力地震动了两下。
青春活力,朝气蓬勃。
不臭,很干净,衣服上洗衣液的味道还没散完。
“不过受伤了的话,还是别这么无所谓了。”
李久炀放开她,弯下腰想看下她脚上的伤口,背上的脊梁骨凸起来,显示出了他仍旧单薄的少年身材。
“你干什么?”
安顿好那批小浑蛋的警察回来,站在门口看到李久炀的动作,不分青红皂白地呵了李久炀一声。
没给李久炀辩解的机会,他指着另一个房间对他说:“出来,你就适合一个人待着,否则你总能找点祸害别人的事做。”
“谁祸害谁了?”李久炀偏头看了一眼花半青,意思是让她替自己说句话。
但花半青那时头低着,没看他。
“成吧。”李久炀不抱希望了,起身朝外走,“那屋有空调吗?”
“需不需要再给你配俩丫鬟,一个捏肩一个捶背?”警察奚落他。
花半青听到李久炀不在意地回:“这么好?那顺道再来个陪睡的呗。”
“放心,还会给你准备满汉全席。”警察挤对他。
“哇,派出所现在的伙食这么好吗?那我打今儿起就开始在你们这里报餐了啊。”
“我觉得你先在看守所里定个床位比较要紧。”
李久炀没当一回事,出门前还回过头,冲花半青说:“下次一起玩啊,去清水湾报我名字打折。”
警察:“报你名字被打骨折还差不多!”
隔壁房间门“咣当”一声关住。
世界安静了。
被关了一天一夜,李久炀这边是有人来捞他,花半青那边是警方调了车站监控,确定她不是什么危险分子后,两人一起被放的。
出来时,派出所大门口停着一辆辉腾,驾驶室后面的车门靠着个男生,头上戴着顶鸭舌帽,脸上戴着口罩,身上穿了件白色衬衣,低着头在看自己的脚尖。
李久炀远远看了他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一个“装”字从李久炀脑袋里冒出,心想大夏天的,他也不怕把自己焐出痱子。
这时,从车里又下来个人,身上穿着青川七中的校服,慌里慌张地朝李久炀奔来,看人没事,才往他身上使劲砸了一拳头:“现在都学会编白话了是吧?跟学校请假说生病了,结果跑到高速公路上飙滑板,你怎么不死在那里?”
李久炀佯装受伤地捂住胸口:“哇,没死也要被你打死了,原洛。”
原洛不解气,又抡了一拳头过去。
这次李久炀闪身躲开,不走心地笑了下:“多大的事,有必要吗?再说了,学校只是补课,又没正式开学,上不上都行。”
“你现在的成绩还能让你有这种底气,我也是服。”原洛怒其不争,“你这事都上电视新闻了,你说大不大?”
“上电视了?”李久炀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看样子还不是装出来的,“别人上电视还得花钱,我免费,多划算。”
“你脑子有坑吧,”原洛简直头大,“叔叔阿姨的工作性质能让你这么胡来吗?”
扯上那两人,李久炀脸上的笑瞬间就没了,嘴角微微向下一扯:“我怎么样跟他们没关系。”
说到这里,一直靠在车门上的男生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走了过来,停在李久炀面前,声音很轻:“哥,别闹了,跟我回去行不行?”
李久炀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只手扶着滑板,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跟你回去,回哪儿?”
原洛把男生拉到自己身后,斥责李久炀:“能别这么跟久和说话吗?他现在本来应该在医院,要不是……”
李久炀不领情:“我让他来了吗?”
好心没好报就算了,还被这么噎了一下,原洛脾气再好也给磨没了,说着又要上前揍他,被李久和伸手拦住:“哥,你跟我回家,滑板鞋我给你们买。”
李久炀“嘁”了一声:“用不着。”
李久和喘了一下,伸手小心翼翼地拉住他的手腕:“哥,别怄气了,爸妈不让你玩滑板是因为危险,再说你都要上高三了,哪儿来的时间和精力做这些?你就不能听一次话吗?”
李久炀甩开李久和:“想当乖儿子,你自己当去。”
原洛:“怎么说话呢,李久炀?”
李久炀懒得继续跟他们扯,踩上滑板直接从三级台阶上翻板下去,落地后一溜烟滑出了派出所大门。
李久和往前追了两步就喘得不行,只好放弃,并对原洛说:“这件事,你先别告诉我爸妈。”
原洛冷哼了一声:“还用得着我告诉?你以为你爸妈不看电视不上网?”
“原洛哥,你再去劝劝我哥吧,他想要什么我都给他买,让他别再做那么危险的事。”
原洛摇头叹气:“你别对他这么好了,反正他也不领情。我跟上去劝劝,你让司机开车小心点,有事给我打电话。”
李久和点了点头:“知道了,谢谢你原洛哥。”
花半青出了派出所,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索性就在不远处找了个树荫坐在滑板上等热劲过去。
天空碧蓝,蝉声很碎。
不远处有人搭了个遮阳棚,在卖绿豆冰沙。
有人经过,买了一杯,用吸管扎破封口,没两下喝到了底,走过来扔进了离花半青不远处的垃圾箱。
苍蝇受惊“嗡”的一声从垃圾桶里飞出来。
臭气熏天。
从海边吹过来的风稍微缓解了一下现况,她仰起头,垂在眼皮上的刘海被风吹了起来,视线变得开阔后,她看到李久炀从派出所门口出来,踩着滑板准备横穿马路。
人行道上还是红灯。
来往车辆正常行驶,李久炀却并没有因此停留,直接带板翻过了斑马线的防护栏,冲到了车流当中。
马路上的鸣笛和骂声顿时此起彼伏——
“找死啊你!”
“活腻了?”
“大中午发什么疯?”
……
花半青看得头皮一紧。
与此同时,匆忙追上来的原洛站在马路这头扯着嗓子喊了两声李久炀的名字,但李久炀并没有回应。
花半青再朝李久炀看去的时候,他已经上了路那边的马路牙子。
少年身形修长,身姿敏捷,玩滑板的动作又酷又帅又利索,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人群当中。
花半青回过神来,额头上的汗顺着眼皮往下滑,有些来不及擦的渗进了她的嘴里,苦咸苦咸的。
原洛没追上李久炀,折身过来的时候看到了树荫下的花半青。
对方怀里抱着滑板,一只脚没穿鞋还受了伤。额头上有个不算小的伤口,虽然结了痂,但伤口四周有些红肿,应该是发炎了。
原洛头疼,搁心里头骂了李久炀一通,那个家伙向来如此,只管闯祸,后面的事一概不过问。
已经习惯给李久炀收拾烂摊子了,原洛几乎是本能地转身找了家药店买了碘伏、消炎药和一些药膏拿过去递给花半青,打算帮李久炀善后。
“让我看看你的脚?”
花半青闻声抬起头。
男生正蹲在她面前。
他身上穿着青川七中的校服,扣子整整齐齐地扣到了领口的最后一颗,理着很短的头发,靠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整个人看起来书卷气很浓,干净又清俊。
“要不,你自己抹?”
看对方不说话,原洛把药递过去。
花半青没接。
“那我给你放这儿了。”原洛把药膏放在她手边,然后劝诫,“以后别跟李久炀一起混了,他这个人没什么长性,脑子一热想到什么是什么,根本不考虑后果。不过……”
原洛冲花半青示好地笑了笑:“你回家以后也别跟你爸妈告状,李久炀那人就那样,没脑子,但本性不坏。后面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你来青川七中找我就行,我是高三理科一班的,我叫原洛。”
青川七中。
花半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骨碌爬起来,踩着滑板跑了。
“哎,药。”
原洛站起来追了两步,但速度没对方快,只好作罢。
花半青回到大川路时,天已经黑了。
被高温蒸了一天,这会儿外出乘凉的人多了起来。她怕撞到房东,就又滑着滑板去对面小区的花园里,一直待到了十点多才转回来。
她跟花麦租住在一个安置小区,小区入住率很低,一个单元最多两家住户,基础设施不算完善,一到晚上十点左右,小区里连路灯都关了。
偶尔一两家住户客厅里还亮着灯,不过也透不出来多少光。
花麦租的是一楼,旁边开了个杂货铺,今天关门挺早。
花半青昨天早上出去得急没带钥匙,但她记得门口电箱里有一把备用的。
然而等她摸到门口的时候,却发现房东换了锁芯——
大概是不指望她们回来给房租了,干脆直接断了她们的后路。
微温的外墙,漆黑的夏夜。
静谧的空气里传来楼上狗血电视剧里女主的嘤嘤哭泣。
花半青无声地喘了喘,然后摸着墙绕到了楼层后面。她住的那间屋子防盗窗有一半是坏的,窗户锁也不起作用很久了。
这事房东知道,但她舍不得花钱就一直没修。
从窗户跳进去,花半青没敢开灯,摸黑找到了冰箱。
打开柜门,扑面而来的冷气让她浑身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冰箱里面只有两个冷硬的包子和两个已经烂了的西红柿。
肚子饿,她顾不上那么多了,拿出包子直接往嘴里塞。
凉气顺着喉咙一股脑钻进胃里,饱腹的同时,头皮一阵阵揪疼。
填了一肚子凉东西之后,她怕房东过来堵人,也不敢多待。
她匆匆返回房间,在枕头下面摸到了一个信封状的东西,然后在客厅找了双还能穿的鞋换上就又从窗口跳了出去。
落地算轻。
但水泥地硬,多少弄出了点声音。
“谁?”
隔壁杂货铺传来了一声低吼。
花半青一个愣怔,竟然忘了跑。
下一秒,从杂货铺窗子里翻出来了一个男人。
二楼亮了一盏灯,正好照过去,花半青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
钱小四。
游手好闲的青年代表。
上个月才从监狱里放出来。
被关的原因众说纷纭,其中手脚不干净算一条。
这才出来不到一个月,又重操旧业了。
“是你啊。”
其实花半青没听出他那句话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
钱小四光着个膀子,腰上挂了个大花裤衩,松松垮垮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掉下来。他认出人后,紧张一扫而光,悠悠地把从杂货铺里偷的钱旁若无人地塞进了裤子口袋,然后又提着一袋子也是从杂货铺偷的东西朝花半青走过来。
“花麦现在在什么地方?”
花半青不想搭理他,准备上滑板走。
钱小四上前一脚踩住她的滑板,低下头,咧嘴露出一口黄牙:“老子跟你说话,听不到?”
花半青低声回:“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钱小四抬手呼了花半青脑门一巴掌,“老子上次进去,你去问问看跟她有没有关系。钱给她花了,监狱老子蹲了也就蹲了,现在她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不打,哪有这种道理,老子这口气怎么出,你说?”
花半青咽了咽口水,往后退了一步。
钱又不是她花的,她说什么说?
钱小四以为花半青要走,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人往墙上按,恶狠狠地问:“说,这次她去哪儿了?”
花半青疼得眼里泛泪,无力挣扎,只好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不要以为你说不知道就会没事儿!我告诉你,她跑不了的。”
钱小四年纪不大,也才二十出头,只是他小学毕业就没读了,身上社会气息比较重,说话时唾沫星子直往花半青脸上喷:“今天,要么你告诉我花麦去哪儿了,要么老子就把你办了,监狱老子蹲过就不怕再蹲。”
花半青手心一凉,狠狠地抽了两口凉气,抬眼看钱小四。他一张蜡黄的脸上出了很多油,额头上满是痘痘和痘印,三角眼一横,还真有几分吓人。
“你不敢。”花半青笃定地说。
钱小四嗤笑一声:“花麦要是在的话,老子的确不敢,但现在她不是跑了嘛。”
花半青脑子飞速旋转,在想怎么脱身。
钱小四这时已经没了耐心,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准备往自己住的地方拖:“不说也行,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花半青脑子“嗡”的一声,再也不顾房东是不是会过来突袭了,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她平时给人的印象总是沉默寡言的,钱小四没料到她还有这种爆发力,再加上自己撬了杂货铺这一茬还没收拾妥当,当下慌了,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到她脸上:“闭嘴!”
花半青破罐子破摔,放大了音量喊救命。
楼上听到动静的邻居打开窗户向下询问:“怎么了,谁在下面?”
灯光变多,钱小四慌了。听到二楼有人开门下来的声音,他眼珠子一转,把从杂货铺里摸的东西塞进了花半青的怀里,开始贼喊捉贼:“我说你偷偷摸摸的在干什么,原来是撬人家商店来了。快来人啊,抓住小偷了。”
岁月平和,日子清淡,小地方的人偏爱八卦,没睡的人都不想错过看热闹的机会,纷纷出门下楼。
钱小四正义附身,揪着花半青往人堆里推:“抓住小偷了,快点通知王老板。要不是我经过这里,她还不知道会偷些什么东西呢!”
二楼邻居一看是花半青,脸都臭了:“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妈偷人你偷东西,说你们不是母女都没人信。跟你这种害虫住一起,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哎,你们谁带手机了,赶快报警啊。”
花半青挣开钱小四,把他塞过来的东西扔到地上,辩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其他邻居也指着她骂,“你以为把东西扔了就不是你了?不要脸的女人生的东西果然也很不要脸。”
有人问:“她们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干什么?”
有人说:“还不是没东西吃嘛,那还不如关进去,最好判无期,有人管吃管喝,有地儿睡觉还不用花钱,就适合你们这种人。”
有人预言:“啧啧,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这么小就敢撬门偷东西,长大了还不得去抢银行啊!”
花半青被人推来搡去,背上冷热交替着出汗,她已经分不清身上的疼和心里的疼哪一个更强烈了。
钱小四趁乱溜了。
杂货铺的老板闻声赶过来,发现除了地上那些零食日杂,还少了三千块现金。
这让本来还准备对花半青网开一面的邻居们更加义愤填膺了,有的说要把花半青送派出所,有的说要搜身。
在他们的拉扯与推搡当中,花半青手里的信封不知道被谁夺了去。
她手心一空的同时,心也跟着空了,焦急地追过去想要拿回来,结果被那人误以为里面装的就是老板丢的三千块钱:“看吧,还不承认偷钱了。”
“你还给我。”
花半青跳起来一把抓住信封的一个角,两人谁也不放手,只听一声清脆的“刺啦”,装在信封里的一张高中录取通知书从中间裂开。花半青手一软,她拿着的那一半飞了出去,轻飘飘地落进了下水道。
青川七中。
青川市最好的高中,小班教育,分数达不到的,你爸是谁都不行的学校,传说只要进了那所高中,将来高考,985或211高校自己就能拥有姓名。
明明,再有三天,就开学了。
“什么嘛,一张破纸也值得你这么宝贝。”那人边说边将通知书的另一半随手一丢。
纸片在风里旋了两下,不知道落到了哪个黑暗的角落。
有人不死心:“你们摸摸看,钱肯定还在她身上。”
花半青抬起头,天边一轮残破的月亮跌进了她眼里,烫得她眼泪直流。
她看了看周围的人,想到他们为电视剧里那些悲情角色哭泣的样子,想到他们为家人哀喜、烦心的样子,想到他们逢年过节拜访亲朋时互相祝福的样子,想到他们安慰被花麦伤害过的邻居时感同身受的样子……
明明,都是那么和善的面孔。
她却从未在这些人眼中看到过友好。
——哦,对,有一个。
对面楼的张小虎。
她和花麦刚搬来的时候,跟张小虎在一个学校读书,张小虎找她借过作业。为了表示感谢,张小虎送过她一个笔记本。
那天,张小虎因为这个原因被他妈按在小区院子里打了一顿,并且告诉他花半青有病,接触了会被传染。
大人嘴一张说的话被小孩子记在了心里。
张小虎被小区其他小伙伴冷落了一阵子,一开始他还不以为意,坚持跟花半青站在一边。
院子里没心没肺的同龄人开张小虎的玩笑,说花半青是他的媳妇,所以他才不嫌弃她。
后来,大概过了两个星期,张小虎转校了。
有天早上,两人在小区门口遇上,那些人起哄,说:“张小虎,你媳妇来了。”
张小虎脸瞬间红了,接着大步朝花半青走了过去,在花半青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朝她身上吐了口唾沫。
张小虎身后的伙伴们笑得十分灿烂。
从此,花半青再也不是张小虎的媳妇了。
他送给她的那个笔记本的扉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话:“你妈是坏人,你长大了也是。”
可他们依旧是正义的,所以才会在往花麦晾晒的衣服上泼脏水,把她们的水管割破让水表一直转,砸她们的窗户,卖她们东西的时候缺斤少两之后,还能让人拍手称赞,说他们的行为简直大快人心。
他们没有错。
只是谁叫花麦是花麦,而她又是跟花麦一路的呢?
花半青跟花麦其实也负担不起这群人的善良。
代价太沉重。
就像张小虎的那口唾沫,后来不管她洗澡的时候多用力,都搓不掉留在她身上的腥臭——
有人开始抓住花半青的胳膊,要搜身。
她倏地回过神,抓起脚下的滑板,谁靠近就往谁身上抡,并且尖叫着让他们滚开。
有正义感爆棚的人趁机夺过她的滑板,转手就扔到了身后的黑夜里。
只听“咣当”一声,也不知道滑板落在什么地方。
花麦留给她的唯一东西,此时也沉入夜海,没了。
花半青心里凉透了,尖声嘶叫着,又踢又打。
“疯了。”
“快报警,这孩子疯了。”
“真可怕。”
……
这一闹,围观人群开了个口,花半青趁机跑掉了。
身后还有人说:“她长大了肯定跟花麦一样,是个不要脸的东西。”
“要是男孩子还好,可惜生成了女孩子,那还不有样学样。”
“狐狸精。”
“早死早造福社会。”
……
大川路,烧烤摊上三五成群,海鲜馆中高朋满座,水果店里斤斤计较。
人们聊工作、升职、加薪,谈各自业内不为人知的秘密,说教育压力、升学困难,评论经济政策,八卦明星娱乐……
只是所有的悲伤与高兴在那一刻,于花半青而言都显得无比聒噪。
开学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早自习才下五分钟,青川七中南门外卖早餐的店里就已经座无虚席了。
之后来的人只能打包或者站着吃。
李久炀被原洛揪着出来吃东西,还没进店门,里面给他俩占位置的李久和就站了起来冲他们挥了挥手。
“有病吧你?”李久炀见状瞬间反应过来,觉得一定是原洛搞的鬼,转身就要走。
原洛一把拉住他:“到底谁有病,还不能跟自己弟弟一起吃饭了?”
“大哥,和稀泥也得有个限度吧?你觉得我跟李久和是能坐一桌吃饭的关系?”
李久炀执意要走。
原洛死死地拽住他不放:“久和已经考进来了,一个学校读书你们还能不见面了?有本事你转校?”
“你以为我不敢?”
“就你现在这成绩,哪个学校会要你?”原洛反问。
李久和知道他哥不愿意跟自己坐一桌吃东西,很自觉地提着自己的打包盒走了过来:“原洛哥,我给你们点了包子和稀饭。班主任让我带人去领书,就不跟你们一起吃了。”
为了缓和气氛,原洛笑着推断:“久和当班长了吧!”
李久和比李久炀小两岁,个子刚刚到他哥哥肩膀的位置,还没长开,不像他哥帅得那么外露,笑起来很腼腆:“老师按成绩暂时安排的。”
“那你肯定是班上成绩最好的那个。”原洛肯定。
李久炀抱着手一脸不屑地插话:“成绩最好的,人家不当学习委员跑来当班长给老师打杂?”
被嘲讽一句,李久和面子挂不住,只好实话实说:“不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那个人没来报到,我是第二名。”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李久炀看,想得到李久炀某种认可的讨好眼光根本不掩饰。
但这态度不仅没把李久炀哄住,反而让他更轻视地“嘁”了一声。
李久和脸上挂不住,顿时有些失望:“你们快去吃东西吧,不然等下位置被人坐了。”
原洛替他在李久炀面前邀功:“看,多亏了久和,不然我俩都只能站着吃了。”
“不就个座位嘛。”
李久炀表现得相当不在意,往身边瞅了一眼,看到两个自己班上的女生,于是走过去,冲长得好看的那个说:“周穗,椅子让我坐,给你坐我大腿怎么样?”
周穗这边脸一红,还没发表意见,李久炀的话就被正好进门的班主任高尚听到了。
“李久炀你是要翻天吗?”
高尚一点都不高,中年男人,身高不到一米七,因为胖,脸上没什么皱纹,反而不显年龄,明明长着一张慈眉善目的脸,偏偏性格却非常严肃。
李久炀笑着回头:“我就开个玩笑。”
“我不是让你下了早自习去把你那鸡窝头剪了吗?”高尚问,“怎么,舍不得?”
李久炀抓了抓自己那头有点长的头发,贫嘴:“没有没有,我这不是穷嘛,得从牙缝里省点钱出来再去剪啊。您说我总不能剪霸王头吧?”
高尚不吃他那一套:“前面直走二十米,小周爷剪头发只要两块钱,我请。”
“您是说立交桥下面那个小周爷理发?拜托啊高总,他老人家只会理光头。”李久炀说。
“光头怎么了,我看你就需要理个光头好好晒晒脑子。免得水分太多,不想事。”
李久炀:“……”我听得懂讽刺。
为了不继续在早餐店里丢人现眼,也为了少看一眼李久和,李久炀还真跑到了立交桥下面找小周爷理发去了。
很多城市不起眼的地方总有那么一些老手艺人,用最原始和简单的工具做最朴素和实惠的事情,似乎是在坚守属于自己的某一段岁月。
但小周爷理发除了理情怀还理刺激。
桥柱上贴块两元店买的镜子,旁边放把椅子,剃头刀和理发围布塞在口袋里,没人来光顾的时候,他就跟人在一边下棋,有人来推头,他要是下棋正下在兴头上,还要让人等一等,任性到不行。
关键是,还没有免费洗头这项服务。
前几天,他捡了个小要饭的,现在行走带着,听说好像是可以洗头了。
李久炀过来的时候,小周爷正在喝豆腐脑,问了句:“洗头吗?”
李久炀往椅子上一坐,照了下镜子:“没时间,您给随便剪两刀得了。”
但他这话说晚了,小周爷捡的那个小要饭已经调好了一盆温水端到了他面前。
李久炀回头,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给他端水的小孩儿,虽然脸上有很多未痊愈的伤口,但能看出来长得很好看,个子不是很高,又瘦又单薄,皮肤很白,眼珠又黑又亮。
就是顶着一个溜光的脑袋,跟个小和尚似的。
李久炀没忍住伸手在小孩儿脑袋上摸了摸,开玩笑:“手感不错,但是剃得也太光溜了吧,家里指着你晚上发光呢?”
小孩儿头一偏,脑袋从他手心里移开了,眼神执拗又倔强充满警惕,狐狸似的。这让李久炀想到了前几天派出所里遇到的那个脏兮兮的小朋克。
小周爷冲那孩子吼了一声:“没听人家说不洗头吗?烧水不要钱?你到底能干什么?不行就滚回去接着要饭。”
小孩儿吓得手一哆嗦,眼神怯生生的。
“呃。”李久炀难得心软,马上打圆场,“我洗。”
“洗头,加二十块水钱。”小周爷面不改色地说。
李久炀难以置信地问:“您老人家抢钱呢?什么水啊一盆子二十块?”
“我亲手插电,亲手拧水龙头,亲手装进水壶里的水。”小周爷不讲道理,“洗还是不洗?”
明目张胆地敲诈勒索?
李久炀可不是吓大的,起身就准备走。
小周爷吸溜一声把碗里的豆腐脑喝光,碗朝桌子上使劲一拍:“走可以,水钱结了,倒都给你倒出来了。”
见鬼了。
这赤裸裸的威胁还真起作用了。
毕竟这立交桥下面还有擦鞋的、配钥匙的、卖冰棍的……看起来各不相干,可一旦谁那儿有动静了,那是能立马一方有难八方进行支援的。
何况,这年头,家里没矿的,谁敢跟老年人正面扛。
到这个时候,李久炀甚至怀疑这是班主任高尚联合这老头一起来捉弄他的把戏。
算了,李久炀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认栽。
他从校服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元的纸币扔到椅子上,回头鄙视了那跟着同流合污的小孩儿一眼,接着头也不回地回了学校。
小周爷冲花半青抬了抬下巴:“收钱啊,你愣着干什么?”
花半青把水往地上一泼,熟练地把椅子上的钱捡起来,对小周爷说:“多了三十块,我去换点零钱给他还过去。”
“你回来。”花半青刚一转身就被小周爷叫住,“哪有把钱往外送的道理?”
“这是多出来的。”花半青机械地解释。
小周爷脸一横:“你不想干了是吧,不想干了滚蛋。”
那天花半青从大川路出来后,浑浑噩噩地就来到了这里,小周爷正准备收摊,她叫小周爷给自己剃个光头,但又没钱结账。
小周爷看小孩儿长得挺灵光,就一时动了歪脑筋,让她留下来白打工,但第二天就后悔了,就算是白打工,那也是要管吃管喝管住的,生病了也不能不给治。他一个人逍遥快活得不行,给自己找个麻烦不值当,所以就变着法儿地想赶她走。
花半青知道他的用意,只好耍小聪明,在他敲诈那些看起来好欺负的客人时尽量配合他的演出。
小周爷看她的确还有点用,就继续供着这尊请来容易送走难的佛。
花半青执意把钱还给人家,小周爷追不上,骂了好一阵子才罢休。
李久炀对花半青没印象了,但花半青却没忘记他,他刚一过来,她就认出了他。
小周爷他们在这一片的确是通过赚些没良心的小钱过日子,欺软怕硬,以多欺少。花半青从小就在类似的环境中长大,很多事情早就见怪不怪。
如果是别人的话,她也不会管这闲事,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就当他们是花钱买个教训。
但,是李久炀的话,她有点不想这么做,可能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他们算是校友的原因。
青川七中的校友,于花半青而言,成了她生命中仅剩不多的一种纯洁羁绊。
跟七中超高的升学率不匹配的是七中宽松的管理模式。
不强制住校,甚至在高三之前也不强制上晚自习,三餐可以去校外吃。
花半青知道他们学校的规矩,于是就在南门围墙的树荫下坐着等他们放学。
课间操的时候,花半青等得有点无聊就支着耳朵听广播体操的背景音乐,忽然脑袋上方的树叶子哗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她刚一抬头,一团巨大的黑影兜头朝她砸了下来。
在她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翻墙出校的那人从上面跳下来扑倒在地。
两人顺着围墙外的小斜坡滚下去,眼瞅着花半青的脑袋就要撞到路边的护栏上,那人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将她的头护在怀里。只听“咣当”一声,她睁开眼,就看见李久炀正龇着牙揉脑袋。
看到是花半青,李久炀的脸瞬间就黑了:“怎么又是你?”
花半青慌忙从地上坐起来,开始翻口袋,想把多收的三十块钱还给他。
就在这时,她听到南门的保安边朝这边走边问:“谁翻围墙了?”
李久炀大概是没时间跟花半青算账,慌忙地走到墙根,从一堆废旧桌椅里翻出了一个滑板,然后扭身就要走。
花半青却在这个时候一把拉住他的衣摆。
李久炀不耐烦地扭头:“干什么?”
花半青刚要把那三十块钱递给他。
李久炀忽然勾起嘴角笑了笑,然后当着花半青的面,单手把自己的校服T恤脱了丢在她脑袋上:“穿上,替我背个锅。之前敲诈我的事,我就不跟你们算账了。”
花半青眼前一黑,捏着钱的手僵在半空,李久炀的衣服带着他的体温和味道扑了她一脸。
七中的夏季校服透气性很好,她在那层布料后面看到少年光着单薄但肌肉匀称的上半身,踩着滑板到了马路对面,跟一群着装个性的人碰了面,像上次他教自己打招呼那样跟那些人打了招呼,然后嘻嘻哈哈地一起走远了。
这时,从南门出来个学生会的值日生跑到了她面前。
“哪个年级的?”
花半青把李久炀的校服从脑袋上取下来,然后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那天在派出所外面给过自己药的人,他说他叫原洛。
花半青眨了眨眼睛,表情认真地回:“高一·一班。”
原洛没有怀疑:“为什么翻墙?”
这话花半青没法回。
原洛直接在本子上扣了高一·一班两分,又问:“为什么不穿校服?”
花半青舔了舔嘴唇,还没来得及回答,原洛接着说:“不穿校服再扣两分,你的发型不合格,还要扣两分。”
花半青有点心虚:“扣分之后,会怎么样?”
原洛“啪”的一声合上本子:“你们班这个月就没有评选先进班集体的资格了。”
“那不是我,”花半青马上翻供,“翻围墙的叫李久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