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方渔一家四口坐上前往学堂的龙驹车。
今天这一家人都如同过节般穿上正式服装。
方子墨是深灰色长衫,黑色的裤子,脚踏一双皮质黑色尖口鞋。
白娴凤还是那件暗红色的马甲,据说这是她最喜欢的正装。
方渔穿的是白娴凤为他赶制出的学子服,这学子服做工精细,还颇为合体。
红果儿穿着红黄相间的鲜艳服装,据说这是她用自己的月例买的布,亲手所做。方渔看那细密的双层针脚,就知道红果儿颇得白娴凤真传。
龙驹车是方子墨的那辆,方渔拒绝了方必胜带来的龙驹车。
这是方渔给自己的交代,为前世完成心愿。
前世他若能考上中级学堂,方子墨应该会用他的龙驹车送方渔去学堂。
方子墨对方渔的选择颇为得意,本欲与方必胜挑衅一二,但想起这些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方必胜全程旁观。万一挑衅不成,碰一鼻子灰,届时方渔又不坐他的车。
龙驹车上,方渔沉默不语,垂目缓缓调息,他刚服下丹药,此时正慢慢将药力化开,滋润受伤的内脏。
方子墨眼睛直勾勾盯着方渔手中的丹药,张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
方渔感受到他的目光,睁开眼,说道:“这是我疗伤用的丹药,给不了你,你更卖不出去!”
方子墨脸一黑,想到之前曾经卖丹药,又想起方翠花,他目光中的嫉恨一闪而过。
只是,他为何“嫉恨”呢?是对方翠花的不舍得,还是对方翠花骗他钱的痛恨,方子墨自己也不知道,但习惯使然,他知道他内心对方渔手中的丹药无比渴望。
好在,即便将丹药给了他,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若说起卖家财换钱,还是他弟弟方子赫更在行。
想到方子赫,方子墨心中少有的升起一股怒意,说起来,方翠花的情夫就是方子赫的朋友,那方翠花是怎么认识她的情夫呢?还不是方子赫介绍的。
“应该千刀万剐才对……”方子墨不无恶意的想着。
其实,这几天,他早就把一些道理想清楚,或许自从方翠花被白娴凤拒绝入门的那一刻,他和方翠花之间就只有利益和欲望,早就没了感情。
方子墨很清楚他的下一步应该如何选择,回归家庭几乎是他唯一的路。
虽然他心中各种不爽,对死去的方翠花,对方子赫,对方渔、白娴凤,甚至对刚刚帮他把外面债务都清理掉的方家家族,他有太多不甘和不满。
方渔是家主亲传弟子的事情,白娴凤居然不告诉他,如果告诉他,他可以把这件事情运作的很好,那样的话,他家会再次荣光起来,他更会成为青山城的人上人。
只可惜,白娴凤说她自己也不知道,更在他准备逼问方渔的时候,他被家主方德昌派来的人警告了,不让他打扰方渔,不然的话,执法堂会把他这些年做的事情一件件揪出来,那样的话,他就只有在执法堂监牢里渡过余生。
方子墨感觉自己很憋屈,没了大展拳脚的余地,所有人都在针对他。
这么想着,他用胳膊肘碰碰白娴凤的胳膊,白娴凤向他看来。
方子墨悄悄指了指方渔,白娴凤点点头,看来下面的事情,二人在之前商量过了。
方子墨在一声慨叹后,说道:“四年前,就是坐我这辆龙驹车,把小鱼儿送到方家学堂的。小鱼儿,你还记得吗?”
方渔睁开眼,点点头,四年前的情景他还有些印象,那是他求学之路的开始。
前世这条路开始便是终点,因为他后来去了三合派外门,之后也没有再读过什么别的学堂。这也是今天他选择坐方子墨这辆龙驹车的主要原因,因为他想将这条路接上。
方渔脑中浮想联翩,想到前世也想到今生,往往在人生转折的时候,这种感慨尤其多。
只是等不到方渔的回答,白娴凤只好接话道:“四年的时间太快,记得那时候,小鱼儿的身高刚过我的腰,现在快比我高了!”
方子墨道:“是啊,我还记得当时小鱼儿不愿意下车!”
白娴凤笑道:“后来咱们是把他骗下车的!小鱼儿,你还记得吗?”
“哈哈!”
白娴凤和方子墨都笑起来,红果儿偷偷的抿嘴笑着。
方渔没有笑,也没有接话,他还沉浸在对方家学堂的回忆中,原本这个回忆应该放在前些天才对,不过那会儿他受伤了,没有时间想这么多。
依然没有等到方渔的回复,方子墨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没好气的说道:“小鱼儿长大了,我们做父母的就老了。人家都说儿大不由爷,孩子长大后都会有自己的主见!”
闻言,方渔眉头微蹙,他知道下面肯定没什么好话。
只听白娴凤捧哏儿道:“是啊,我们都这把年龄了,那肯定是老了……”
听到白娴凤强调自己老了,方渔心中冷笑,白娴凤和方子墨都还不到三十五岁,怎么可能算老呢?
这时,方子墨接话道:“但我们这些老人家看着孩子长大,欣慰啊!为什么呢?养儿防老啊!”
话说到这里,方渔已经明白方子墨一番话的意思:没别的事儿,就是要钱呗。
果然,只听方子墨继续道:“当初小鱼儿的爷爷奶奶生病,我和子赫为他们治病跑前跑后,那真是为了爹娘,什么都肯干,说把我们俩切了卖肉都行!”
方渔抬起头,看向方子墨,冷冷的不说一句话。
方子墨犹自进行着他的表演,“后来小鱼儿爷爷遇险身受重伤!夫人,你也把大半陪嫁拿出来变卖,我也……我也把珍贵的佩剑变卖,为此还欠下各家的钱!为救我爹,我真是付出所有啊!”说着,他的眼圈红了起来。
白娴凤发现了方渔的表情,她拽拽方子墨的袖子,打断了他的表演。
“你们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龙驹车一会儿就到了,以后我住学堂,就不回家了!”方渔话中带着嘲讽,白娴凤和方子墨一脸尴尬。
沉默片刻,白娴凤说道:“小鱼儿,你看,那个……我们……那个……”
她支支吾吾的不好意思将话说出,方子墨却没有这些禁忌。
只听他说道:“小鱼儿,你看父母这里现在已经没什么钱了,你现在又是家主的亲传弟子,又是嫡系子弟,能把月例分出一半给我们生活用吗?”
方渔果断摇头,“那是修炼资源,我需要拿来修炼的,你们也不是没有收入,难道非得盯着我的修炼资源吗?之前你们拿走的修炼资源呢?”
听方渔这么说,方子墨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但很快他就将火气压下来,说道:“那些都被人骗走了!”
方渔一阵冷笑,“那就是你自己的事儿了,总之,你们饿不死的!另外,别跟我闹,不然家主会派立庄堂主过来找你谈谈的!这次我可不会去接你!”
白娴凤见二人又要吵架,忙插话道:“小鱼儿,我们不要那么多,你就固定给我们个生活费就行!你把你的身份令牌给我,我帮你领月例,领了分你一半!”
方渔被白娴凤的话气到,“说起来,你们还真不缺钱,你之前拿走我的月例可不少钱了吧!这些钱够你们两个生活很多年了!”
白娴凤急道:“那些钱,前一段时间,买银黄鱼用掉了!还有你外公得过生日,我也还得想办法给他买礼物。”
方子墨听出不对来,他插话道:“什么钱?你的月例有多少?”
白娴凤道:“就是小鱼儿的月例,没多少钱,那个……小鱼儿,我们不要你的家族月例,听说你在巡城司还有一份,你把那个钱给我们就行。”说话之时,她直勾勾盯着方渔,看样子很害怕方渔将她手中的钱数说出。
方渔露出复杂的表情,他知道若非白娴凤怕他将月例的数额说出,肯定不会主动说只要巡城司令牌的。
方子墨心有不解,刚要问话,却被白娴凤狠狠掐在胳膊上,他疼的龇牙咧嘴,却得到白娴凤的暗示。
只听他说道:“小鱼儿,你非得留着家族的月例做修炼资源我们也不说什么了!你这次学堂给的奖励积分我们也可以不要。你在巡城司的月例就给我们做生活费吧!”
或许是之前和白娴凤商量过,方子墨很快就同意了白娴凤的建议。
方渔在心中哀叹一声,巡城司给他的月例是每个月两千两白银,这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正好在他可承受的范围内。
他点点头,说道:“拿了这个令牌,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找我要钱了?我手边的不是钱,是修炼资源!没有修炼资源,最终我会泯然众人的!你们但凡有点儿良知,就给我一条发展的路径吧!”
他这话不可谓不重,这也是他的底线,若方白二人再进一步要别的钱,那他宁可翻脸。
方子墨也就愣了一瞬,便点头同意。
岂料白娴凤却突然说道:“小鱼儿,我记得你上次给我钱的时候,还留了两万两在手里,这个也给我吧!你在学堂有学堂令牌,用的是积分,这些银票没用的!”
方渔的脸一沉,就要发作。
然而,当他看到白娴凤那熟悉的脸庞时,想起前世二人共同度过的苦难岁月,他终是心软了。
他将巡城司令牌和所有银票都从储物戒中取出,递了过去。
银票也就五六千两的样子,因为有一部分之前给方必胜用作无染居的开销。
白娴凤不满的就要质问,方渔冷声道:“我身上所有的银票都在这里了!你爱要不要!”
白娴凤马上闭了嘴,她悻悻的将方渔手中的银票和巡城司令牌接过。
方渔还在为白娴凤额外要钱生气,他不知道的是,之所以额外要这些钱,是白娴凤为了保住已经到手的那些钱而用上的计策。
当然,这个计策此时已经生效,因为方子墨眼睛直勾勾盯着白娴凤的手,就没有离开过。
这时,龙驹车也缓缓停下,车夫伸头进来说道:“掌柜的,到彩虹桥就走不动了,前面有人拦着!”
方渔率先跳下车来,而后他对白娴凤和方子墨说道:“说好了,你们不要找我要钱,也不要来打扰我,不然我随时会收回这个身份令牌!那样的话,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方白二人脸色难看,却还是点头应下,方渔转身快步离去。
他的身后,白娴凤就要将令牌和银票揣入怀中,方子墨一把就要将之夺过来,“你给我吧!这些钱我来存着!”
白娴凤一个闪身,“不给!这是我要来的!我得存下来年底给我爹过生日用!”
方子墨恶狠狠的说道:“你拿来!咱们要拿出一半给子赫……这次他的钱也都被收走了!”
白娴凤怒道:“拿你自己的钱分给你弟弟!”
方子墨道:“我的钱已经没了!”
白娴凤露出不屑,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秦鸿叶给了你两万两银子,让你给小鱼儿的同窗秦越之写谅解书,这才把秦越之放出来的……”
方子墨瞬间哑火,但很快他的眼神再次狠厉起来……
这二人顾及旁人,虽没有大声说话,却吵的脸色铁青,与周围面露喜色的众人形成对比。
彩虹桥不短,但方渔脚力出众。
彩虹桥的尽头是三合派山门前的大广场,广场东西两面是两条大路,分别通向学堂和执法堂。
方渔走上前往学堂的岔路,不远就是学堂的第一道大门。平日里这门是常开门,并没有人执勤站岗。
在这新学年开学的日子,有学堂老师带着学生守在此处。人流在这里分成两边,一边是学堂学子,需要检查身份凭证或令牌;另一边是前来观礼的家长,他们不用检查,会被引流到广场周边。
方渔随着人流缓缓向前而去。
学堂门前的广场上已经画好站位的方格:第一个区域立着一个巨大的指示牌,写着“文科”二字;第二个区域写着“气感期”;第三个区域写着“炼气期”。
在炼气期的牌子下,方渔右拐,从队伍后向前走去,先是经过初入炼气期的区域,再是炼气初期的,最后他在炼气中期的方格左拐,走了进去。
可能是来的太早,又或者是他没有看到,方渔一路走来一个熟人都没有遇到。
好在炼气中期的区域也不是空空荡荡的,这里已经有七八位学子在热闹的聊天。
见方渔走进这个区域,一个带红袖箍的人走过来问道:“这位同学,你是今年炼气中期的新生吗?让我看一下你的身份令牌!”
方渔拿出身份令牌,这人掏出一张名单核对起来。
“青山城的方广宇?”那人问道。
“是我!”
“嗯,你站第一排。我叫陆九亭,也是学堂的学子,比你早来两年,现在是学堂巡查队的,今天中级区域我负责。”那叫陆九亭的学子一边自我介绍,一边领方渔来到第一排大致中间的位置。
方渔顺口问道:“陆学长,这广场分了八片区域吗?”
陆九亭道:“不,三片。炼气期一片,气感期一片,文科一片。”
方渔闻言笑道:“炼气期算是一片了?”
陆九亭哈哈笑道:“是的,炼气期从后往前分成初入炼气期、炼气初期、中期、后期、巅峰和大圆满六块,不过这些算是一个区域。”
方渔点头道:“嗯,明白了!”
陆九亭道:“其实还有一片在典礼台上,是心动期的学长们!”
方渔惊讶道:“心动期?他们不是应该去高级学堂吗?”
陆九亭撇嘴道:“高级学堂岂能那么容易进入,初入心动期肯定没希望,要么是年龄十八岁以下的心动期,要么心动中期才行,而且进去也不好混!”
方渔有些疑惑的问道:“不是十八岁要从中级学堂毕业吗?”
陆九亭解释道:“那是对练气巅峰以下的学员,对于炼气巅峰以上的学员,通常会放宽到二十二岁。”
方渔有些搞不清楚,他也曾听说高级学堂难进,但没想到这么难。
陆九亭笑着说道:“你是这届潜力榜第一,按理说,你的希望应该比我们都大!”
方渔苦笑道:“我就是感觉这个目标好遥远!”
陆九亭感慨道:“是啊,我十二岁入学时,修为炼气中期初段修为,是当年潜力榜第二名……”
方渔赞道:“陆学长也好厉害!”
陆九亭露出笑意,说道:“比起你来就不行了,听说今年用上新规则,审核比我们那年严得多……”
方渔耸耸肩,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参加考核也稀里糊涂的,重做一次,还被罚了。”
陆九亭嘴角露出笑意,建议道:“修炼前可以请教一下教习,先弄清楚了再修炼!我当初就因此吃了亏,耽误不少时间。”
方渔对自身修为状况很清楚,但陆九亭这么说是好意,当然要表示感谢。
这时,旁边一个声音传来:“九亭,我来了!”
陆九亭笑着打招呼道:“天豪!”
然后他对方渔说道:“那个叫钱天豪的,来学堂三年才到炼气中期。”
方渔点点头,陆九亭这么说,明显是看不起钱天豪,这是修士圈子的常态,修为高的看不起修为低的,哪怕只是高一点点。
方渔又问道:“一会儿咱们这个区域会有多少人?”
陆九亭说道:“今天到场的估计八十多人吧。不过,算上你们,咱们学堂一共有炼气中期一百零八人,有些不在乎这点儿积分,所以就不来了!”
方渔惊讶道:“来参加典礼还能有学堂积分?”
陆九亭点头道:“当然,否则就都不来了!炼气中期以上给积分,炼气初期以下用各种考核来约束。”
方渔惊讶道:“所以,炼气后期给的积分更多?”
“嗯,修为不同,积分也不同!”
这太意外了,不过,方渔不准备在这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便问道:“那咱们学堂炼气后期有多少人?”
“二十多人,很多人都跑去三合派内门了,学堂的积分价值太低,任务少且单调,不如三合派内门实惠,而且三合派内门不限制年龄,还有机会拜入三合派各峰!”
方渔问道:“那不是没机会去考高级学堂了吗?”
陆九亭好奇道:“怎么可能?三合派不会拦着普通内门弟子考高级学堂,最多就是多一道审批手续而已,甚至运气好的,三合派还会给出学费。麻烦一些的就是各峰各堂的正式弟子,但大概率也不会真的阻拦,否则,谁会加入啊!你说是不是?”
方渔点点头,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不可能因此就加入三合派内门,这前世的阴影依旧深刻的影响着他。
方渔问道:“陆学长能冒昧的问一下您的修为吗?”
“炼气后期!”陆九亭显然很自豪。
“那您想过加入三合派内门吗?”
陆九亭笑道:“我啊!我在学堂耗到十八岁,如果十八岁还不能突破到炼气大圆满,我就去加入三合派内门!然后在三合派内门混到二十四,之后要么成为正式弟子,要么就回家族了。”
其实,陆九亭所说,是很多人都会选择的发展路径,前提是如果没人从中作梗的话。
前世的方渔只是一名三合派外门弟子,连内门弟子都不是。
他在二十五岁突破到心动初期,彼时他想去高级学堂做一名旁听生,学习高深的炼药技术。
但那时的他已经承担下家里的债务,白娴凤以“讲诚信、守承诺、作人要知道感恩”的道理,阻拦他离开,最后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再加上当时秦鸿叶从中作梗,借着三合派的名义,将他强行留在炼药堂,这才将他最后离开的希望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