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王学的前三变—异质的转变
黄梨洲在《明儒学案》卷十《姚江学案》中有下面一段话:
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朱子)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制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
这里所说的三变是“得其门”之前的三变,这是不同内容不同趋向的、异质的转变。
一、泛滥于词章
阳明从小有志于做圣贤,所以在他二十一岁乡试中式(中举人)之后,便正式遵守朱子格物之说做穷理工夫。朱子认为众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莫不有理,于是阳明便与友人取竹子来格。他的朋友格了三天便病了。他继续格下去,终于格不出道理来,第七天亦病倒了。这到底是朱子的格物说有问题呢?还是自己不懂呢?他不能断定。他只觉得圣贤是有分定的,不是人人可做的。在他没有悟出头绪之前,他那遏抑不住的生命便转而随世俗学习辞章了。这个阶段竟连续五六年之久。
二十二岁,阳明会试落第,亲友来相慰勉,时相李西涯(东阳)笑道:“你今年不中,下一科必能中个状元,你先来作一篇状元赋吧。”阳明听了,即时挥笔而就。诸老群公齐声惊叹道:“天才,天才!”但阳明太露才了,事后有人忌妒他,便说:“此子若取高第,目中无我辈矣!”三年之后的会试,阳明果然为忌者所抑,再度落第。有一位同舍的落第举子自感羞愧,阳明却对他说:“世人以落第为耻,我则以落第而动心为耻。”他真是一个意气昂扬、心胸豁达的人。这一年(二十五岁)他回到家乡余姚,组织诗社。乡前辈魏瀚平时以雄才自放,但当他与阳明对弈联诗,凡有佳句,却几乎全为阳明所得。面对这么一位可畏的后生,他心服了,说:“老夫当退避三舍。”
之后,阳明中了进士,观政于工部,与当时的诗文之士乔宇、汪俊、李梦阳、何景明、顾璘、徐祯卿、边贡等人,以才名争驰骋(见《行状》)。其中李梦阳与何景明便是所谓“前七子”的领导人物。但辞章之学到底不能羁络阳明,他生命中跃动的兴趣又要转向了。
二、出入佛老
在二十七岁那年,阳明感到“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想求师友于天下又难得其人,为此心中惶惑不安。有一天他读朱子《上光宗疏》,看到下面一句话:“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乃悔恨往日探讨虽博,却没有循序以致精,难怪无所得益。于是又第二度循着朱子的路做穷理工夫。这一次虽然“思得渐渍洽浃”,但仍然无所得,而且他发觉顺朱子之路走,事物之理与我的本心终分为二,打不成一片,这时他已意识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了。在阳明看来,物理与吾心之“为一或为二”,不只是一个哲学思辨的问题,亦不是一个知识上的问题,而是与做圣贤有着密切关系的问题。因为如果理在外而不在吾心,纵然把竹子草木之理格得明明白白,又与我做圣贤成人格有何关系,有何紧要?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烦闷所在。而他又悟不出心与理如何归一,于是心情抑郁,旧病复发,更觉得圣贤有分,不是人人能做的。这时他偶闻道士谈养生,于是便动了入山修道的念头,而渐渐留心仙道,讲究佛学。
三十岁,阳明因公事之便游九华山。有一位道士善于谈仙,阳明以客礼相待,并向他请教仙道,道士说:“还没到时候。”阳明乃屏退左右,延引他到后亭,再拜而请问,道士又说:“还没到时候。”阳明问之再三,道士说:“你从前堂到后亭,礼虽然很隆重,但始终不忘官相。”阳明倒是很豁达,听他这么说,便一笑而别。九华山地藏洞有一位异人,“坐卧松毛,不火食”,阳明知道了,又引起好奇之心,便攀缘险岩去看他。到达时,那人正在酣睡,阳明抚其足,那人醒而惊问道:“路险,何得至此?”于是便为阳明谈论佛家最上乘的道理,并且说:“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后来阳明曾再去找那人,但他已经离去了,阳明怅然,而有“会心人远”之叹。
三十一岁,阳明从北京告病归越(今浙江绍兴),在阳明洞正式做修炼工夫,行导引术,终于修到能够“先知”的地步。一日坐在洞中,忽见他的朋友王思舆等四人出城门,便命仆人赶去迎接。仆人循路迎客,果然与四人相遇。大家都很惊讶,以为阳明得道了。但过了一些时候,他又觉得这是“簸弄精神”,不是道,便放弃了。但他心中还是想离世入山,只因惦念祖母与父亲(母与祖父已先去世)迟疑不能决。后来他忽然觉悟:爱亲之念生于孩提,此念若抛弃,便是“断灭种性”了。
次年,他离开阳明洞,转到西湖养病,又想着要出世做一番事业。有一天游寺庙,看见一个禅僧闭关,据说已经三年不曾说话,不曾开眼了。阳明忽对他大喝一声,说:“你这个和尚,一天到晚口巴巴地说些什么?眼睁睁地看些什么?”那僧人大吃一惊,心想:“我三年不曾说过一句话,你却问我口巴巴说些什么,我三年不曾开过眼,你却问我眼睁睁看些什么,你这话好奇怪呀!”于是不觉睁开两眼,开口与阳明说起话来。阳明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答道:“有老母。”再问:“想念吗?”答道:“不能不想。”阳明便告诉他,爱亲出于本性,人怎能用闭眼闭口来堵塞爱亲的念头呢?一番话把禅僧说得感动流泪,第二天便回家了。
阳明既悟释老之非,表示他的心思已从孝悌一念直接归到仁心天理而当下承担,绝不动摇了。到此之时,心与理为一或为二的大疑团或大烦闷,便已到了彻底解决的时候。但这需要有一步大开悟,这步大开悟又需等待一个大机缘,而这个机缘要到三十七岁他在龙场动心忍性之时方才到来。
三、龙场悟道
在龙场之前几年,我们可以看出阳明已一步步归向生命的正途了。三十三岁他主考山东乡试,亲撰《乡试录》,论及佛老当道,是由于圣学不明;纲纪不振,是由于名器太滥、用人太急、求效太速。其他如礼乐之制,分封清戎,御夷息讼,皆有成法,这颇显示他经世之学的深博。第二年,阳明并倡身心之学于京师,教人先立必为圣贤之志,闻者渐觉兴起,也有愿意执贽及门的。但师友之道久废,一般人大多溺于辞章记诵,不复知有身心之学,所以反而把阳明的讲学看作立异好名。在当时的朝士大夫中,只有陈白沙的弟子湛甘泉与阳明一见定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
三十五岁,武宗即位,宦官柄政,南京科道戴铣等上谏忤旨,逮下诏狱。这时阳明又从内心涌出义愤,抗疏上救,结果触怒太监刘瑾,亦下诏狱,廷杖四十,死而复苏,不久便被远谪到贵州龙场去做驿丞。次年夏天阳明赴谪,刘瑾派人跟踪,意欲加害,阳明几遭不测,辗转流徙,万里跋涉,终于到了龙场,这时已是他三十七岁的春天了。
龙场在今贵州修文县境,地处万山丛棘之中,蛊毒瘴疠,蛇虺侵人,而苗夷之人言语不通,能够通话的只有一些中土亡命之徒—那真是一个非人所居的地方。加上刘瑾憾恨不已,随时有受暗害的可能。阳明此时自觉得失荣辱都能超脱,只有生死一念横于胸中,尚未化除。他特意造了一个石棺,自誓道:“吾惟俟命而已。”于是“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阳明此时之“俟命”,是表示将现实中的一切全部放弃,不但得失荣辱不在念中,连自己生死的“意志”亦予以否定。如此全部剥落净尽,即是孟子所谓“空乏其身”。因为身不空乏,则心不充实,而一体之仁心真体亦不能呈现。阳明“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正是要澄汰胶着于现实的得失荣辱与生死之念,以期生命的海底涌现光明的红轮。他“胸中洒洒”便是红轮涌现前一刻的征候。然而他的从者没有他这样豁达的胸怀,更没有他如此真切的道德践履之自觉,他们在这非人所居的地方很快便病倒了。阳明为他们劈柴挑水做食,又咏诗歌、唱俚曲,并杂以诙笑,为他们娱乐安慰。阳明心想,若是圣人处于此境,他还有更好的方法否?恐怕也只是像我这样做吧!半夜里,他忽然大悟,仿佛寤寐中有人告诉他似的,呼跃而起,从者皆惊。从此他便发明了格物致知的学说。
根据《年谱》的记载,阳明龙场大悟的重要关节是说:“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求理于事物,即是求理于心外,这是朱子的路。而阳明在此大剥落之后的大开悟中所亲切印证的,则是“彻通人我物我之界限,而为人生宇宙之大本”的仁心真体(阳明后来所揭示之“良知”,即指此仁心真体而言)。他所悟的并不是《大学》原文如何解释的问题—阳明对《大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当然有他的解释,但那是以后的事。而龙场当时之悟道,则可以用他自己的一句话来说明。阳明曾说:
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见《传习录》上)
四书五经讲的是圣贤学问。圣贤学问是“生命的学问”,属于内容真理。凡内容真理皆系于一念之觉醒,皆系属于心体。离开心体,便没有圣贤学问。如《论语》以“仁”为主,《孟子》以“性善”为主,《中庸》以“诚”“中和”“慎独”为主,《大学》以“明明德”“诚意”为主。《诗》以“温柔敦厚”为教,《书》以“百王心法”为教,《易》以“穷神知化”为教,《春秋》以“礼义大宗”为教,《礼》以“亲亲尊尊”为教。—凡此皆是属于内容真理而不能脱离主体者。主体即是心,所以说“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而龙场大悟所印证的也正是这个仁心真体,故《年谱》在记述阳明大悟之后,接着又说“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所谓吻合,当然不是字面上的事,而是说经文义旨亦无非发明心体而已。陆象山所谓“六经皆我注脚”,其意亦是说六经千言万语,不过为我的本心仁体多方印证而已。阳明龙场悟道,悟的便是这个道。契切于此,则物理吾心自然归一。而阳明十年困惑,至此遂告解决。我们如果不明此意,而紧紧把住《大学》原文以求阳明所悟的格物致知之旨,则是所谓“刻舟求剑”,剑去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