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格致诚正与心意知物
自朱子以后,《大学》一书成为讨论之中心,所以阳明之致良知亦套在《大学》上说。《大学》讲正心诚意致知格物,因此致良知亦需落在“心、意、知、物”的整套关联中来讲。以下,试看阳明如何就《大学》之致知格物而言致良知。
若鄙人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
在此,阳明提出致知格物之宗旨。阳明解“格物”为“正物”,物即是事(11)。解知为良知,“致知”即是“致良知”。良知本明,知是知非,凡意之所在的种种事为,以及是非之“宜”,与该如何不该如何之“义”,全在良知之本觉中。良知所觉的“是非”“宜”“义”,即是良知之天理。以良知之天理,正意之所及的种种事为,或者说推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意之所及的事事物物,使事事物物皆得到良知天理之润泽而各得其正,这就是格物。据此,则所谓“致知”乃是不让良知为私欲所间隔,而把它推致扩充到事事物物上。但所谓把良知推致扩充到事事物物上,并不是把良知之认知活动推致到事物上,以认识事事物物之理,而是把良知之天理推致扩充到事物上,以使事事物物皆“得其理”(得其合于“良知天理”之理)。而所谓“格物”亦是以良知之天理来正物,以使事物获得真实之完成,并不是以吾人心知之认识活动来穷究事物本身之理。心知之知不是良知之知,而是认知之知,是认知心之活动。故牟先生以为致知格物实有二式:
(一)认知心下之“致知究物”,是认识论的“能所为二”之横列的。这是朱子的路。
(二)良知下之“致知正物”,则是道德实践的“摄物归心、心以宰物”之纵贯的(扩大而言之,则是本体宇宙论的摄物归心、心以成物之纵贯的)。
阳明之解“格”为“正”,是以义理系统定,而不是以字义应当如何训诂而定。“格”字原义为感格降神,所以其直接意思是“来”是“至”,“正”则是引申义。而阳明对“心、意、知、物”四者之分析,亦极具义理之关联性。“心”是本心,亦是天心、道心,总之是至善心体。“意”是心之所发。“物”是意之所在。“知”则是吾心之良知,亦即心体之明觉,它是照临于意之上的价值判断之标准。意之发或顺从良知明觉,或不顺从良知明觉,故有善有不善,有诚有不诚。要使意归于善、归于诚,则必须致良知;要使意之所在的物各得其理、各得其正,亦必须致良知。
关于“格、致、诚、正”的全部历程,《传习录》下有黄以方所录一段最为完整而详密:
先儒解格物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义,物作事字义。
《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要目非礼勿视,耳非礼勿听,口非礼勿言,四肢非礼勿动。要修这个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虽视,而所以视者心也。耳虽听,而所以听者心也。口与四肢虽言动,而所以言动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心正,本体上何处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心之发动不能无不善,故需就此处着力,便是在诚意。如一念发在好善上,便实实落落去好善;一念发在恶恶上,便实实落落去恶恶。意之所发既无不诚,则其本体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诚其意,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
然诚意之本又在致知也。所谓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然知得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却不依这个良知便不去做,则这个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能扩充到底,则善虽知好,不能着实好了,恶虽知恶,不能着实恶了,如何得意诚?故致知者,诚意之本也。
然亦不是悬空的致知,致知需在实事上格。如意在于为善,便就这件事上去为;意在于去恶,便就这件事上去不为。去恶固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为善则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归于正也。如此,则吾心良知无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极,而意之所发,好善恶恶,无有不诚矣。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为尧舜正在此也。
此段文分五节,义甚明确。首节提及格物之义。次节言修身正心。所谓修身,并不是真的要修这个“身”,乃是要使身体的活动(视、听、言、动)皆合乎礼。而主宰身体之活动的是心。心正,则目之视、耳之听、口之言、四肢之动,自然无有不正。视听言动既无不正,便是身已修矣。故《大学》云“欲修其身者在正其心”。三节言正心诚意。心之本体是至善的,在心体上用不得工夫,工夫唯在心之发动处用,所以说“工夫到诚意始有着落处”。而所谓正心,并不是要正这至善的心体,而是要正心所发动的意念。此即《大学》所谓“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四节言诚意之本在致知。工夫到诚意虽有着落,但意念之诚不诚只有吾心之良知知之,此乃“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者。如果知善而不能“好”,知恶而不能“恶”,便是良知被遮蔽了,便是不能致其知。吾心之良知既不能致(不能扩充到底),则虽知善当好、恶当恶,而终必好善而不能行,恶恶而不能去,如此岂能谓之“意诚”?故《大学》云“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五节言致知在格物。吾心之良知虽然动无不善,但却不是悬空可以致得的,“非即其事而格之,则亦无以致其知”。(12)离了实事,知如何致?譬如,离了孝亲的实事,如何致得孝亲的良知?可见知之致正在物之格(正)处。所以致知是诚意之本,而诚意工夫实下手处又在格物。四句教末句云:“为善去恶是格物。”(13)所谓为善去恶,即是在致良知中纯化意念与纯化意念之内容(意念之内容,即意之所在的事或行为)。自纯化意念而言,是诚意;自纯化意念之内容而言,则是格物。关于诚意、致知、格物之义,阳明另有一段文字,亦言之极为细密清晰而确定:
鄙人之见,则谓意欲温、意欲奉养者,所谓意也,而未可谓之诚意。必实行其温之意,务求自慊而无自欺,然后谓之“诚意”。知如何而为温之节,知如何而为奉养之宜者,所谓知也,而未可谓之致知。必致其知如何为温之节者之知而实之以温,致其知如何为奉养之宜者之知而实之以奉养,然后谓之“致知”。温之事,奉养之事,所谓物也,而未可谓之格物。必其于温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温之节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于奉养之事也,一如其良知之所知当如何为奉养之宜者,而为之无一毫之不尽,然后谓之“格物”。温之物格,然后知温之良知始致,奉养之物格,然后知奉养之良知始致,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致其知温之良知,而后温之意始诚,致其知奉养之良知,而后奉养之意始诚,故曰“知至而后意诚”。(《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
按《礼记·曲上》云:“冬温而夏凊。”为人子者,冬天应使父母温暖,夏天应使父母清凉。而温凊奉养之“意”,必须通过具体之实行而后乃能“诚”。不实行而自欺,则虽有其意而意不诚,而温凊奉养之事,亦便不成其为实事。事物之成由于诚意,事物之不成由于不诚意,故《中庸》云:“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有了温凊奉养之意,又必须知如何表现温凊之节与奉养之宜。但知之而不能致,则知为空知而非实知,意亦为虚意而非实意。必须实实地把良知所知的温凊之节与奉养之宜表现出来,方可谓之“致知”。知既致,则知为实知,事为实事。但温凊奉养之事只是“物”,而不可谓之格物,必须充分实行良知所知的温凊之节与奉养之宜而无一毫之不尽,方可谓之“格物”。物既格(正)而知自至。所谓知至,是说良知因致之工夫而至于物,故曰“物格而后知至”。知既至,则知为实知,意亦为实意,故曰“知至而后意诚”。
依阳明,诚意、致知、格物三者虽不是同一,但彼此却因等价关系而统于一。知既致,则意自诚,物自格。故工夫用力处实在于“致知”,而不在“格物”。(14)物之格(事物之正)是因知之致而至于物,以使事物皆得良知天理之润泽而各得其正。知之致是条件,物之格是后果,故阳明曰:“致知焉尽矣。”(15)至于《大学》所云“致知在格物”,只是说明知不能凭空而致,必须在实事上而致之。下句“物格而后知至”,则是倒溯反显语。意思是说,物既正则表示知已因致之工夫而至于物了。故阳明之格物需带致知说。致知是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以正此事物,成此事物。而格物(正物、成物)实乃本良知以成用,与《中庸》所谓“成己成物”,《易传》所谓“各正性命”之义相通。据此可知,阳明之格物义是形上学的,不是认识论的。朱子之格物义则含有认识义。若以认识义之格物考量阳明,或不自觉地以含有认识义之格物去讲说阳明之格物义,那必然会启人之惑而形成搅扰(阳明所谓“心与理一”“心外无理”“心外无物”,亦皆是形上的命题)。故格物即是正物,即是成物。一切事物皆在良知之涵润成就中,摄物以归心,而为心所贯彻,此便是形上的直贯。(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