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论
笛卡尔的遗产
他像一个巨人似的跨越这狭隘的世界:我们这些渺小的凡人一个个在他粗大的双腿下行走。
—— 《裘力斯·凯撒》,第一幕第二场
心灵哲学家的处境就像《裘力斯·凯撒》剧中的凯歇斯一样,因为要进入该领域,除了在笛卡尔的双腿下行走,别无他途1,甚至那些因找到一种完全不同的道路而不再称颂笛卡尔卓越成就的人,也莫不如此。笛卡尔随后的各派各支,无论是二元论者,还是唯物主义者,无论是内省主义者、行为主义者,还是计算主义者或者认知主义者,甚至那些宣称“笛卡尔终结”的人,都以某种方式回应了笛卡尔哲学。今天翻开任何一本心灵哲学的著作,我们都会发现,它们在开篇不能不提及笛卡尔—笛卡尔的思想是后世心灵哲学发展的出发点。笛卡尔为他的追随者们提供了一个完整的机械论体系,他对“存在巨链”的攻击引发了长达四百多年的争论,从而留给后继者两种可能性——机械论与活力论,近代以来关于生命的形上观念基本上是沿着这两条道路前进的。
一、笛卡尔的挑战
亚里士多德曾说过,“人生来就是一种政治动物”;塞涅卡也说,“人是一种理性动物”。他们都将重点放在“动物”上——把人降低为一个动物物种。笛卡尔放弃了对统治了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亚里士多德思想的盲目崇拜,决心通过阅读“世界这本活生生的书”而不是追随经典来继续他的研究,他只接受那些他自己能够看得清楚分明的思想,用他自己的心灵之眼。他抛弃了“存在巨链”(the great chain of being)的传统信条。他坚持认为,人和动物之间存在一种断裂,其间无法由任何缺失的链环填充。尽管身体可以是一架机器,但人具有推理,说一种语言,能够指导自己的行为并且意识到自己的认知能力,所以人绝不是动物。《谈谈方法》中没有暗示上述特征可以分为等级。相反,与古人的宇宙不同,笛卡尔的宇宙是二分的,其中心不是地球,也不是太阳,而是个体的心灵,心灵对周围的世界做出回应。
笛卡尔的论断代表了用理性和自我责任来战胜权威的诉求,正是这一点使得《谈谈方法》成为一篇革命性的文本,它的内容和写作风格都标志着摆脱传统的根本性突破。《谈谈方法》是一本极其大胆的著作,之所以说“大胆”,不仅是因为它给我们提供了分析笛卡尔关于心灵看法的重要基础,更是因为书中第五部分末尾的论证具有真正的革命性的影响。这一论证所发出的冲击波,其影响之大即便没有超过“我思故我在”,也至少可以与它相提并论,因为“存在巨链”是西方思想家长期以来笃信的教条。
对“存在巨链”的攻击引发了机械论与活力论之间的争论。为“存在巨链”进行辩护可以从两方面着手:要么表明动物的行为有多么聪明,要么表明人类的行为是多么机械。于是就出现了两种连续统图景:活力论或机械论。机械论者认为,生命现象完全能用那些控制着非生命世界的物理、化学规律来解释。活力论者则主张,生命的真正实体是“灵魂”或者“活力”,机体是为了灵魂和依靠灵魂而存在的,而灵魂则不是能够用严格的科学术语来理解的;存在着一种力和一系列无机界中不存在的性质,正是它使有机体具有了生命的特性。按照活力论的观点,生命系统所具备的自我修复或生殖特性,是由“活力”产生的。机械论者和活力论者之间的争论常常十分激烈,前者通过避开对意识的诉求把人简单等同于兽类,后者试图通过感觉的连续统来模糊化人与高级动物之间的界限。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双方都声称笛卡尔是他们的精神导师。
关于机器,人们对此有两个明显不同却又相互依赖的定义:一方面,机器,不论其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都是用来完成某项特殊工作的机械装置;另一方面,机器是指一个相互关联的各部分的组合,这一组合机械地完成它的预定的操作,也就是说,在此过程中,没有偶然的干预或仅通过自觉或不自觉的行为来维持调控。对生命机体来说,机器的首要意义必须在该术语的多种解释所限制的范围内才有意义。从这个定义出发,我们才可观察不可再缩小的生命力量,才可谈论维持生命所必需的力。机器的第二个定义是以否认心理学层面的作用,或者从更普遍的意义上讲,以否认生物学层面的作用为基础的。正是这种机器定义以其激进的形式重新燃起了是否真的存在动物机器的长期争论。与这一争论相关并且作为其最初的部分假设的,是诸如动物和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人本身的界定等重要问题。
笛卡尔的作品是这一争论的发端。笛卡尔对科学有如此广泛深远的影响,以至许多与牛顿同时代的人物都把自己看作是他的门徒。他的著作《论人》和《论胎儿的形成》,纯粹从机械学的角度来解释身体的运作情况,“把人的肉体看成是由骨骼、神经、筋肉、血管、血液和皮肤组成的一架机器”2,从而把人解释为一部遵循物理定律而活动的机器。笛卡尔偏爱柏拉图的抽象的数学世界,而不喜欢哈维和桑克托留斯的定量方法。为了可以不受自然的复杂性(甚至于反常性)的阻碍,他选择了从普遍怀疑开始、以推理和直观为内容的方法作为接近真理的途径。这一时期的生理学历史进程被拉向机械论的轨道,可以说,主要是源自笛卡尔著述所起的作用。他虽然从来没有做过解剖分析,哪怕仅仅是为了坚持自己的先入之见,然而他却向其追随者们提供了一个完整的机械论体系。
在《谈谈方法》的第五部分里,笛卡尔以十分欣赏的口吻提到了哈维,并将他的血液循环论视为新科学的典范。哈维经过艰辛的观察和研究,发现血液通过心脏和一定的血管通道不断地循环流动着。心脏的搏动把血液压进肺动脉,使它流入肺脏,然后又通过肺静脉回到心脏,再通过大动脉流到全身,最后又通过大静脉回到心脏。血液在动物活着的时候循环不已,一旦停止,动物就会死亡。笛卡尔认为,这正好说明了生命就在于血液的机械运动,完全符合机械原理,同几何学一样清楚明白,无可置疑。
他所预设的一些前提甚至成为对后继进展的光辉预见。机械论深入到生物学各个领域,所有的生理功能都可以像石头、流水、狂风一样被解释为力学式运动以及由心脏所产生的热的运动。于是,盖仑的“三元气”学说被另一学说取代了,只有“动物元气”(animal spirit)保留下来,并转变为脑和神经中的“液体”。按照笛卡尔的解释,甚至人体本身也只是另外一种“尘世间的机器”—— 一台由血、肉、骨头组成的机器,我们可以解剖它,从而认识它的运动规律,也可以在它出现故障时修理它,使之恢复健康。
笛卡尔甚至用机械术语来解释回忆和情感。人的观念被看作动物元气在离开松果腺时所获得的印迹,“意志把元气推向大脑的各个不同的区域,直到它们与那个我们想要回忆的事物遗留下来的印迹所在的区域相遇为止”。记忆,似乎是一种生理性记录,它就像永久性的印记一样,被印在了神经纤维上。既然人是灵魂和肉体的结合物,那么,情感在灵魂中以及在身体这部机器中就都应该能被体验到。例如,灵魂中体验到的快乐,在身体中也有相应的部位——那儿的血液较其他部位的血液更加精细,在心脏中扩张,并且更容易兴奋。3
如果以精确的解剖学和生理学知识来判断,可以看出,笛卡尔在其论述中的确混入了不少想象。关于神经系统的解释,笛卡尔将各种各样的成分和活动纳入了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系统内。其中,一个主要的问题是解释理性的元气和人体如何相互影响和作用。依照笛卡尔的说法,松果腺是灵魂的所在地,并且也是非物质的灵魂和肉体机器之间相互作用的唯一场所。动物元气沿着神经流动,好像一股非常精细的风,更像一团非常纯净、非常活跃的火,不断地、大量地从心脏向大脑上升,并从神经流到肌肉,然后由肌肉引起四肢运动。4那一时代的他不知道氧化作用,更不懂红血球以及小循环与大循环的关系,当然也就无法了解生理机制,但他的学说却得到了人们的广泛理解、效仿和信任。他向科学家们挑战,要求用与对待所有其他学科问题相同的方式来处理人类肉体和精神这两方面的问题。斯坦诺(Stano)称笛卡尔为第一个“敢于以一种机械方式来解释人类全部功能,特别是脑的功能”的人。5
不过,肉体这部机器不同于动物自动机,它被赋予了灵魂——居住于人体内,并控制着人体的“理性灵魂”。人会思想,具有激情和意志;“理性灵魂”扮演着思维、意志力、意识、记忆、想象和理性的代理者的角色,它不仅起到这些功能之间媒介的作用,而且将人与他的创造者联系了起来,因而它是唯一免受纯粹的机械解释的实体。灵魂指挥了人的一切行动,所以人不是机器,这是笛卡尔机械唯物论的最后极限。
二、机械论对后世的统治
18、19世纪,关于笛卡尔身体理论的争论占据着生命科学。争论的焦点是笛卡尔的以下论断,即:“相信心灵会传递给身体以运动和热量是错误的。”619世纪中叶,机械论者成功地建立了热理论,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笛卡尔对反射性行为的描述上,并由此转向心理学,因为笛卡尔对“存在巨链”的攻击,正是以他对行动与反应所做的根本区分为基础的。像其他许多思想体系一样,笛卡尔的思想体系也是以异说为开端,以教条而终止。即便如此,机械论的方法还是指导了很多比起笛卡尔来更倾向于实验的科学家。机械论的含义随着生命科学研究的开展和新发现的获得而不断发生变化,这一概念在19世纪末甚至被“机制”所取代。有趣的是,到了20世纪后半叶,人们在从分子水平对很多生命现象进行分析时,又向机械论提出了新的要求。
阐明身体与灵魂间关系的确切本质,给许多信奉笛卡尔主义的形而上学者提供了发人深思的材料。然而,并不是所有生理学家都能接受笛卡尔严格的二元论。他们提出的批评和解决办法,包含着真正严格的生物体机制的概念。在这个机制中,动物的功能(运动、生长、繁殖)以及所有智力的功能,包括从自觉到不自觉的全部的道德和心理行为,都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并出于解释的原因,被还原为存在的一个基本要素——物质。但物质本身有各种各样的定义。例如,有人认为,“物质”并不像传统的原子论者所想象的那样,是坚硬的、不可穿透的、无感觉的甚至惰性的颗粒,而是应该在它的定义中表现出许多特性,主要包括行动的能力和敏感性,从而与“生命”的显著现象——自觉和不自觉的行为——很接近了。这就是18世纪法国的唯物主义者的观点,他们通常将灵魂及其可能的属性从严肃的生理学著作中排除出去。随着灵魂被暂时搁置一边,那些研究动物以及人体功能的学者比从前更有望对有生命的机器进行深入地分析了。
拉美特里使公众注意到了生物体机制和更广的唯物观念之间的必然联系。他在经历了一次高热的煎熬后体会到,神志清醒的状况随着疾病的严重程度不同而不断变化着。这说明,人类的思维是脑的功能,且依赖于机体的健康状况。在《心灵的自然史》一书中,他表达了这方面的思想。拉美特里认为,我们无法真正知道灵魂究竟为何物,也无法知道物质到底是什么。既然我们从未发现过机体以外的灵魂,那么,为了研究灵魂的性质,我们必须先研究机体,而为了这么做,必须探究物质的规律。灵魂的自然史就是物质的能动原则的进化过程;植物、动物直到人这类物质都包括在内。7
在随后出版的《人是机器》中,拉美特里直接把人作为一架机器来加以讨论,这架机器完全按照物理和化学规律活动。他曾观察到动物的肠壁蠕动以及分离的肌肉能因刺激而收缩的现象。根据实验,他推论,如果这些对动物来说是事实,那么对人来说也必定会是事实。因为这两者的机体构成基本上是相同的。为了尽力从笛卡尔的精神——身体二元论中摆脱出来,拉美特里指出,即便是精神也必然直接依赖于物理化学过程,例如,鸦片、咖啡、酒精和其他一些药物等物质,既能影响机体又能影响精神,后者包括思想、情绪、想象及意志等;而且食物也能影响性格,例如,吃红色带血的肉类能形成凶残的性格。8拉美特里否定了笛卡尔那种认为人类在本质上不同于动物的观点。对拉美特里来说,人类基本上是猿猴的变种,而他之所以比猿猴高级,主要是因为有语言的能力。动物推理能力的发展程度虽然低于人类,但它们也并不仅仅是一种机器。这样,拉美特里就缩小了人类与动物在生理与精神力量这两者之间的差距。
关于笛卡尔框架在机械论思想的演化和持续中所扮演的首要角色,没有比坚持以机械论的方式专注于目的性行为的本质这一事例更好的例子了。对于机械论主张者而言,目标和意图不仅仅是一个令他们感到尴尬的问题,它们已经变成判断整个理论成功失败的实验场。这种定式的根源在于笛卡尔试图以包括所有动物行为在内的方式解释反射行动,同时排除人类行为的很大一部分。对笛卡尔而言,反射行动是贮藏在大脑中的动物精神自动的或机器般释放的活动的结果:这一观点适用于所有反射动作,不管是动物的还是人类的。但不同于动物的是,人类拥有心灵,能够修正动物精神在松果腺里的反应,因此产生自觉的或有意识的行为。
为了捍卫“存在巨链”的观点,对得出这一结论的显而易见的回应是,确立这一点,即动物至少具有目的性行为(或者,极端地讲:所有动物行为都是目的性的)。还有另一种可选方案来捍卫连续统图景,即所有人类行为和动物行为都是自动的,尽管它们都受比更简单生命形式中的机制要复杂得多的机制所控制。这一方案在笛卡尔之前是难以想象的。鉴于18、19世纪的唯物主义受到还原论的影响,“机械论主张”以那些应用于动物热量理论之争的术语——如“目标”、“目的”、“意图”以及消除了与“活力”的亲缘关系成分的“意志”——来表达,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9
这一时期的生理学中,呼吸问题引起了人们的特别关注。呼吸具有为生物生存提供能量的主要功能,如气体的转换和产生,更重要的是它以生物体能使用的形式将热和能量释放出来。动物热量的持续产生,自古以来一直是人们思考和研究的对象;而“空气”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成为生命必不可少的东西。拉瓦锡这位18世纪化学改革中的领袖人物,证明生物体以与燃烧体完全相同的方式分解以及重组大气层中的空气,那就是,每个活性媒介从空气中获取氧并用它产生二氧化碳。这些数据证明:在热能产生方面,火和生命的方式是相似的,并且很可能是相同的,两者的基础都是燃烧(氧化)过程中热量的常规释放。拉瓦锡原理的本质在于肯定了并不存在两种化学或物理学,一种适用于生物,而另一种则适用于无生命个体;相反,对所有物质来说,不管它们以怎样的形式存在,都有普遍的规律适用于它们,并且这些规律不允许有例外。10
呼吸过程(包括生物热量产生问题)中总体的物理和化学关系被认为严格符合能量守恒原理,这就表明,生物,不管它可能是什么东西,也不管它会被称为什么,都是物质宇宙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的存在以及可被观察到的反应甚至有意识的行为,都依赖于能量的提供。许多生理学家认为诸如此类研究所取得的成功证明,生物体就是主要的物理科学解释性概念所可能要求的东西。于是,生命被认为仅仅是物质和运动的产物,或者说是使宇宙有生气的基本力量发挥作用的产物,激进的唯物主义者、机械论者或还原论者都坚持此观点。19世纪50年代人们就开始试图用实验研究证明生物的作为确实与能量守恒原理完全相符,该世纪末终于获得了证实。在生物与其外部世界——这个世界是生物能量供应的来源和排放处——之间的可测量的关系中,前者是一个能量转换装置,而且并不比那些利用机械学和热动力学原理做成的机器逊色,尽管人们对于这台动物机器最基本的结构的认识仍然很模糊。
此外,生理学被还原论规定了具体的存在物、力、运动以及机械论的范围。还原论者假定,力和物质以及每一连续事件之间不可破坏的因果纽带,是生理学解释的最终术语。他们的世界是一个唯物主义以及机械论的宇宙。他们声称,这一规定的目的是取代唯心主义或唯灵论之类的思想。严格的还原论者和系统的自然哲学家都要求做绝对的解释,而且从本质上讲,他们在方法上都是臆测的,在主张上都是教条主义的。因此,从总体上看,两者之间最大的差别恐怕在于他们解释的内容,而非其解释形式或目的。
尽管许多生理学家发现机械论观念令人讨厌,还有人感到它对生命过程的研究没有明显的价值和可应用性,但是,在19世纪40年代,人们在生理学研究中再次运用了机械论的设想。物理学家和化学家的实验活动成为大家极感兴趣的对象。不过,机械论和电动力学的解释性概念,是否能被证明也适用于生理学现象?生活在21世纪的我们已经知道,动物的身体作为一个形体,虽然遵守着力学规律,但它不仅是一个形体,而且是一个有机的形体,还要遵守有机化学的、生物化学的、生理学的规律,它的运动远远不止是机械运动。而在当时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使得与机械论相对的观念逐渐活跃起来。
三、活力论:摆脱“笛卡尔羁绊”
如果说在《论人》等文本中,笛卡尔主要从物理的、机械的角度来看待人的身体,那么,在《论灵魂的激情》中,笛卡尔则从身体和灵魂的统一的角度来进行思考11,因而他向我们展现的在一定程度上不再是一种纯粹的身体的被动性,而是掺杂着我们的主观因素的一种更为复杂的特性。
为了推进动物是机器的观点,笛卡尔必须说明如何不必求助于生命力就能解释动物的热量和运动,从而必须表明,动物热量产生和肢体运动都不依赖于心灵的活动。在《谈谈方法》中,笛卡尔提出把热量理论作为解释一切动物官能的范式。他认为,心脏就像一个熔炉,产生出热量,这一过程类似于“无光之火”(即自发地燃烧或发酵),这些热量使得心室扩张和收缩(就像液体一滴滴地灌进高温容器中通常呈现的状态)。12
但是,笛卡尔的假设没有对温血动物在较大的温度范围内维持恒定热量的能力做出解释。正是为了解释这一现象,所谓生命要素被重新提出,但与传统著作所用术语大不相同。它被假定为一种“特殊的因果生命原则”,在消化、循环、脉搏、供热、分泌、营养、呼吸、发音、生殖器官的发育、感知、运动、睡眠、知觉过程中发挥作用。13于是,如下三种独立成分的区分取代了二元论,它们是心灵、身体和生命原则,这样就产生了两个独立的问题,即心身问题和生命 / 物质问题。
在18世纪末期的生物学中,所谓的“生命现象”究竟是该用特殊的生理规律解释,还是可以归于自然界的普遍规律,这个问题变得至关重要。在此之前的17世纪,人们试图对物体进行力学解释的追求,从牛顿革命中获得了巨大的动力,这不仅仅是由于牛顿成功地描绘出一种关于支配天地间一切物理规律的统一解释,而且因为他所运用的概念有数学的坚实性和解释力做保证。它同时对机械论和活力论的思想的产生了深深的影响:对前者产生影响,是因为它把注意力集中于物体的运动;对后者产生影响,则是因为它准许将“力”处理为“万有引力”用来解释生命现象。这样就不难理解机械论为何盛行于19世纪了。不过尽管如此,仍有人认为,虽然生命过程可以用物理化学原理加以探索、描述和讨论,但生物体通过其自发行为以及在实验检验之前所表现出的令人惊愕的顽固特性,证明了它们与物理王国不同的、为生物所独有的力量。
活力论背负了“让原始的形而上学动机战胜科学的严格精确性”的污名,并因此成为众矢之的。无疑,19世纪的活力论者在“生命力”上做了许多出色的工作,然而,这种或那种生命力的特性和能力是什么,他们对此并不清楚。当然,这不妨碍活力论在那一时期新出现的有机化学中扮演的角色。有机物质似乎只在生物体中形成,因此被认为是维持生命存在的“活力”的产物。化学家李比希吸收了由万有引力建立起来的方法论典范以捍卫活力在生理学中的解释性作用。在他看来,活力与化学力有一个共同的基本特点:它们都依赖于一种使身体的基本粒子联合起来的秩序。摧毁生物体的形态,即身体的结构和功能的组成,就是摧毁生命本身。李比希断言活力是一种特殊的力,因为它呈现出的现象,在其他的已知力中都没有发现。李比希援引“活力”这个词,更多的是把它作为一种表达方式而不是一种实质,以便涵盖原本缺乏任何解释的生物体的明显活动。李比希声称,他的前提条件是这样一个事实,即每一结果必定有它的原因;而在他看来,这样的因果解释必须用“力”这个字眼来表达。14正如下降物质的运动是重力的结果一样,生命的“运动”也必定能用“活力”来解释。
李比希对活力的兴趣针对的主要是生命现象,他对这种独一无二的力的描述则较少,而这种主要通过定义进行的描述与要求其解释的现象又是不相称的。只要活力是一种“特殊的力”,其效应就“受某种规律所调节”,并且“这些规律必定与对抗性和运动的普适规律相一致”;只要这种过于简化的因果解释仍然流行,只要生命的现象不能纳入其他或许更基础的科学的解释范围——无论是由于我们的无知,还是由于已有证据确证生命的确是一种不可再简化的现象——各种各样的活力论就会表现得很活跃。活力论是一种可能的解释模式,只不过它的用处及其对科学家的贡献尚有疑问。李比希等人的活动反映了化学家们试图综合生物学过程的愿望,那些与他们持有共同观点的人都认为,化学原理广泛适用于生物体及其行为。当然,并不是所有这样的行为都能从化学中得到解释。然而,生命需要做总体的阐释,那些被隐藏的真实情况等待着人们去发现,在这种情况下,活力论将仍旧是人们所容易采用的理论。
根据逻辑经验主义的观点,消解笛卡尔难题的解决方案是取消错误的先验理论,《维也纳小组宣言》明确指出,推翻生物学中的活力论就如同在心理学中迫切地驱除“形而上学的重负和逻辑不一致性”一样。而一些科学史家已经提出警告,过于简化19世纪机械论和活力论的争论是有危险的。科学唯物主义、还原论唯物主义与李比希等人的活力论唯物主义这三者之间有着细微而又重要的区别。这些区别源于以下事实:两种——物理的和生理的——流行于17世纪至19世纪初的机械论,不仅是彼此独立的,甚至可能是相互对立的。15
动物热量的测定最初是一个经验问题,而到19世纪,它融入了心身问题的哲学争论中,这主要是因为“生命现象”这个尚未定型的概念不加区分地把有机生命体的生物过程(如再生、发育、呼吸、代谢)与人类经历的心理过程组合起来了。16就科学唯物主义而言,把人的心理过程排除在生物化学的成功之外,似乎摈弃了那一时代的机械论思想而采用二元论的蒙昧主义,因为生物化学正在迅速地把活力论解释从生理学中驱逐出去。动物热量的问题远远不只是奠定了心理学的基础,事实上,它不仅左右着19世纪70年代以前的机械论 / 活力论之争,而且直接形成了一个焦点或核心,持续影响着人们对于心理学的关键态度。
19世纪60年代,两个领域中独立取得的重大突破不仅对活力论关于动物的热量问题(以及由此带来的生命现象)的观点给予了毁灭性的打击,而且对机械论关于大脑所持的主张也产生了戏剧性的影响,这就是:一方面,李比希、赫尔姆霍茨和贝尔纳(C. Bernard)发现了机体能量储存所涉及的复杂生理机制;另一方面,布罗克(Pierre Paul Broca)和维尼克(Carl Wernicke)也揭示了特定的运动功能和语言功能。这些进展使人们更加断定,与稳态生命现象相关的东西,同样适用于大脑生命现象。正是这样一种假定,即任何心理过程的性质和原因的解释都必须是一种追求与热量理论相同的路线,使得19世纪末的唯物主义思想产生了分裂。尽管科学唯物主义和还原论唯物主义都激烈地反对二元论,但他们表现出的气质和目标却截然不同。
动物热量理论之争与反射行为之争,存在一个重要的相似点:两者都首先是受先入成见困扰的生物学问题,而这把它们带入了心身问题的哲学关注中。前文已述,笛卡尔攻击“存在巨链”的核心思想就是,主体知道其心灵的操作,包括认识、知觉、感觉、想象和影响等。我们体验到这些“灵魂的行动”,或者更普遍地说,“意志”是“直接从我们的灵魂出发,并且似乎只依靠它”。然而,尽管我们直接意识到“我们心灵的行为”,我们却不知道由我们的意愿所引起的身体动作所涉及的中间机制(即由心灵转向松果腺时所释放的动物精神激活的机制)。但这并不是说,参与维持身体热量和身体动作的这一过程是无意识的 (unconscious),相反,它们是非意识的 (non-conscious)。17因为,假如它们是“无意识的”,这将意味着这些过程是在动物和人的低于意识的水平中发生的,而笛卡尔已经先天地排除了这一可能性。
四、“存在巨链”与持续的心身之谜
尽管笛卡尔主义者通常认为,笛卡尔企图使他的论证读起来像一个归纳假设,但他们从来不清楚:笛卡尔对于动物可能具有目的性行为的否定,究竟是经验论的观点还是理性主义的观点?的确,这种否定是作为一种假设而被解释和争论的。实质上,他的论证是,所有的肢体运动都是由“大脑中的震动”引起,而后者又是由两种不同的事件引起,即外部对象对感官的作用或内部的心理行为或心理状态。动物或自动机仅仅经历前一种现象,而人类则同时经历两种现象,这对动物或自动机来说,似乎是命中注定的。
笛卡尔在此处表达的观点是,反射动作是无意识的。这里起作用的区分是自愿的动作与非自愿的动作。非自愿的动作无须意志的干预就能发生,而我们所谓“自愿的动作”是由心灵决定的。这些意愿(终结于自身的纯粹心灵行为)本质上是无限的、无形的,但是一切存在的意志(终结于身体的心灵行为)却受到身体化结构的限制。18最重要的是,在观察者看来,自愿的与非自愿的动作看上去完全相同。正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能理解和报告自己的意愿,所以我们能对自愿的和非自愿的动作做出这种根本的区分,而动物缺少类似的能力,所以它们是受控的自动机。
意志的这些行为对理性而言是显而易见的,这一论点成为认识论不对称性的一个教条:我能够直接地知道引起我自己的行动的原因,但我仅能推断他人的身体动作是由类似的心理事件引起的。19因此,就所有意图和目的而言,他人的行为与动物的行为都基于相同的认识论基础。但在笛卡尔看来,人不管多么愚笨,总能把各种词语组织编排在一起,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思想;而除人之外,没有一种动物(无论它多么聪慧)能够这样做。这使我们有理由对我们的同类采取一种半唯我论的立场,但对动物则不可以,因为即便是疯子也能按照他们的意志叙述(由意志引发的身体动作),而动物却不能。
这个论点招致了这样一种回应:动物确实在进行交流,只不过是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语言而已。例如,伽森狄(Pierre Gassendi)就反复强调,尽管动物的推理不像人类那样完美和丰富,但它们还是做出了推理,差别似乎只是程度的不同。然而,当笛卡尔论证动物缺乏创造性行为故而不能被认为具有创造力时,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种反对意见。笛卡尔直接将这一看法与“反射性动作是非适应性的”论断结合起来,对于心理学历史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因为这一问题引发了关于“反射性行为是否有目的性”的长期争论。但是,在考察机械论的演变之前,我们要明白,无论反射理论进行多大的调整,从某种意义上说,整个论战都完全误解了笛卡尔的观点。笛卡尔曾写道:“假如不是我偶然从一个窗口看街上过路的人,在我看见他们的时候,我不能不说我看见了一些人……可是我从窗口看见了些什么呢?无非是一些帽子和大衣,而帽子和大衣遮盖下的可能是一些幽灵或者是一些伪装的人,只用弹簧才能移动的。不过我判断这是一些真实的人,这样,单凭我心里的判断能力我就了解我以为是由我眼睛看见的东西。”20他的意思是说,在被观察行为与我们自己的行为具有相似性这一基础上,我们的精神假定,穿越广场的人不是自动机。关于他们行为的原因,我们的心灵所能了解的并不比关于动物行为的原因所能了解的多。但是给定了人类行为和动物行为的差异,心灵就没有合理的根据把心理因果图式拓展到动物身上。
要想了解笛卡尔的这个观点在多大程度上统治着现代思想,我们只需从归因理论即可见一斑。海德(Fritz Heider)根据知觉推理理论分析了社会相互作用,他认为,社会判断包括的感觉信息的种类不比对象判断所包括的种类少。行为是些刺激性的因素,必须对它们进行“分类”:它们被看作是外部原因或内部原因的结果(内部原因包括行为者在行动时所熟悉的心理过程和心理状态)。我们的心智建立起关于态度如何产生意向,意向又如何产生行为的初步理论,并不断地对之进行修正。至于我们是否意识到、能否意识到这种心理活动,则是另外一回事情。21
根据认知主义对连续统的理解,我们从科学心灵的范式开始,通过递降的认知图式不断回溯,直到我们达到非语言处理的原始水平。而根据相反的行为主义者连续统图景,在逻辑上根本不需要预设这类“心智的建构”来解释其他主体和低等有机体的行为。20世纪初,詹宁斯(Herbert Jennings)描绘了心理过程的连续性,架起了“联结无机界化学过程与最高等动物的心理活动的桥梁”,这遭到了华生(John Broadus Watson)的尖锐责难。这并不意味着华生真是一位二元论者,事实上,他回避将主观性的术语用在人类身上。但这种并行所揭示的是,是否存在目的性反射行为的连续过程,与我们判断我们的近邻或其他动物是否有意识的标准,没有关系。它至多只是暗示了这一观点:如果我们都对动物行为 / 人类行为的这一机械论解释了如指掌,那么笛卡尔主义者或许就不得不提出一种更为极端的唯我论形式,即自己行为之外的所有人类行为都必须在动物行为水平上被对待。22
也就是说,无论做多少实验,例如,对切除大脑的青蛙、饥饿的狗进行双盲检测或学习状况的测试,都无法解决笛卡尔对“存在巨链”的攻击。我们知道,三百多年来,与此相反的观点一直持续着,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大概是,笛卡尔自己远远不清楚其论点的性质是先验的还是后验的、观念的还是经验的。于是关于他把动物归入机械范围的动机,人们产生了种种争论:许多人怀疑他骨子里潜藏着唯物主义者的筹划,也有数量相当的人指责他进行争论的唯一目的就是阻碍唯物主义的发展。但几乎各派都一致认为,笛卡尔把矛头指向了动物的行为智慧,在他看来,要想理解人类的心理过程,必须怀疑动物的行为智慧,这可以沿着以下两条道路进行:或者把动物放回到认知凹处;或者重新定义智力行为,恢复人在自然秩序中的应有地位。
有趣的是,我们看到,人工智能的所有技术复杂性几乎都没有超越笛卡尔的原始论证。三百多年以来,心理学一直被这些无休止的“范式革命”所主宰,而哪一方都未能驳倒笛卡尔对连续统图景的攻击。这说明,我们需要着手处理的是由笛卡尔的论证建立起来的框架,而不是论证的结论。换句话说,由心身二元论提出的这一问题的解决,在于概念澄清的范围,而不是在于实证方面的理论,即在于哲学而不是心理学。这里,哲学主要关心的是连续统图景的持久影响,或者说是这样一个关键前提,即(包括人类和动物在内的)所有行动都是由隐藏的原因引起的复杂的活动序列,而心理学科学必须找这些原因的本质。
笛卡尔对“存在巨链”的攻击,影响了机械论连续统图景的发展。尽管机械论的复杂性不断增加,在人工智能理论中达到顶峰,但是,为什么它丝毫没能反驳笛卡尔对于连续图景的攻击?问及这一问题,其目的既不是赞扬笛卡尔,也不是想埋没他的功绩,而只是试图理解他的论证的性质,从而理解心理学赖以建立的基础,并阐明后继的机械论(直至并包括人工智能)所借助的类型论,因为心理学家正是试图凭借后者寻求摆脱被他们看作窒息了心灵科学发展的“笛卡尔羁绊”。笛卡尔的心身二元论开启了近代以来的心灵哲学,他提出的心身问题的两个方面,即心身区别和心身因果相互作用,似乎构成了迄今为止笛卡尔哲学的辩护者和反对者的共同领域。笛卡尔给他的后继者们留下两种可能性:或者是消解二元对立,或者是修订相互作用论,后世的心灵哲学基本上是沿着这两条道路前进的。而当代心灵哲学对意识的分析也具体体现了现代哲学对于传统的作为认识主体的“心灵实体”的解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