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晚明以降学术之演进
至明朝中叶以后,由于社会现实使然,程朱理学已成为强弩之末。整个晚明时期学术表现为王学一统,“今之谈良知者盈天下”48,因而,晚明时期理学的没落,便集中表现为王守仁心学的深刻危机。在这种情势之下,当时的学术界涌现出一股由王学向朱子学回归的学术倾向,一时儒林中人反对已经逐渐变质、禁锢了的宋明理学,呼唤一种新的思想出现。但是,在当时社会现实状况中,以及当时人们的思想认知水平条件下,尚不可能找寻到一种崭新的思想依据,于是,在经过激烈的思想交锋之后,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归到传统儒学那里,去重新建构儒家精神。
当时,这一运动主要是以东林书院为中心。东林书院,亦名龟山书院,位于现在的江苏省无锡市,是我国古代著名书院之一。东林书院创始于北宋时期,是当时著名理学家程颢、程颐的嫡传高足,知名学者杨时长期讲学之地。杨时离开后,东林书院便逐渐荒废被弃。到了明朝万历年间(1573—1620),东林学者顾宪成等人重新修复并在此聚徒讲学,倡导“读书、讲学、爱国”之精神,一时声名大著,成为当时江南地区文人荟萃之区和议论国是的主要舆论中心。到了明王朝中叶之时,国家社会现实是宦官专权,政治黑暗,党争激烈,土地高度集中,农民濒临绝境,大有东汉末年之气象。顾宪成、高攀龙等人聚集东林书院,他们于讲会研讨学问之余,积极参与政治活动,反对宦官专权,讽议朝政,裁量人物。于学术思想上,他们更多地墨守二程、朱熹传统理学,批评陆九渊、王守仁心学,尤其是王学末流谈空说玄、引儒入禅的学风,大力倡导治国救世的务实之学。
东林学派的著名学者应首推顾宪成。顾宪成(1550—1612),字叔时,号泾阳,无锡泾里人,著名思想家,因创办东林书院而被尊称“东林先生”,也是东林党精神领袖。他早年曾潜心于王学,后来又返向朱学。其学术倾向是企图折中朱熹和王守仁,但最终由于不满王学,且又找寻不到其他出路,结果不得不又折回到朱子学的传统老路上去。他曾说:“以考亭(即朱熹。——引者)为宗,其弊也拘;以姚江(即王守仁。——引者)为宗,其弊也荡。拘者有所不为,荡者无所不为。……昔孔子论礼之弊曰:‘与其奢也,宁俭。’然则论学之弊亦应曰与其荡也宁拘,其所以逊朱子也。”49但是有一点我们应当清楚,顾宪成于此所指责的王学之弊,并非是指王守仁本人,而是指王学末流。相反,他对王守仁思想学说本身,则给予了高度评价,他曾经这样说:“当士人桎梏于训诂辞章间,骤而闻良知之说,一时心目俱醒,恍若拨云雾而见白日,岂不大快!”50他认为在当时学人都拘泥于儒家经典烦琐的训诂与辞章之学的时候,王守仁拨开乌云见青天,另辟蹊径,别开生面地倡言“良知”之说,彻底打破传统圣贤偶像,使得人心豁然开朗,岂不是大快人心之事。顾宪成还毫不讳言地说,自己“少尝受阳明先生《传习录》而悦之”51。“然而王学的问题也在于此,即当良知说风行天下之时,其后学也就远离其原初的宗旨,往往凭虚见而弄精魂,任自然而藐兢业。等而下之,议论益玄,习尚益下,高之放诞而不经,卑之顽钝而无耻。连带所及,自然要对王学进行一番清算。而这种清算简单地说,就是王门后学的放荡空谈,而纠正的办法也就是以朱补王。”52最终又走到传统学术道路上来。
相较而言,东林学派的另一创始人高攀龙则走得更远。高攀龙(1562—1626),字存之,又字云从,号景逸,世称“景逸先生”,江苏无锡人,明朝著名思想家,东林党领袖。高攀龙认为,明中叶以后学术界的诸多弊端,皆由王守仁的“致良知”说造成,他说:“自‘致良知’之宗揭,学者遂认知为性,一切随知流转,张皇恍惚。甚以恣情任欲,亦附于作用变化之妙,而迷复久矣。”53又说:“吾儒学脉有二,孔、孟微见朕兆,朱、陆遂成异同,文清(即薛瑄。——引者)、文成(即王守仁。——引者)便分两歧。我朝学脉惟文清得其宗。百年前,宗文清者多;百年后,宗文成者多。宗文成者,谓文清病实,而不知文成病虚。毕竟实病易消,虚病难补。今日虚病见矣,吾辈稽弊而返之于实。”54由此可见,高攀龙认为王学“致良知”存在有“病虚”之状况,而“虚病难补”,所以,他以纠正当时“虚病”为己任,反对王守仁“致良知”之学,而提倡薛瑄的“实”学,于是他提出了“学反其本”的主张,极力主张由王学向朱学回归。如他曾经指出:“圣学正脉,只以穷理为先。”55还说:“学孔子而不宗程朱,是望海若而失司南也。”56
除东林学派一干学者外,在晚明学术界中与他们的思想倾向相一致的还有许多,其中,较著名者要数刘宗周。刘宗周(1578—1645),初名宪章,字东起,号念台,浙江山阴(今绍兴)人。因讲学于山阴县城北的蕺山,学者习称“蕺山先生”。刘宗周是黄宗羲的老师,他所开创的蕺山学派在当时以及后世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对于王守仁心学,刘宗周思想上有一个较大的演变发展过程。刘汋曾说:“先君子学圣人之诚者也。始致力于主敬,中操功于慎独,而晚归本于诚意。”57黄宗羲亦曾经概述说:“先生于新建之学(指王守仁心学。——引者)凡三变:始而疑,中而信,终而辩难不遗余力。”58可见,刘宗周早年并不喜象山、阳明之学,对王守仁心学持有一种怀疑态度,相反,他倒是对程朱之学十分感兴趣。只不过是到了中年,他才转向陆王心学。久而久之,他则认为天下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学,而倾心于陆王心学,并著有《心论》一书,来阐明自己“万化复归一心”的王学观点。他认为达到“万化复归一心”的最终目的,就必须要做到“慎独”,所以他说:“君子之学,慎独而已矣!”59还曾说:“慎独之外,别无学也。”60在他看来,“学问吃紧工夫全在慎独,人能慎独便为天地间完人”61。
刘宗周的“慎独”说,与王守仁的“良知”说具有一定的关联。他的学生陈确曾经这样讲道:“独者,本心之谓,良知是也。慎独者,兢兢无负其本心之谓,致良知是也。”62这就说明了“独”乃是指人的主观意识,源自于人自身,也就是“心”。这和王守仁的“良知”论应该说是一致的。不过,王守仁的“致良知”乃是指人在因接触具体物象,产生私欲后加以反省,摈弃邪念。而刘宗周以为“至善之体,而统于吾心者也”,“本心”或“独体”是至善不恶的,不能等有了邪念之后再加以检查,像王守仁等那样做道德修养功夫,而应防患于未然,在恶的念头还没有出现之前就加以“慎独”的功夫。由此可见,刘宗周的“慎独”说,是在“良知”之说出现弊端、趋于宗禅之时提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纠正王学末流空谈心性的颓势,为了提倡一种具有实践意义的道德学说,正如浙东著名学者邵廷采所说:“蕺山虽不言良知,然补偏救弊,阳明之学,实得蕺山益彰。”63一语中的。
刘宗周讲学蕺山,不仅享誉浙东,而且风动大江南北,据史料记载,从其学者以数百计,形成一个庞大的学术团体,即“蕺山学派”。其高足黄宗羲就曾如是说:“先生讲学二十余年,历东林、首善、证人三书院,从游者不下数百人。然当桑海之际,其高第弟子,多归风节。又先生在当时,不欲以师道自居,亦未尝取从游姓氏而籍之。……尝考索至三百七十六人,尚有遗者。”64其中,较著名者就有黄宗羲、史孝咸、邵曾可、陈确、张履祥等浙东学术健将,可以考见其于后来学术思想之影响状况。
总之,到了晚明时期,在日益加剧的社会危机面前,陆王心学已是强弩之末,盛极而衰,无法寻求到挽救亡国的良策。尽管在晚明学术界,顾宪成、高攀龙、刘宗周等出于对王学末流的不满,他们或试图重振没落的程朱理学,或试图修正即将流于宗禅的陆王心学,从不同的路线以挽救明王朝的命运。但这已是无济于事,明王朝的覆亡已成定局,不可逆转。尽管政局不可逆转,但他们所提出的“慎独”及务实学风,显示出陆王心学学说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发展变化的某些新动向,即“学风已渐趋健实”65,也就是说,在明末诸学者的努力之下,陆王心学并没有沿着不归路一步步继续滑向深渊,而是朝着一个更加“健实”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