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眼福未饱

检察总长先生不得不向陪审团报告,他们眼前的这一罪犯虽然年齿尚轻,但其出卖我国之行径却甚老练;足以褫夺其生命;此种通敌行为并非始自今朝昨日,甚至去岁前年;该犯确凿无疑远在多年前即经常往来法英之间,从事不可告人之间谍勾当,此种叛逆危国阴谋苟能得逞(幸而绝未如此),其卑污罪恶勾当或可至今仍不暴露;然天公圣明,致使一无畏无惧、无瑕无疵35之君子有所觉察,探得该犯种种阴谋之性质,感其事之可惧,遂向国王陛下之首要国务大臣及至尊至贵之枢密院揭发;此爱国者即将出示于陪审团之前;其身份仪态均属至高无上;彼本为该犯之友,然在一又吉又凶之时,突侦得其劣迹,遂毅然决然将此无法继续视为莫逆之歹徒奉献于祖国神圣祭坛;倘不列颠亦如古希腊罗马,明令为有利公益之人立像,则此光荣公民定获一尊;鉴于无此明令,彼势将无法获得;美德正如诗人之多所吟诵者(检察总长深知其中若干章节已逐字逐句涌向陪审团诸公舌尖,夺口欲出;对此高论,陪审团诸公却面呈愧色,盖彼对此章节其实一无所知),本富熏染陶冶之性,而爱国主义,或称热爱邦国这一懿德嘉行则尤甚;此为我主圣上作证之纯洁无瑕、不容訾议之崇高楷模,稍有提及,即使最无可称,亦属荣耀。彼之榜样,使该犯之仆亦受熏染陶冶并生神圣决心,搜查其主抽屉衣兜,隐匿其文书;他(检察总长先生),业已准备听取加诸此足堪称道仆人之若干谤词;但就总体而论,他对此仆之钟爱,甚于对他(检察总长先生)之兄弟姐妹,对此仆之敬重甚于对他(检察总长先生)之父母双亲;他满怀信心,吁请陪审团诸公群起效尤;此两证人之证词,辅以即将出示之彼等所发现之文书,将表明该犯曾将吾王陛下之军力、陆海部署与准备列成表册,并毫无疑问屡将此类情报递交敌国;此类表册尚未证明确系该犯手迹;但此亦无妨,而确将更有利于起诉,盖此恰说明该罪犯精于防范之术;此证明可追溯至五年之前,并说明罪犯恰于英军与美军开战36之前数周内,即已从事于此类邪恶使命;以此种种理由,此陪审团,既为忠于皇家之陪审团(正如他所知者),又为身负重任之陪审团(正如彼等所知者),必将肯定无疑判定该犯“有罪”,毕其性命,不以彼等个人好恶为据。该犯之头若不落地,彼等之头则绝难安枕,彼等绝不设彼等妻室之头得以安枕之想,亦绝不存彼等儿女之头得以安枕之念,总而言之,于彼等或其家人,绝无高枕无忧可言;检察总长先生凭借搜索枯肠所能想到的一切名义,基于他已确认该犯必死无疑,于是以向陪审团索取该犯之头作为结语。

检察总长讲话停止,法庭上响起一片嗡嗡之声,仿佛一群大绿头蝇已经预见犯人立即就要变成何物而围着他乱飞。这声音又安静下去了,那个不容訾议的爱国人士出现在证人席上。

于是副检察总长先生追随他的上司,验证了这位爱国人士,名为约翰·巴塞德的先生。有关这位先生纯洁灵魂之历史,诚如检察总长先生所述——如有任何瑕疵,也许就是有些过于精确。他那高贵的胸怀释去重负之后,本可谦恭告退,但面前摆着许多文件、坐得离劳瑞先生不远的那位头戴假发的先生却请求问他几个问题。提问题的这位先生对面坐着的那位戴假发的先生,仍旧一直望着法庭的天花板。

这证人本人过去当没当过密探?没有。他蔑视这种曲意逢迎的勾当。他靠什么为生?他的财产。他的财产在哪儿?他记不清究竟在哪儿了。什么样的财产?这与他人无关。是他继承来的吗?是。从谁那儿?远亲。很远?相当远。坐过牢吗?当然没有。从没入过负债人监狱吗?不知这与本案何干?从没入过负债人监狱吗?——来,再答一遍。从来没有?入过。多少次?两三次。不是五六次?也许是。什么职业?赋闲绅士。37挨过踢吗?可能挨过。经常吗?不经常。踢到楼下来过吗?绝对没有;一次在楼梯最顶上一层挨了一脚,自己摔到楼下了。那次是因为掷骰子捣鬼挨踢吗?那个说谎的醉汉踢了我,说我干那种事,不过那不是真的。敢发誓说那不是真的?肯定不是。是不是靠赌博捣鬼为生?绝不是。是不是靠赌博为生?并不比其他先生干得更厉害。是不是向本案犯人借过钱?借过。是不是还过他?没有。这种和犯人非常亲密、实则不值一提的交情,难道不是在马车、客店和邮船上强拉上的吗?不是。肯定他是看见犯人带着这些图表的了?当然。关于这些图表再不知道更多情况了吗?不知道。比如他不是自己弄来的?不知道。想通过这次作证得到什么好处吗?没想过。不是定期拿政府佣金受雇去设圈套陷害人?,绝不是。或者去做任何事?噢,绝不是。可以发誓吗?可以再三发誓。除了完全出于爱国动机之外,再没有任何别的动机了吗?没有任何别的。

那位品行端正的仆人,罗杰·克莱,一边不断发着誓,一边很快就作完了证。四年以前,他开始给这犯人当差,忠心耿耿,别无他想。他那时候在加来号邮船上问这个犯人想不想要一个随身干杂活的,这个犯人就雇用了他。他并未要求犯人把雇干杂活的当作一项善举38——从来没想到过这种事。他渐渐有点怀疑这个犯人,并且不久以后就留心观察。旅途当中打点他的衣物之时,他就已经一次再次看到犯人衣兜里和这些差不多的图表。他曾经从犯人的书桌抽屉里把这些图表拿出来。犯人最初并没有把这些图表放在那里。他曾经看见犯人在加来把这些同样的图表拿给几个法国先生看,还在加来和布洛涅39两个地方把同这些差不多的图表给几个法国先生看。这位仆人热爱他的祖国,对此不能容忍,并且打了报告。他从来未曾涉嫌偷窃银茶壶,他曾因一个芥末瓶而遭诬陷,但结果发现那只不过是个镀银的。他认识前一个证人已有七八年,但那不过是一种巧合。他不把那称作稀奇的巧合;大多数巧合都是稀奇的。他的唯一动机也是出于爱国主义,他也并不把这事称作一种稀奇的巧合。他是个真正的英国人,而且希望有很多人都像他一样。

那些绿头蝇又嗡嗡起来,于是检察总长传加维斯·劳瑞先生。

“劳瑞先生,你是台鲁森银行的行员吗?”

“我是。”

“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在一个星期五的夜里,你是不是因为办事坐邮车在伦敦和多佛之间走了一趟?”

“是。”

“邮车里还有其他旅客吗?”

“有两个。”

“那一天夜里他们半路下了车吗?”

“下了。”

“劳瑞先生,认一认这个犯人。他是不是那两个旅客当中的一个?”

“我不能担保说他是。”

“难道不像那两个旅客当中的哪一个?”

“两个都穿戴围裹得那么严实,夜里又那么黑,而且我们又都那么谨言慎行,所以连这我也不能担保说是。”

“劳瑞先生,再看看这个犯人,假定他穿戴围裹得像那两个旅客一样,从他的身量个头来说,看得出有什么地方他不像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吗?”

“看不出。”

“你不愿发誓,劳瑞先生,说他不是他们中的一个吗?”

“不。”

“那么起码你是说他可能是他们中的一个。”

“是的。不过我记得他们两个都——像我一样——害怕强盗,而现在这个犯人没有害怕的神气。”

“你可曾见过假装害怕的样子吗,劳瑞先生?”

“我当然见过。”

“劳瑞先生,再认一次这个犯人。你确实知道你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

“什么时候?”

“在那以后的几天,我从法国回来的时候,在加来,这犯人上了我坐着回来的邮船,和我同路。”

“什么时刻他上的船?”

“午夜刚过。”

“在那么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那么早的钟点就上船的,只有他一个客人吧?”

“碰巧只有他一个。”

“不要管什么‘碰巧’,劳瑞先生。他是在那么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上船的唯一乘客吧?”

“是。”

“你是一个人旅行,劳瑞先生,还是有旅伴?”

“有两个旅伴。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他们都在这儿。”

“他们都在这儿。你当时跟那个犯人交谈过吗?”

“几乎没有。天气又是狂风又是暴雨,航程又长又险,我差不多从那岸到这岸一直都躺在一个沙发上。”

“马奈特小姐。”

这位年轻小姐在她坐着的地方站起身来,刚才所有的目光都曾转向她,这时又都转向她了。她父亲也陪她站了起来,一直让她的手挽着他的胳臂。

“马奈特小姐,认一认这个犯人。”

被告面对这样的怜悯同情,面对这样不折不扣的青春美貌,比面对所有这些人更觉尴尬难堪得多。仿佛他是站在自己坟墓的边缘,和她遥遥面对,霎时间,所有惊讶好奇的注视,都难以使他鼓起勇气保持镇静。他的右手急急忙忙把他前面的药草分成了想象中的花园内的一些花坛;他努力控制和平稳自己的呼吸,使得双唇不住颤抖,那双唇的血液霎时间都敛回了心头。那些大绿头蝇的嗡嗡声又响了起来。

“马奈特小姐,你以前见过这个犯人吗?”

“见过,先生。”

“在哪儿?”

“在刚才提到的那只邮船上,先生,而且是同一个场合。”

“你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位年轻小姐吗?”

!十分不幸,我就是!”

她那带着同情的惋惜语声让法官那不很悦耳的声音压下去了,法官带着一股狠劲说:“回答向你提出的问题,不要加以任何议论。”

“马奈特小姐,过海峡的时候你和这个犯人交谈过吗?”

“谈过,先生。”

“回忆一下谈的什么。”

在一片沉寂之中,她开始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这位先生来到船上的时候——”

“你是指这个犯人吗?”法官紧锁双眉问道。

“是。法官大人。”

“那就说犯人。”

“这位犯人来到船上的时候,他注意到我父亲,”她满怀深情地把眼光转向站在她身旁的父亲,“他非常疲乏,而且健康状况十分不好。我父亲那么衰弱,我怕他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就给他在甲板上靠近舱房梯子的地方铺了一个铺位,我就坐在他旁边的甲板上照看他。那天夜里,除了我们四个人,甲板上没有别的旅客。这位犯人心地那么好,请求我允许他告诉我,怎样比我所安置的能更好地让我父亲避开风雨。那时我不知道怎样办才好,也不懂得在我们驶出港口的时候风向如何。他替我安置好了。对我父亲处在那种情形下,他表现得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周到,我肯定他是感觉到我父亲那种情形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开始一起谈天的。”

“让我打断你一会儿。他是独自来到船上的吗?”

“不是。”

“多少人陪着他?”

“两位法国先生。”

“他们在一起商量什么事情了吗?”

“他们一直商量到最后一会儿工夫,直到那两位法国先生非下到他们的小船上去不可的时候。”

“他们中间有没有传递什么文件,像这些图表一类的?”

“有些文件在他们中间传递来着,可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文件。”

“形状和大小像这些吗?”

“可能,不过我确实不知道,虽然他们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轻声说话。因为他们站在舱房梯子顶上,好借那儿挂着的那盏灯的光亮。灯光很暗,他们说话声音很低,我听不出来他们说的什么,只看得见他们在看文件。”

“现在说说犯人谈的话,马奈特小姐。”

“这位犯人对我是开诚布公的——这起因于我当时无依无靠的处境——正像他对我父亲是好心、善意和很有帮助的一样。我希望,”她潸然泪下,“但愿我今天不是对他以怨报德。”

绿头蝇又嗡嗡起来了。

“马奈特小姐,如果说这个犯人不能完全理解你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提供证词——你有义务提供——你必须提供——你无法逃避提供的责任——那么在场的人当中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作如是想了。请继续往下说。”

“他告诉我,他是为办一件精细微妙而又复杂棘手的事情才上路的,办这种事情可能会让人遇到麻烦,他因此才用化名旅行。他说,这件事情曾经让他在几天之内到法国去了一趟,而且可能在将来很长时期里还得让他不时往返于英法之间。”

“他说到有关美国的什么事情了吗,马奈特小姐?说详细些。”

“他想给我解释清楚那场纷争40是怎样引起的,还说,就他判断,英国方面是错误而又愚蠢的。他还开玩笑地加了一句,也许乔治·华盛顿几乎会像乔治第三41那样名垂青史,不过他那样说的时候毫无恶意:那是笑着说的,而且是为了消磨时间。”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主要演员在表演极其精彩的一场戏时脸上强烈突出的表情,会让观众无意之间跟着模仿。她提供这些证词的时候,眉宇之间显出焦急难耐而又专心致志的表情,而在她中途打住等法官记录下来的时候,她就注意观察原告和被告辩护律师对这些证词的反应。法庭各个部位旁听的人也都有同样的表情,甚至于使得这里绝大多数人的前额仿佛都成了映照这个证人的一面面镜子,这时,法官从他的记录上抬起头来,对有关华盛顿的异端邪说目瞪口呆。

检察总长先生向法官大人表示,他认为,为稳妥与程序健全起见,有必要传这位年轻小姐的父亲马奈特大夫。于是他给传了起来。

“马奈特大夫,认一认这个犯人。你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一次。是他到我伦敦寓所来访的时候。大约三年或是三年半以前。”

“你能证明他是和你同船的人,或是说说他和你女儿谈话的内容吗?”

“先生,我都不能。”

“有什么特别值得提出的理由,足以说明你做这两件事都无能为力吗?”

他低声答道,“有。”

“你曾经很不幸地在你本国未经审判,甚至未经起诉,就受到长期囚禁,是吗,马奈特大夫?”

他用一种感人肺腑的声音答道,“长期囚禁。”

“刚才谈到的那个时候,是你刚刚获释不久吗?”

“他们告诉我是这样。”

“你对那段时间的事什么也记不得了吗?”

“记不得了。从某个时候——我甚至一点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我给囚禁起来,我就干了做鞋这一行,到后来我发现我和这儿这个亲爱的女儿一起住在伦敦,对中间这段时间,我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等仁慈的上帝使我恢复了各种能力的时候,她已经和我很亲了,可是我简直无法说清,她是怎样和我变得很亲的。我对这个过程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检察总长先生坐了下去,这对父女也一起坐了下去。

于是这个案件出现了异常的转机。眼前的目标是要证明,这个犯人五年以前在十一月份一个星期五的夜间和某个尚未查到的同谋一起,坐上了去多佛的邮车,而且深更半夜在一个地方又下了邮车,作为一种障眼法,他没有在那里停留,而是从那里又往回走了十几英里,到了一处军队驻扎地兼修船坞,并在那里搜集情报。一个证人被叫了起来,他证明这位犯人刚好在查问的那个明确无误的时间,在那座军队驻扎地兼修船坞的城镇里一家旅店的咖啡厅等另一个人。犯人的辩护律师盘问了这证人,但毫无结果,只问出他在其他任何时候都未见过此犯人,这时,整个审问过程中一直都望着法庭天花板的那位头戴假发的先生在一个小纸条上写了一两个字,搓成纸卷,扔给了这位律师。紧接着,在下一个间歇,律师打开纸条,然后极其注意并充满好奇地仔细看了看犯人。

“你再说一遍,你十分肯定那就是这个犯人?”

证人十分肯定。

“你从没见过任何很像这个犯人的人吗?”

证人说没有见过像到使他会弄混了的。

“好好认一认那位先生,我那位饱学的法界同行,”他指着刚才扔纸条给他的人,“然后再好好认一认这个犯人。你怎么说?他们是不是彼此很像?”

尽管他这位饱学的法界同行42外表落拓懒散,不修边幅,姑且不提酗酒纵饮,但当不仅证人,而且在场的每个人都得到提醒而对他们加以比较的时候,这两个人彼此之间那分毫不爽的相像令他们着实吃了一惊。辩护律师要求法官命令他那位饱学的法界同行把假发摘掉,法官大人不很痛快地同意之后,这种相像就变得更加明显了。法官大人问斯揣沃先生(犯人的辩护律师),他们是否要接下去审问卡屯先生(他那位饱学的法界同行的姓氏)的通敌问题?但是,斯揣沃先生回答法官大人不;不过他想要求证人告诉他,那种发生过一次的事情是否可能发生两次;如果他看到了自己刚才粗心鲁莽的这个例证,他是否还那样满有把握;在已经看到这种例证的情况下,他是否还那样满有把握,等等等等。这样一来的结果是:这证人就像陶土罐子一样打得粉碎,他在这件案子中的作用被砸成了一堆废料。

直到这时候,克软彻先生一边听着证词,一边舔着他手指上的铁锈,已经饱饱加了一餐。现在当斯揣沃先生把这犯人的案情像一套合身的衣服套在陪审团先生们身上的时候,他可得好好听了:他指明这个爱国人士巴塞德如何是个受雇的密探和叛徒,恬不知耻的、以人命作交易的贩子,而且是自从令人发指的犹大以来世界上最罪大恶极的坏蛋之一——他确实看起来很像犹大;那个品行端正的仆人克莱如何就是他的朋友和同伙,而且是堪与朋比;这些作伪证、发假誓的人如何早就盯上了这个犯人,想把他作为牺牲。因为他是法国血统,在法国有些家庭事务确实需要他去作一些跨越海峡的旅行——不过究竟是些什么事,因顾念到一些与他亲近密切的人,他哪怕要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能公之于众;他们如何将这位年轻小姐提供的证词歪曲转换,那位小姐如何痛苦万状,他们有目共睹,而这些证词等于乌有,不过涉及一点点随便哪位年轻先生和年轻小姐邂逅相逢都会相互授受、并无邪念的小小殷勤和礼貌——唯有提到乔治·华盛顿的谈话是个例外,但那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派狂言,荒谬绝伦,除了把它当作一个天大的笑话,别的就什么也说不上了。利用狭隘的民族排外和恐惧心理争取民望的这种企图,如何成为政府的一种弱点,而检察总长先生又如何对此大加利用;这一案件是如何毫无根据,不过是依仗常使这类案情面目全非的那类卑鄙无耻、臭名远扬的假证,因此在这个国家的国事犯审理案中这类案件才会比比皆是。但是在这里,检察总长先生带着一种仿佛认为这是虚妄不实之词的严肃神情插嘴说,他不能坐在审判席上而容忍这样含沙射影。

于是斯揣沃先生叫起了几个证人,克软彻先生下一次要注意的就是:检察总长先生这时又将斯揣沃先生套在陪审团先生们身上的那全套衣服从里到外翻了过来,指明巴塞德和克莱如何比他原来想的要好上一百倍,而这个犯人则要坏上一百倍。最后,法官大人亲自出马,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覆过去,千翻万覆不离其宗,都是要把它们设计裁剪成这个犯人的寿衣。

此时,陪审团转入酝酿,那些大苍蝇又嗡嗡起来。

卡屯先生,这么长时间一直坐观法庭的天花板,甚至在这个群情激动的时刻也既未挪地方,又未换姿势。他那饱学的法界同行斯揣沃先生收拢起他面前的文件,对坐在他近旁的那些人小声说话,并且不时焦急地看看陪审团;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或多或少挪动了一下,又重新组合成群;连法官大人本人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在台上走来走去,这不能不使观众心中怀疑他心神不安;而那一个人却靠着椅背坐着,披着破旧的律师袍子,戴着乱蓬蓬的假发,正像摘掉以后刚刚又随便扣在头上的那样,他双手插在衣兜里,眼睛盯着天花板,就像这一整天所做的那样。他的举止当中有某种特别满不在乎的味道,这不仅使他显得邋里邋遢,而且也大大削弱了他无疑与那个犯人的极其相似之处(刚才把他们一起比较的时候,他霎时间的严肃认真使这种相似更加突出了),因此很多旁听的人这时又对他注意起来,彼此说他们几乎又不大觉得这两个人那么相像了。克软彻先生对紧挨着他的人说了他的这个意见,还加上一句,“我敢赌上半个畿尼说,他就是揽不上一点儿打官司的生意。他不像是揽得上官司打的主儿,是不是?”

不过,这位卡屯先生注意到现场上的细枝末节,却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多;因为现在,当马奈特小姐的头耷拉到她父亲胸前的时候,他是头一个看见的,并且清清楚楚地说道:“法警!注意那位年轻小姐。帮那位先生把她送出去。你没看见她就要倒下去了吗?”

挪动她的时候,大家都对她极为怜悯,对她父亲充满同情。让他回忆起遭囚禁的日子,显然使他十分痛苦。在他被传问的时候,他显出强烈的内心激动,而从那以后,使他顿时变得老态龙钟的那种沉思或者说忧虑的表情,就像一片乌云,一直笼罩着他。等他一路走了出去,刚才背转身去稍息片刻的陪审团,通过他们的首席陪审员发表讲话了。

他们意见分歧,并希望暂时休庭退席。法官大人(可能还把乔治·华盛顿的事挂在心上)对他们意见分歧有些惊奇,不过还是表示欣然同意他们可以在监视守护之下退席,于是他本人也退席了。审判拖延了整整一天。此时法庭上已经掌灯。大家渐渐传开说陪审团要把退席耽延很久。旁听的人散开休息吃喝,犯人则退到被告席的后面坐下。

劳瑞先生在那位年轻小姐和她父亲出去的时候也出去了,这时又重新露面,并招呼杰瑞。此时大家已兴味索然,杰瑞能够不费劲儿就到他身边来了。

“杰瑞,你要是想弄点儿东西吃,你就去吧。不过不要走远,陪审团进来的时候,你要保证能听得见。一分一秒也别落在他们后面,因为我要让你把判决带回银行去。我知道你是最麻利的信差,能在我之前很早就赶到圣殿栅栏。”

杰瑞的窄额头刚好够他用手指节去敲的,于是他敲了敲额头,为这番话和赏给他的那一个先令道谢。卡屯先生就在这时走上前来,碰了碰劳瑞先生的胳臂。

“那位年轻小姐怎么样了?”

“她难过极了;不过她父亲正在安慰她,而且她出了法庭以后觉得好点儿了。”

“我就去这样告诉那位犯人。你知道,在大庭广众让人看见你跟他说话,对你这样一位体面的银行界先生不合适。”

劳瑞先生脸红了,似乎意识到他心中也正在盘算这一点,而卡屯先生则向被告席外边走去。走出法庭的路也在那个方向,于是杰瑞的眼睛、耳朵和铁蒺藜似的头发也一齐都跟了过去。

“达奈先生!”

犯人径直走上前来。

“你自然急于要知道那位证人马奈特小姐的消息。她就会好了。你已经看见她那种万分焦急的样子了。”

“这是因我而起的,我非常抱歉。你是否能代我这样转告她,并转达我热诚的感激?”

“可以。只要你要求,我就愿意去。”

卡屯先生的态度满不在乎得好像都有些傲慢无礼了。他站着,转身侧面对着犯人,吊儿郎当地用胳臂肘靠着栏板。

“我是请求你转告,请接受我真诚的感谢。”

“达奈先生,”卡屯说,还是侧面对着他,“你想会有什么结果呢?”

“最糟糕的。”

“这样想是最有见地的,也是最可能的。不过我认为他们退席于你有利。”

在法庭出口的过道上是不允许磨蹭的,所以杰瑞没有听到下文;让他们俩——容貌酷似,神态迥异——留下,肩并肩站着,都照在他们上方的镜子里。

在楼下小偷流氓麇集的走廊里,尽管有羊肉饼和麦酒佐餐助兴,这一个半小时还是过得缓慢难熬。这个嗓音粗哑的信差用过这点小吃之后已经窝窝囊囊地坐在一个条凳上打起盹来了,这时一阵喧哗和一股急速的人流涌上通向法庭的楼梯,把他也卷了进去。

“杰瑞,杰瑞!”等他到了门口,劳瑞先生已经在那儿叫他了。

“这儿呢,先生!再往回挤,可真得拼命了。我在这儿呢,先生!”

劳瑞先生从人群中传给他一个纸条。“快点儿!你已经拿到了吗?”

“拿到了,先生!”

仓促写在纸条上的几个字是“宣判无罪”。

“这次你要是再送‘起死回生’的口信儿,”杰瑞回转身子嘴里咕咕哝哝地说,“我就懂得你的意思了。”

他走出老贝雷之前,没有机会说,或者不如说是没有机会想任何其他事情;因为人群猛然之间涌出来,几乎把他的两条腿架空,将他冲走,震耳的嗡嗡声冲向街头,仿佛没头的绿头蝇在到处乱飞,去另找腐尸臭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