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城崎
- 在城崎:志贺直哉短篇小说集
- (日)志贺直哉
- 4161字
- 2022-07-19 15:29:11
被山手线的电车撞伤后,为了静养,我独自前往但马的城崎温泉。背部的伤若是形成脊椎骨疡,难保不会变成致命伤,但医生说不太可能。又说,两三年内没事的话之后便不必担心,总之注意调养最重要。于是我来到了城崎,心想得三个星期以上——若能忍耐的话,很想停留五个星期左右。
脑子感觉似乎还是不清晰,变得极其健忘,但心情却是近年罕有的平静,感觉安稳而惬意。正逢开始收割稻谷的时节,气候也十分宜人。
只我一人,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读书,写作,或是茫然地坐在房前的椅子上,望着山峦或道路,要不就是散步度日。散步有个好去处,是从城镇沿小河逐渐往上游去的一段坡道。水流环绕山坡的附近形成一个小水潭,潭里游着成群的山女鳟,仔细看,还能发现腿上长毛的大河蟹石头一般凝然不动。晚饭前,我时常去走这条路。凉飕飕的傍晚,沿着小小清流走向寂寥的秋季山谷时,思考的也多是消沉之事。想法很是凄凉,但也有宁静惬意之感。常常想起受伤的事,当时若稍有差池,我现在大约已仰躺在青山[1]墓地的土里了。面色铁青冰冷,脸上和背上还有未愈的伤口,身畔是祖父和母亲的尸骸,且相互之间已没有任何交涉。——浮现的就是这样的想法。虽然凄凉,但这想法并未令自己感到多么恐惧,总有一天将会如此。那将是何时呢?——在此之前想到这些事,总是不知不觉地把“总有一天”当作遥远未来的事,而现在却越发感到那真的是不知何时。自己本该丧命却得救了,冥冥中获得生路,是因为自己还有必须完成的工作。——中学时研读过的一本名为《克莱芙男爵[2]》的书里写着,克莱芙就是靠这样的想法激励了自己。其实我也曾想以这样的方式来看待所经历的危难,也有过那般感受。奇特的是,我心里一片宁静。我心中对死亡产生了某种亲近感。
我住在二楼,是一间铺了榻榻米、没有邻室、比较清静的房间。读书写作累了,我常常到檐廊的椅子上小坐。一旁是门厅的屋顶,那里与房屋的连接处是一道板壁。板壁里似乎有蜂窝。只要天气好,就有肥壮的黄黑斑野蜂忙忙碌碌地从早上工作到日暮时分。野蜂从板壁的缝隙爬出,首先下到门厅的屋顶。在那里用前脚或后脚将翅膀和触角仔细地整理好之后,有的家伙会稍做漫步,然后立刻将细长的翅膀往两旁用力一伸,“嗡——”地飞起,起飞后才突然加速飞走。树丛里八角金盘的花刚刚开放,野蜂都在此聚集。我无聊时常隔着栏杆眺望野蜂们进进出出。
一天早上,我发现有一只野蜂死在了门厅的屋顶上。它的脚收拢在腹部下面,触角无力地耷拉在脸上。其他野蜂都十分冷漠,它们忙着进出蜂窝,在一旁爬来爬去,似乎毫不介意。忙碌工作的野蜂俨然给人一种生命鲜活之感。而它们旁边那一只,不论早晨、中午或傍晚,每次看见它一动不动仰躺在原地,给人一种逝去之物的感觉。大约三天里它就那样留在原地。看上去令人有分外宁静之感。心中一片寂寥。在其他野蜂都钻进了蜂窝的黄昏,看着冰冷的瓦上残留的一具尸骸是寂寞的。然而它又是那么宁静。
夜里下了暴雨。一早天晴,树叶、地面和屋顶都洗得干干净净。那里已没有了野蜂的尸骸。此时窝边的野蜂们正活力十足地工作着,死去的野蜂估计已顺着排水管被冲到了地上,也许就那样蜷缩了脚,触角贴着脸,沾满了泥泞,在某处一动不动了吧。在外界发生能让它移动的变化之前,尸骸仍将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吧。或许已经被蚂蚁拖走了。即便如此,它还是那么静谧。曾经只管忙碌工作的野蜂丝毫不再动弹,所以是静谧的。我对那静谧感到亲近。我在那之前不久写了一篇名为《范的犯罪》的短篇小说。说的是一个姓范的华人得知妻子婚前曾与自己的朋友有染的往事,心生妒忌,加之自己身心的重压使妒忌日渐激烈,终于杀了妻子。作品主要描写了范的心情,但现在,我感觉自己更想以范妻的心情为主,描写她被杀后身在坟墓中的那种静谧。
我曾想写《被杀的范妻》。虽说最终没有写,但于我曾有过那样的需求。因为那之前就已动笔的长篇小说的主人公的想法,是一种与之大不相同的心境,很难处理。
野蜂的尸骸被冲走、从我的视线范围消失后不久,某日上午,我走出旅馆,打算去圆山川,以及能看见那河流汇入日本海的东山公园。从“一之汤”温泉前方,一条小河缓缓流淌在道路中央,然后汇入圆山川。稍往前走,便看见人们站在桥上或岸边望着河里的什么东西热烈地谈论着。原来有人将一只大老鼠扔进了河里。老鼠拼命游着想要逃走。它的脖子上戳着一根约七寸长的鱼串扦子,扦子从它头顶穿出约三寸,咽喉下方穿出约三寸。老鼠试图爬上河边的石垣。两三个孩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车夫,正冲着老鼠扔石头,却难以砸中。石头咔嗒作响,砸在石垣上又弹开了。看热闹的人发出哄笑。老鼠好不容易将前脚搭在了石垣之间,可是一往里钻,立刻被扦子卡住。然后又落入水中。老鼠挣扎着想要逃命。人们看不懂它脸上的表情,但是从动作神态也很清楚它是在拼命逃生。老鼠似乎以为只要有个地方逃进去便能活命,就那样插着长长扦子,又往河中央游去。孩童和车夫越发兴致勃勃地扔石头。在清洗池前觅食的两三只鸭子被飞来的石头惊吓到了,伸着脖子东张西望。石头被嘭咚、嘭咚扔进了水里。鸭子慌张地伸长了脖子,一边叫着一边急忙滑动脚蹼朝上游方向游去。我无心观看老鼠的临终。老鼠为了不被残杀,虽身负死期已至的命运,依然竭尽全力四处奔逃的情景奇特地刻印在脑海里。我感到凄惨且心生厌倦。我想那才是真实的。可怕的是,在自己期望的静谧之前,还存在那样的苦痛。尽管对死后的静寂抱有亲近感,但抵达死亡之前的那番骚动令人恐惧。动物不知自杀,在死亡即将来临之前,依然不得不那样坚持。如果此时那老鼠的境遇发生在我身上,我该怎么办呢?我应该不会像老鼠那样坚持吧?不禁想到,我在受伤时,也几乎变成了那样的自己。我曾竭尽所能。我亲自选定了医院,并指定了前往的方式。想到如果医生出门在外,到了医院不能立刻准备手术可不行,又请人先打电话确认,等等。在半昏迷的状态下,对关键的事头脑居然还能自如运转,事后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而且伤势是否致命也是我担心的问题,然而一边想着是否致命,一边又几乎没有感到死亡的恐惧,于我很是不可思议。“有没有生命危险?大夫是怎么说的?”我询问守候一旁的友人。他告诉我:“大夫说没有生命危险。”这回答竟让我突然振作起来。由于亢奋,我变得非常快活。假如听说伤势到了致命的程度,我又会作何反应呢?难以想象那样的自己。我肯定会感到心虚,但估计死亡的恐惧也不会像平素设想的那般向我袭来。而即便得到那样的回答,或许我依然会认为自己还有救,并为之付出努力。这与那只老鼠的情形并无太多不同。那么,再试想那境遇若此时来临又将如何?并且考虑到自己可能还是没有太大改变,心中那“顺其自然”、随心所欲的部分,一定不会立刻产生实际的影响。而我想即便两种态度都是真实的心境,有所影响也可以,没有影响也是可以的。那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那件事之后不久,某日傍晚,我独自从城镇沿小河渐渐往上游走去。在山阴线[3]的隧道前穿过铁路,路面突然狭窄,变成了很陡的坡道。水流随之变得湍急,房屋也完全见不到了。我一边想着该折返了,一边又想去往前方某处,就这样继续前行,拐了一个又一个弯。景物都显得苍白,空气凉飕飕的,寂静反而让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路边有棵大桑树,朝着路对面伸出的桑树枝上,只有一片叶子以同样的节奏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地抖动着。没有风,除了流水一片寂静,只见那片叶子不停地抖动着,发出啪啦啪啦、啪啦啪啦的声响。我感到不可思议,多少有些害怕,但也感到些许好奇。我走到树下,抬头看了那叶子一会儿。这时一阵风吹来,那片叶子停止了抖动。原因清楚了。总以为这样的情形自己应当更了解的。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我一直向前走,但前方总有拐角。心想就在这里折返吧。我不经意地看了看身旁的水流。对岸的斜坡上有一块一平方米大小的大石伸向水面,那上面有个黑色的小东西,是蝾螈。它还是湿的,颜色显得很漂亮。蝾螈一动不动,从斜坡上伸头俯视着水流。从它身上落下的水滴淌了一些在石头上。我不由得蹲下来端详。我不再像早先那么讨厌蝾螈了。对蜥蜴我还算喜欢,虫子当中我最讨厌壁虎,对蝾螈则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大约十年前在芦之湖[4]时常看见蝾螈聚集在旅馆的排水口,当时想到的是,假如自己是蝾螈一定不堪忍受,来生变成蝾螈将会怎样呢?那时一看到蝾螈就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所以很讨厌看见它。不过如今我已不再有这样的想法。我想吓唬一下蝾螈,让它跳进水里,能想象它笨拙地晃动着身体走动的样子。我蹲在原地,从身旁拾起一块皮球大小的石块,朝蝾螈扔去。我并没有想打中它,自己很不擅长瞄准,可以说即便努力瞄准也很难打中,所以完全没有想到会有打中的可能。石块“咚”一声落入了水流,发出声响的同时,蝾螈似乎往一旁跳了约四寸远。它翘着尾巴,高高弹起。我不明所以地看着,最初没想到是石头砸中了它。蝾螈那翘起的尾巴径自缓缓垂下,然后似乎很用力地撑开前脚停在斜坡上。当两根前脚趾向内蜷起,蝾螈终于无力地向前仆倒了,尾巴紧贴在石块上。它不再动弹。蝾螈死了。我感到自己做了件无法挽回的事。我虽然经常做杀死虫子这样的事,但在毫无此意时失手杀生,这让我不禁对自己感到莫名的厌恶。的确是自己的错,但实在事出偶然。对蝾螈而言完全是死于飞来的横祸。我在那里蹲了一会儿,感觉只有蝾螈与我两两相对,仿佛自己也化身蝾螈去体会它的心境。在心生哀怜的同时,一起感受了生命的寂寥。我偶然免于一死。蝾螈偶然而死。我心里十分寂寞,这才循着脚下可见的路朝温泉旅馆的方向往回走。远远望见了城镇边缘的灯火。死去的野蜂究竟怎样了?也许已被后来的雨水冲进了泥土之中。那只老鼠怎样了?也许随波流进了海里,此时那泡得肿胀的尸体与垃圾一同被冲上了海岸。而不曾死去的我此刻正这般行走着。我这样想,对此若不心存感谢的话,一定会感到歉疚。但实际上并没有喜悦之情涌上心头。因为生存与死去,并非两个极端。我感觉两者似乎并无太大差距。天色已十分昏暗,视觉只能感知远方的灯火。脚下也与视觉分离,脚步感觉很不踏实,只有头脑还在擅自活动。这让我越发陷入那般情绪之中。
住了三个星期,我离开了此地。自那以后已经三年多了。我幸而没有患上脊椎骨疡。
注释
[1]地名,位于日本东京都港区西北部。
[2]指罗伯特·克莱芙,英国军人、政治家。为英属印度殖民地建立过程中的关键人物之一。
[3]指当时连接京都与岛根县出云之间的铁道。
[4]位于神奈川县箱根。富士山脚下的名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