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周围世界如何想这件事

西尔弗布里奇、巴彻斯特以及全郡的看法,分成了克劳利先生是有罪的还是清白的两大派别。到克劳利太太拜访西尔弗布里奇为止,这件事还没有得到过多的讨论。为索姆斯先生说句公道话,他过去并没有迫不及待地在这件事上向这位牧师施加压力;不过他身不由己,不得不奉陪到底了。那第一张支票找不到时,勒夫顿勋爵已经寄给他第二张支票,补上了这笔钱,这样这个损失就由这位勋爵大人掏了腰包。当然,那第一张支票还在追查,而且当然,克劳利先生到底有没有占有这张支票也要调查。当那位老先生宣称说他从索姆斯先生那里接受了这张支票,索姆斯先生被迫进行反驳,并对这样一个声明大加生气。当克劳利先生没过多久又说,那笔钱是他从那位教长手里得到的,而那位教长又表明并非如此时,索姆斯先生则胸有成竹地说,他把皮夹子丢在了克劳利先生府上,不得不继续这一调查。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完全根据这种工作的实质所容许的范围保持沉默。然而,到了那些治安官们集首于西尔弗布里奇那天,这个问题便为全郡所共知,人们的脑子开始发生重大的分化。

全霍格尔斯托克都相信他们的牧师是清白的;可是不久全霍格尔斯托克都又相信他要神经出毛病了。在西尔弗布里奇呢,那些他同人家打过交道的生意人,他欠过人家的钱,至今仍还不清,都扬言说他会是清白的。他们知道这个人的一些人格,不能相信他会是个小偷。西尔弗布里奇的所有夫人太太也确信他的清白为人。在她们看来,这样一个人去偷二十镑钱是子虚乌有之事。“我亲爱的,”大普雷蒂曼小姐对可怜的格雷丝·克劳利说,“在英国这法律健全之邦,没有哪个先生绅士曾被枉加过罪名,只要他两袖清风;你爸爸,没说的,奉公廉洁。因此,你大可不必自寻烦恼呀。”“这事会把爸爸的心弄碎的。”格雷丝说,而且她真的在自寻烦恼。但是,西尔弗布里奇的先生们却是用更狠心的材料制成的,相信这个人虽然又是牧师又是绅士,却会是有罪的。沃克先生,这位西尔弗布里奇的头面人物,是轻易不会和任何人议论这件事的;可不久,“任何人”构成的每个人全知道沃克先生相信这个人是有罪的。如果沃克先生相信他会是清白的,那么他的舌头是不会闲着的。约翰·沃克,一贯爱取笑他父亲的好脾气,因而对这档事没有什么疑惑。温思罗普先生,沃克先生的搭档,做起摇头派来。除了某些没有结婚的女士,人们轻易是想不到温思罗普先生的;因为温思罗普先生是个单身汉,挺趁钱的。人们轻易想不到温思罗普先生;但是凡事有例外,他对这件事却可以略知一二,而他做起摇头派来,明摆着,他这是在暗示犯罪了。坦佩斯特博士,这位西尔弗布里奇的教区长,毫不犹豫地声称他相信霍格尔斯托克的那位教区牧师罪责难逃。作为牧师,没人会像一个兄弟牧师那么对同行极不够尊敬了。在坦佩斯特博士看来,克劳利先生去偷二十镑钱,这事看起来一点不足为奇,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一个人看到他的儿女在忍饥挨饿,”他说,“他还会去干什么呢?他混到像眼下这样一种位置就压根儿不应该结婚成家。”克劳利先生,说什么好呢,早在他领到霍格尔斯托克这份教俸之前就结婚成家了。

勒夫顿夫人有两个——婆婆和儿媳妇——她们这时正一起住在弗雷姆利庄园,即勒夫顿勋爵在巴塞特郡的别墅;她们婆媳俩完全相信克劳利先生的廉洁人品。那位老夫人过去多在牧师中间生活,简直无法相信,我想,任何担任英国教会的牧师圣职的人会犯这种罪。她认识克劳利先生这个人也有些年头了,而且是属于这种女人:不能跟她本人承认任何过去接近过她自己的人会是卑鄙可耻的。她深深地相信那外界才是充满邪恶的,那个世界和她相距太远,她从来没有看见那个世界里的任何东西;但是,那些在她身边的,甚至曾变得跟她十分亲近,或者甚至受到过她尊敬的人,却仿佛在她的想象中是圣人的化身。他们既然被引进了这个核心集团,那么就不能随便被开除出去嘛。她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认为凡是她不知道的就都是邪恶的,凡是她知道的就都是美好的;由于她确实知道克劳利先生其人,就十分有把握他没有偷走索姆斯先生的二十镑钱。她也认识索姆斯先生;这样一来,这下就凭空添了一个需要澄清的奥秘,这点正是她非常着急的。那位小勒夫顿夫人也同样深信不疑,而且兴许对这样的深信不疑另有更充分的理由。事实上,她比这个郡的任何人都更熟悉克劳利先生这个人,也许只有那位教长除外。那位小勒夫顿夫人,现在的勒夫顿勋爵的妻子,曾经在克劳利先生的住宅住过,身置克劳利家的贫困之中,像他们一样地生活,在一场攸关克劳利太太性命的大病中护理她;那位小勒夫顿太太相信克劳利先生——一如克劳利先生同样相信她一样。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亲爱的。”那位老夫人跟她儿媳妇说。

“根本不可能,我的太太。”这位老孀妇总是被她自己的女儿和儿媳妇称呼“我的太太”,只有在她被孙男孙女叫“老祖宗”时,她女儿和儿媳才改改口。“想想我多么了解他吧。说什么证据也没用。没有证据会使我相信这事。”

“我也一样;我认为这样一种传说会被人四处张扬,是莫大羞耻的事。”

“我捉摸是索姆斯先生把握不住自己吧?”这位小夫人说道,她从个人角度来说是极不喜欢索姆斯先生的。

“勒多维克说他只是尽了他不得不尽的责任。”这里提到的勒多维克就是勒夫顿勋爵。

这场对话发生在早晨,但到了晚上,那件事又在这弗雷姆利庄园提起来。罗巴茨先生,本教区的牧师和小勒夫顿夫人的哥哥,和他妻子也在这大庄园用餐,于是这三位太太众口一致说她们完全相信这传闻有讹。但是,等到三位太太离席只剩下勒夫顿勋爵和罗巴茨先生时,这种确信无疑的气氛就松弛了许多。“天哪,”勒夫顿勋爵说,“我真不知道对这件事作何感想。我倒打心眼儿愿意索姆斯不曾对这事说过什么话,而且希望那支票成为过眼烟云。”

“那是不可能的。银行的人找到他头上,他只好把这事应承起来。”

“他当然只有这样,可我遗憾情况是这样子。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没本事看出来那张支票是怎么到了克劳利手中的。”

“我估摸它一直失落在那住所,克劳利后来就以为它是他自己的了。”

“可是,我亲爱的马克,”勒夫顿勋爵说,“别怪我说这话是一派胡言。一个穷人会把另一个人的财物认作他自己的,这话我们怎么解释呢?我们会因为犯了这个错误送他去坐牢呢。”

“我希望他们别把克劳利送到监狱去。”

“我也这么希望;可是陪审团是干什么吃的?”

“那么说,你认为这事会提交一个陪审团吗?”

“不错,”勒夫顿勋爵说,“我看不出来那些治安官会有什么法子阻止他们自己判他的刑。这案子,谁来参与都会希望,只要案件本身许可,则会放过去了之。但是,这是不可能的。根据调查的情况,只要你看到了,就一定要说这定是个提交陪审团审议的案子。”

“我相信他一时糊涂了。”这位兄弟牧师说。

“就我所知,他脑子总是有毛病。”勋爵说,“我个人始终不熟悉他。你熟悉吧,我想?”

“哦,是的。我知道他。”接着,弗雷姆利的这位教区牧师沉默起来,一副心思忡忡的样子,他自己与克劳利先生的一次会面的印象在他脑海里泛起。那一次,大水就要淹过他的头顶,是克劳利先生帮了他的忙。当这两位先生又见到那三位太太时,他们把各自的疑虑装在肚里了;因为在弗雷姆利庄园,就像目前所居住的,女性的声音和影响左右着来自男性方面的声音和影响。

在巴彻斯特,那个克劳利一家生活于其中的郡的大教堂所在地,人们的看法对克劳利先生极为不利。在巴彻斯特镇,普劳迪太太,主教的妻子,是个左右舆论的人物,从根本上相信这个人是有罪的。她这一辈子可没有少和牧师打交道,这无疑是她身为一位主教之妻的结果;巴彻斯特的许许多多的夫人太太由于生性软弱,愚昧无知,满以为一个身负圣命的牧师不会成为一个贼,而普劳迪太太就没这种缺点。她打心眼儿里憎恨老勒夫顿夫人,老勒夫顿夫人恨她也恨到心眼儿里去了。普劳迪太太逢人就会说,勒夫顿夫人是个妄自尊大的老白痴,勒夫顿夫人则会见人就说普劳迪太太是个俗不可耐的悍妇。在巴彻斯特这所邸宅,上上下下谁都知道弗雷姆利庄园这家人对克劳利先生十分和善,仅此一点就足以促使普劳迪太太相信了,这位主教就必信无疑了。“这是本主教管区的莫大耻辱,”主教说,头摇来晃去,坐在他书房的炉火旁拍打他的围裙。

“废话!”普劳迪太太说。

“可是,我亲爱的——一个领着教俸的牧师啊!”

“你一定要弄走他;没说的,不管他宣判无罪还是有罪,你一定要对他毫不徇情。”

“不过要是他宣判无罪,那我可不能弄走他,我亲爱的。”

“不,你能弄走他,要是你坚定不移的话。而且你一定要立场坚定。自打他来到这里,总是厚颜无耻地欠人家一屁股债,这事不是真的吗?那些从他那里讨不回账的生意人一直写信来打扰你,这事不是真的吗?”

“那是那是,我亲爱的,一点不假。”

“这种事还要继续下去吗?他不能像所有别的牧师那样到这邸宅来,这是因为他没有进这个门槛儿穿的衣服。我在那些小路上看见过他,我有生以来可从没有见过那样一个人物儿!约翰要是不跟我说,我真不敢相信这个人是牧师。他对这主教管区来说是个耻辱,他必须离开这里。我敢肯定他犯了罪,我希望他将被判罪。有罪人难逃法网,谁都有这样的愿望。不过,要是他漏网了,你一定以那些债务为理由扣押这份教俸。这笔收入足可以找到一个好样的牧师。瑟姆布尔就是个合适人选。”对这番长篇演说,主教没有再作回答,却一个劲地点头,轻轻拍打他的围裙。他知道他不能完全按他妻子所说的去做;但是,如果可怜的克劳利最终证明罪责难逃,那么,这事相对来说倒也没什么难办的。

“这事我们应该引以为戒,我们应该当心脚下才是,我亲爱的。”主教说。

“这话听起来都好,”普劳迪太太说,“不过当心别人的脚下,这是你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这才是我们义不容辞的。”

“那是,我亲爱的;那是。”克劳利先生所谓犯罪一事,在这主教府邸讨论的调子,就是这样的。

我们已经听过副主教格兰特利府上对这个问题的反响了。随着日子的流逝,随着别的消息传来,过去听到的那些传闻得以证实,这位副主教觉得他自己不能不相信这个人的罪名了。他儿子打算跟格雷丝·克劳利结婚使他惴惴不安,这又加深了他的信念。格兰特利在这个世界上过去是万事如意的,他随时随地都能够向世人显示一个人功成名就时才会有的那种毫不掩饰的派头。但是他仍有软弱的一面,深怕有什么倒霉的事情轮到他头上,毁掉这万事如意的局面。他很富有。他心爱的妻子过去对他来说没说的,夫唱妇随。他的名誉在这牧师圈子里颇受尊重。他这大半生过得心顺,和身边那些最上层的绅士们平起平坐。他唯一的女儿结了一门光宗耀祖的婚姻。目前看来他的两个儿子在这个世界上混得不错,这不光指他们的幸福,也包括婚姻,社会地位也不例外。然而,如果他儿子最后娶一个判刑的贼的女儿为妻,这下会一落千丈到何种程度!普劳迪一家会如何对他幸灾乐祸——那早已被哈特尔托普这桩婚事的成功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普劳迪一家;那些云集在巴塞特郡的低教会派的副牧师们会如何眼看着他惊慌失措而交头接耳,津津乐道啊!“可是我们干吗要说他犯了罪呢?”格兰特利太太反问道。

“他在众人眼里是不是有罪,对我们来说没什么要紧的,”副主教说,“可要是亨利娶了那个姑娘,我的心准会操碎的。”

但是,除了克劳利这家人自己,这件事对谁也不像对这位副主教的儿子那样会招来无穷的焦灼不安。他跟他父亲说过他没向格雷丝·克劳利求婚,他说的是实话。不过,生活中常有的事情是,用直截了当的术语这样提议的情人,实际上已经说在先做在头,而这样的提议只不过是一笔成交生意必不可少的尾声而已。不管怎么说,格兰特利少校和克劳利小姐之间的情形是这样的,而且格兰特利少校也向自己承认,事情确是这样的。他同时还向自己承认,就格雷丝本人而言,他丝毫没有退缩反悔之意。他父亲和母亲在这事上会说的那些话,他当作了耳旁风。可是,非把自己系在一个判罪的小偷的家庭上,这能是他的职责吗?他由于结下这样一门亲事而辱没了他父亲、母亲和妹妹,这样做对吗?他有一颗凡人之心,克劳利家的穷困潦倒不会使他往心里去多想。然而,他在一个犯人的坏名声面前却踌躇不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