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死路

献给我的父母

Linda Haas Carney

Wilfred Ignatius Carney Jr.

“假使血液这种活体组织愈来愈多被当成商品来买卖,并从血液交易中累积获利,最终必定会受商业规则辖治。”

——英国社会人类学家理查德·蒂特马斯

“印度境内其他地方,人们在说着要去马来西亚或美国的时候,眼里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海啸难民安置区的人,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时,却在说着要卖肾的事。”

——印度社会活动人士马利亚·瑟文

副督察手上的香烟逐渐变短,他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弹到窗外,烟屁股落在邻国的土壤上。他所负责的这间警察局,是一栋外观矮宽的混凝土建筑,恰巧位于国界之上,甚至只要穿越房间,就有可能身处于邻国的管辖范围。副督察的职责就是监督走私品在这个世上最大的民主国家与最后一个君主政体之间的流动状况,他花时间阅读报纸,计算着自己和德里之间那段超现实的距离。他在衬衫口袋里找烟,但烟盒已空。他皱了皱眉,望向桌子对面,思索着我的要求。

“所以,你想看骨骸啊。”

我不确定他究竟是在问我,还是在陈述事实。坐在木头凳子上的我移动了身体的重心,凳子一往前倾就嘎吱作响。我点了点头。

这两周以来,我在西孟加拉邦(West Bengal)境内仔细搜索,有人告知我“人骨工厂”的消息,因此我立刻前往调查。一百多年来,印度各地乡间的坟墓陆续遭人挖空,遗体被卖到国外,作为解剖示范用的骨骸。最近,人骨贸易的覆盖范围大为增加,在美国境内每一间教室里的人骨肯定都是来自印度。虽然一九八五年时,印度政府禁止人体组织出口,许多人骨贩子因而被迫歇业,不过,若干人骨贩子至今依然存在,只是他们被迫转入地下,而且正如人体市场的其他生意一样,业务欣欣向荣。

我好不容易来到了印度和不丹的国界,将某位令人特别不快的解剖专家之供应链给记录下来,据说对方与西方国家的公司仍有联系。虽然做这行的利润很高,但是实际处理人骨的地方却没什么好看的。那些位于隐秘地点的人骨工厂,其实只不过是河岸边用防水帆布搭建的小棚屋,源源不断的无数尸体就在此处缩减到只剩下最基本的部位。人骨贩子雇用了盗墓人和自学而成的解剖专家,除去人骨上的肉,把人骨抛光成洁白的光泽,然后包装出货。

当然,这门恐怖的生意并不受当地人与警察的欢迎,因此人骨贩子都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工作,我花了整整三个礼拜的时间,才终于找到一条线索。

当时某报纸刊登了一则短篇报道,说某间警察哨所在一次搜捕行动中,幸运地查获了私藏的颅骨和其他骨头。我心想,机会终于来了。于是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印度边境的贾尔冈过境处。虽然贾尔冈每天有数千名旅客过境,但这里并不以好客闻名。

“所以,你想看颅骨啊,”副督察假笑着说,“没问题。”

他从办公桌后起身,示意我随他走到窗户旁。玻璃窗上满是尘垢,窗外可俯瞰印度这边的国界。他指向隔壁那栋形状矮宽的混凝土建筑物。“他们就在那里设立工厂,三个房间里都装满了骨头。”在这个地点,交易商不用应付边境警察,只要把一袋袋的走私品抛过墙,就能丢到邻国去了。不过,把工厂设在警察局的旁边,仍然是个拙劣的做法。

“老实说,”他说,“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们原本还担心那些人骨可能是谋杀案受害者的,因为印度好像没有什么具体的法律禁止盗墓,他们有可能最后会无罪释放。”就算要以盗窃罪起诉他们,也会是个问题,毕竟那些骨头的原拥有人现在都已经死了。

逮捕行动过后,警方将那些骨头登记为证据,万一届时法院决定听取对有关人等的指控。副督察的助理带我来到一间遍布污渍的牢房,那间牢房兼作侦讯室与赃物库使用。他拉出六个尼龙编织成的旧水泥袋,其中一袋落在地板上,袋内的枯骨碰撞,发出响亮的声响。他摸索了一会儿才打开了绳结,拉出一层透明塑胶布。

第一个水泥袋里装满腿骨,有泥土的味道。从腿骨上黏附的土块可看出,它们已经埋在地底下好长一段时间了。少数一些胫骨带有锯痕,工人切除了球形端,现在外观有如长笛的吹口。接着,副督察把绑紧第二个袋子的棕色麻绳猛然一拉,一整袋颅骨露了出来。每一颗颅骨都被锯成了好几片,头顶底下的部位已被去除并丢弃,只剩下一百片左右的头盖骨。

我仔细查看了这些颅骨,不由得皱眉,这些不是我要找的颅骨,它们太过老旧,处理得也太过精心。符合标准的解剖示范用骨骸必须在短时间内制备完成,而且会以系统的方法将骨头清洁到实用的程度。骨骸一旦在土壤里待得太久,有经验的医生就不可能会认为这些骨骸能用于研究。此外,哪个医生会不想目睹骨骸的其余部分呢?看来我是找错了人骨贩子,偷窃这些骨头的人所规划的生意路线是不一样的,他们的营销对象不是医生,而是僧侣。

不丹佛教的某些教派之所以独具特色,就是因为其教义言明,要了解生命之有限,唯一之道就是在遗体旁长时间凝神沉思。因此,每一个家庭和虔诚的佛教徒都需要精心制备的人骨法器。最常见的,就是把胫骨雕刻成长笛,颅骨的头盖部分切割成法钵,所以才会有这几袋的胫骨和颅骨。

又是一条死路,我已经习以为常,却仍旧不由得心生讶异,我从来没想过,遭窃的骨骸会有这么多贩售渠道。我拍了几张照片,谢谢那些警察为我抽出时间。我耗费一天半的交通时间来到此地,终究是白忙一场。

我的司机发动引擎,驶离警察局的车道,车后扬起一团褐色尘土。我准备好面对漫长颠簸的回程之路,以及差点与对面车流迎头相撞的惊险体验。在如此贴近死亡之后,我突然有了一些想法。印度乡间竟有两组窃骨人马竞夺尸体,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人体器官市场是否只存在于国际贸易的边陲地带?究竟有多少种贩售人体的方法?

如果在世界上如此偏远的角落里都有人竞相争夺尸体,出口死人遗体,那么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或许也会有人从遗体中获利。也许,人体的每一个部位,小至骨头、韧带、角膜、心脏、血液,大到整具遗体,每天都有人在进行交易。

我还不知道事实真相如何,这只是我研究调查全球人体交易的开端。我计划要踏遍印度、欧洲、非洲、美国各地,寻找合法与非法的人体器官交易产业。人肉市场,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