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论下台阶的技术

乾清宫,甲士如林,熏烟袅袅,和往日相比这乾清宫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都是森严如狱,落针可闻。

只有身处权力中心圈层的人才能够察觉出个中变化,特别是天子朱祁钰的变化。简单来说就是愤怒,而且是毫不掩饰的愤怒。

太监王诚禀报道:“陛下,胡太师、王尚书一群人已经在外面等了有些时候了,是不是召他们进来。”

朱祁钰眉眼清冷,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道:“不急,等东宫那边传出消息之后再说。”

王诚劝道:“殿下年幼,不通世事,若是真的寻了短见,到时候——”

“竖子悖逆,竟然敢借臣民来要挟朕,寻短见便寻短见,看着心烦,听着心乱。”

王诚住口不言,朱祁钰可以事后说自己是气话,他可不行。

过了盏茶时分,王诚过来说了差不多的一番话。胡濙等人毕竟是老臣,朱祁钰以往一贯是以重视老臣的形象出现在臣民心目之中,生气可以,但是伤及自己形象就有些得不偿失。

“告诉胡濙他们,等那逆子当真寻了短见之后再来不迟。朕忙着呢,没有功夫见他们。”

王诚知道朱祁钰只是差一个台阶,遂俯首请命道:“殿下贸然行事在先,陛下斥责可也,只是逼压太过,以致殿下心生畏惧,生出死志。国之储君,岂可轻易动摇,动摇则祸端难料,陛下当息却雷霆之怒,召见太子殿下,各释猜疑,如此父子和好而百官不疑,社稷稳固。”

“咬人的狗不叫,寻死的人也不会到处说自己要寻死觅活。太子是真的打算寻死吗?分明是挟自身性命来威胁朕,今日退让一步,来日不如直接退位让太子登基,此子狼子野心,来日绝非大明之福!”

“殿下宅心仁厚,守孝行,奉忠义,必不至于此。”王诚答道。

朱祁钰听到这话就更加生气了,在臣民百姓眼中,朱见济从南宫中带朱见深出来,仁德无双。到头来自己这个天子里外不是人,成为了大恶人。

只要朱见深在臣民眼前晃悠,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朱祁钰当年对自己的皇兄和皇侄做了什么,毕竟到目前为止朱祁镇还是处于被幽禁的状态。

朱祁钰不否认朱祁镇是自己幽禁的。历史上的皇族们莫说幽禁,便是直接诛杀亲人的例子也不在少数,皇权斗争哪里容得半点宽仁。

朱祁钰真正气愤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做这许多,虽然直接受益人是他自己,朱见济这个太子难道不是间接受益人吗?当初还是自己亲手送朱见济得到储君之位的。

现在好名声被朱见济得了,坏名声全是朱祁钰这个天子背,哪里有这么简单的道理。现在又不是朝野动荡,上皇党如日中天,自己这边不得不缓和矛盾。他朱祁钰明明将所有的权力都揽在了自己手上,上皇党如同秋后的蚂蚱一样,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什么群魔乱舞,都是些苍蝇之流,一个指头下去能够摁死一片。

唐太宗幽禁父亲李渊,唐肃宗幽禁父亲唐玄宗,父子之情永远不如权力诱人。今日朱见济能够踩着他这个父皇获取好名声,来日犯上作乱的可能性很大。

与其放纵朱见济来日犯上作乱,不如现在就废了他。这太子之位得来的过于简单,不如黜免掉去,让朱见济长长记性。龙之逆鳞,触之必死。

心中想至此,朱祁钰终于不再忍耐,对王诚道:“此子甚失朕望,文才不显,又昧于礼法,仍莽撞生事。宁可于宗室之中择一良人,不可使之久居储君之位。尔等即依此意草拟一道诏令,废去朱见济的太子之位,择选宗室良子,即刻送入宫中,朕即亲自审量。”

“这诏令老奴万万不敢写,太子无大过,陛下不可轻言废立之事。自周兴以来,传位一事必传嫡长子,未闻传宗室者。”王诚最多是挑拨一下朱祁钰和朱见济父子之情,让他写这东西,他可是万万不敢的,那些文官若是知道他操笔写这个能够杀了他。王竑能够当朝打死马顺,再打死他王诚也不是不可能。

“你不写,有的是人愿意写!”朱祁钰冷冷撇下一句,召司礼监众太监过来,让他们写这诏书。

只不过,包括舒良在内的众人见到俯伏在地的王诚,连王诚都不敢写的东西,这帮人哪怕是再想要求上进,也是不敢写的,纷纷劝朱祁钰收回成命。

这个结果,自然是让朱祁钰愈发恼怒,愤愤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口口声声效忠于朕,结果让尔等做一件事,这个不愿意,那个也不愿意。罢了,都滚下去,朕自己亲自写!”

朱祁钰咆哮的声音传到宫殿之外,让宫外的胡濙等人听见,纷纷议论开来,动静不小,甚至一齐高呼请见,闹得四方瞩目者甚多。

朱祁钰也不召见他们进去了,亲自从殿内出来,一手抚着胸膛,脸上满是痛惜之情,一手指着他们道:“朕自继位以来,甚是尊敬诸先生辈,每事必问诸位而行之。今日为此不孝无义之竖子,竟要葬送这些年的君臣之谊吗?”

胡濙跪在众人身前,行大礼参拜之后老泪纵横,言辞恳切道:“臣等就任太子之师日久,太子殿下虽是年幼,然心智远超同侪,绝非不识大体,肆意妄为。殿下写给臣等的书信中已然言明心意,绝非邀逼陛下,而是一心为国释此猜疑,事成之后愿一死报父恩。此举感天动地,太子殿下宽厚至此,陛下绝不可心生猜忌,乃至行废立之事。”

“是呀!似太子殿下这般宽厚之君,失则无二,为大明之福。陛下勤政爱民,上天降此仁厚之主以应,怎可轻言废立。”

……

胡濙之后,王直等人纷纷为朱见济求情说话,同时将朱见济写给他们的书信转交过来。

这个时候,朱祁钰似乎才知道原来朱祁钰还给师傅们写了书信以言明心意。打开看后,朱祁钰忍不住痛哭出声,为之瘫坐在地,悔恨道:“幸诸爱卿忠贞谏言,朕险些酿下大过矣,生有此子,夫复何求?”

一侧的王诚满脸不是滋味,好家伙,合计着前面这么生气都是演戏,是自己地位太低,不配成为朱祁钰下场的台阶。

尽管心中不满,但是王诚还要连忙过来将朱祁钰扶起来,装着被这一幕感动的样子,连连抹泪。

就在这个君臣各自落泪的时候,突然有宦官匆忙来道:“陛下,大事不好,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

“混账东西,发生什么事情了?话都说不明白。”王诚将心中的不满发泄在这个小内侍身上。

这小内侍气喘吁吁地道:“不好了,东宫那边传来消息,太子殿下吞下碎石想要自尽,陛下赶紧派太医过去看看吧。若是晚了,只怕肠子都要被割破!”

“什么!还愣着干什么,去请太医呀!摆驾,朕亲自去看看太子!”朱祁钰擦干泪水,满脸的慈爱与焦虑之情,很难相信他三分钟前还骂朱见济是竖子。

胡濙等人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同样好不到哪里去,纷纷请求一起去看望太子。

总而言之,一大群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来到东宫之外。

见到负责守卫朱见济的一干侍卫,王诚就劈头盖脸地训斥道:“要尔等何用,太子殿下都看不住!若是太子殿下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就等着受罪吧!”

侍卫们都是虎背熊腰的精壮汉子,在外足以让宵小胆寒,只是如今一个个都瑟瑟发抖,俯首请罪不止,满脸的惶恐。

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苦差事,所以将所有可能用于自杀的东西给清理干净了。但是没有想到朱见济在假山边上玩都能够扣下一片碎石吞入肚中,这谁能够拦住。等他们后知后觉,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让朱见济顺利吐出来,只能够无奈报告天子。

朱祁钰挥手放过这些侍卫,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都是朕的错,猜忌太子,致使太子心生恐惧,作出这等蠢事来,都是朕的错,与侍卫无关。”

天子金口玉言,王诚只得暂时作罢,但还是狠狠地瞪了侍卫们一眼,道:“当务之急,还是去看看太子殿下吧!”

朱祁钰颔首称是,步履匆匆,大步流星。等众人见到太子朱见济的时候,朱见济满头大汗,蜷曲着身子,一脸的痛苦之色。一侧的太医用手在朱见济的肚腹上不断抚摸着,想要判断出那碎石的位置。太医或许没有用力,但是任何一个外力的加入,都让朱见济疼得面目扭曲。

朱祁钰眉宇紧锁,满含担忧地询问道:“太子情况如何?”

太医从医多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卡住鱼刺者有之,但是刻意吞食碎石的着实不曾见过。

“当务之急,是要将太子倒置,并按住太子殿下的手脚,免得碎石进一步深入肚肠,到时候就更加不容易取出来了。”

于是乎,朱见济就被人抓着两只脚倒悬着,同时两只手也被紧紧地锁住,本就不舒服的朱见济现在就更加不舒服了。同时吞入肚中的碎石可能真的伤及一些粘膜,反正朱见济剧烈地咳嗽起来,并且伴有大量的血丝。

虽然只是吞入一片碎石,但是对于朱见济而言,已经是无比痛苦的一件事了,碎石在食道内翻滚不已,自己又被束缚着,怎是一个难受了得。

不多时,有侍女端来药水,粘稠无比,带着一股刺鼻性气味。稍稍闻一下,便能够闻出有黄连田七的味道,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味道,还烧焦了。朱见济都怀疑这汤药里面是不是掺杂了一些排泄物在内,反正这种味道只闻过一次,就足以烙印在灵魂深处。

同时,让朱见济恐惧的是,太医吩咐这侍女倒灌这东西进入自己的口中。有心折腾,但是手脚都被大汉束缚着,根本无从动弹。禁闭口齿不愿喝这东西,但是也不知道谁人碰了一下朱见济的腋下,还来不及反应,巨苦无比的汤药就进入了朱见济的口中。汤药粘稠,喝下去是不可能的,那就积攒在喉咙里,朱见济觉得这玩意若是待在喉咙里面久一点,只怕自己的味觉都要消失了。

不仅仅是生理上的不适,同时也是心理上的不适,朱见济觉得自己好像喝了一碗老八秘制调料。

朱见济更加剧烈地咳嗽起来,更加剧烈地扭动身体,终于一块指头大小的碎石被朱见济吐了出来,同时伴随着不少的血丝。

这东西吐了出来后,太医又让人为朱见济漱口,总而言之,又是一通麻烦。一整个流程下来,朱见济精神萎靡,去了半条命。

太医向朱祁钰禀报功成,朱祁钰下令重重赏赐太医。

之后,朱祁钰来到朱见济近前,将朱见济拥入怀中,落泪道:“都是父皇的错,不该不信你,可是吓死朕了。日后可千万不要做这等事。”

朱见济用沙哑的语气道:“是儿臣莽撞,惹父皇生气,下次再也不敢了。”

两人相拥而落泪,多么美好的父子之情呀!围观之人莫不涕泣不已,哭声动天,绝大部分人哭的都很有水平,但也有几人在干嚎,难听无比。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要说。”这么好的机会,不可以放过,朱见济继续用沙哑无力的语气道。

“你只管说,能够做的一定做。”朱祁钰只希望这个儿子不要再给他出难题了。

“父皇,上皇久居南宫,一则兄弟近生隔阂,二则上皇常为下人欺辱,天家威严荡然无存。近闻南京灾乱多有,不如劝上皇赴南京抚镇之,如此既不失兄弟之情,又可保天家威严。”

劝上皇赴南京抚镇之,这可真是委婉的说法呀!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幽禁罢了。朱祁钰眉头微皱,但总归并不是不可以接受的选择,他看向身边的一干臣子,询问道:“尔等以为此法何如?”

“太子殿下此言大善。”胡濙如是道。

其他人或是明确赞同,或是表示可行,没有一个反对的。朱祁钰于是顺水推舟道:“如此,便依太子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