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落之城:四座世界古城的生与死
- (美)安娜丽·纽伊茨
- 2399字
- 2022-07-08 11:47:09
推荐序
“忘记我的命运,但别忘了我”
意大利建筑师阿尔多·罗西(Aldo Rossi)认为,城市作为巨大的实体,一个土木石的“利维坦”,是集体无意识的折光,与此同时,作为众多有形建筑物彼此叠加而成的构造,城市又是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因此,城市既是集体的“产品”,又是个体一起创作的“作品”。
“我站在人工湖中心一个四四方方岛屿的废墟上,这个人工湖是1 000年前水利工程师建造的……”在描写存在过又最终消亡的四座古代城市时,本书的作者不加掩饰地表达了历史叙述中“作者”的存在。作者不断地提到自己的“在场”,让每个读到本书的人从过去时的叙述,时时被拉回到被其称作“社会实验”的当代城市的现场。
作者说自己本想写一本关于如何设计明日之城的书,但是“命运之神”却把其研究眼光带向过去。这本书最终描写的“是人类过往的悲剧,是死亡的故事,但它也是经历失去之痛后恢复的故事”。在导言中,作者显然并非偶然地提到一个上面那些话的重要注脚:其在完成此书的过程中,意外地发现很久不来往的父亲竟然自杀身亡……学术因此成了某种思想疗愈的过程。作者清醒地认识到,任何一座城市都不是一夜之间被毁弃的,城市的命运是集体的和跨越时间的,如果如雨果等人所说每个伟大城市都是一种重写本(palimpsest)的话,那么在那“作品”最终灰飞烟灭前,经历了漫长的数百万个愿念成真的时日,是什么让如此多的人最终不可避免地放弃了他们的家园?“……我们得以清醒理智地看待过去以及造就那段过去的一系列决定。”
崩溃与成长一样是城市发展中的主要面向。造访过罗马公共论坛废墟的英国历史学家吉本因此迸发出万丈雄心,想写作一部关于城市末日的书。从此之后,像《罗马帝国衰亡史》那样的杰作成了每一个对城市写作感兴趣的人不能抵御的诱惑。作者花了不少篇幅叙述每个城市得以盛大的原因,但是更着力的,是在为我们已知的这些城市的结局做铺垫——其方式非常个人化。这种做法彰显了历史学的某种命理:虽然历史学家以忠于事实为基本操守,但其实,每个讲“故事”的人又都在编织他们所认定的世界的纹理。从本书中,我处处可以感受到作者那“关系疏远……几乎从不交流”的父亲的存在,那一次次提到的事后自责和追问:为什么竟会是这样?
也许,在接近那其实非常遥远的人类文明聚落的废墟的同时,作者也在有意无意地为自己的情感和命运寻求一个解释,在那无关日常生活和专业工作的表面,意义是真切地浮现在每个荒芜的考古“现场”的,其所受到的每一次冲击都来自内心深处。
“我知道”——就像过去城市的人们“明明知道”。就像吴哥的统治者曾经试图重返荒城,“我们”曾经乐观地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向好,有一天世界总能趋于正常,相信无论对于个人生活还是集体的历史,这是大多数人认定的一般发展。令人痛苦的问题却是:为什么(作者的父亲,或是作为集体/个体的历史经历者)“在有其他众多选项时,仍然选择了死亡?”这是作者在字里行间中流露出的,关于本书主题的困惑距离我们更近:造成这种悲剧的结局“似乎有一堆原因,又好像根本没有”。
作者争辩说,我们熟悉的庞贝并不仅仅是在维苏威火山爆发中“意外”走向末日的。灾后的庞贝和赫库兰尼姆“就像人间地狱,而且会持续数年之久”。为什么不重建庞贝来展示一下自己的威风呢?作者认为,提图斯和罗马精英一定是几经斟酌后认为庞贝的重要性已不如以前,不值得花大功夫重建了。如果以上纯属臆测的话,恰塔霍裕克、吴哥和卡霍基亚的命运就绝非偶然了。土耳其中部的安纳托利亚高原上,我们所知的人类第一座城市,有9 000年历史的恰塔霍裕克,在那里生活的人们终于“发现自己很难在两套风俗之间做取舍:一边是不鼓励差异和等级的老式公有社会风俗,一边是差异和等级很难避免的新式城市风俗”。
库吉特(Ian Kuijt)将恰塔霍裕克的消亡归咎于一次大规模“新石器时代(社会)实验的失败”,到公元前5500年,恰塔霍裕克已经完全变成了空城。最早城市里“公共领域的失败”在学界是有争议的,每一个具体的城市可能都有具体的失败原因,从很长的生命周期里辨别出它们极其困难。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罗斯玛丽·乔伊斯(Rosemary Joyce)并不认为“理想的”恰塔霍裕克曾经存在,这样,趋利避害的理性行为模式,或是从黄金时代一路坠落的简单历史逻辑就站不住脚。
越发人工化的环境造成的一连串的生态灾难导致了吴哥的衰亡,吴哥是一座大约相当于中晚唐时期兴起的东南亚“佛都”,悉尼大学地质科学家丹·彭妮(Dan Penny)将这个问题称为“网络连锁故障”。更往后,密西西比河畔的卡霍基亚,始于10世纪晚期只持续了400多年,据信,它是被主动放弃的。
坦率地说,这并不是一本真的能够帮助你潜入历史之谜的著作,对这些无解谜团的想象本来都更适合放到BBC(英国广播公司)的节目里去发挥。本书并没有提供更深入的材料。通过自己的方式,作者或许只是试图更新我们研究“城市历史”时所致力的对象,一系列理性和事实之间的矛盾:城市,既是实际城市中可以考证的基本物质资料,又可以被看成一种自主的、有独立意志的机制。因此这种历史既是物质环境变化的历史,也是“人”和“物”之间不可名状的关系。无论如何,我们知道,在“经历失去之痛后恢复的故事”中,具体的“人”得在那里。
书中有处细节令人印象深刻:大约公元前第8个千年中叶,一位恰塔霍裕克妇人走进自己家门的时候摔了一跤,断了几根左边的肋骨。痊愈后,她大概是因为胸口疼痛,体姿总是右倾,她的髋关节、脚踝和脚趾关节留下了清晰的磨损和变形的印记。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的考古学家露丝·特林汉姆(Ruth Tringham)是几千年来这具骸骨的第一位亲见者,她给这位她发现的女性取了一个叫作“狄朵”的名字。关于这个名字的来源,作者着重提到,同样是女性的考古学家冒着酷暑用毛刷清理她眼眶和下颚处的沙子时,突然想到亨利·普赛尔的歌剧《狄朵与埃涅阿斯》中同名人物的唱词:
“忘记我的命运,但别忘了我。”
同样说这句话的人也许是本书作者的父亲。
唐克扬
哈佛大学设计学博士
清华大学未来实验室首席研究员